明月园里,林氏独自坐在树荫底下,正埋头绣着什么东西。小小的绣花针,在布间飞快的穿梭着,一晃眼的功夫,就变成了美丽的图案。
她这会儿之所以躲在园子里刺绣,而没去风霜园里凑热闹,也是有原因的。
前几日,她去向陆老太太请安时,刚好碰见孙氏。孙氏眯起一对凤眼,冷冷地扫过她的脸。而后,朱唇轻启,说了一句这辈子她也无法忘掉的话。
冷霜生辰那天,老爷可能贵客登门,你就不必过来了。
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出身低微,哪怕当上了妾,也是不配去的。
彼时,她刚刚绣好了一个荷包,要送给陆冷霜当生日礼物。
礼物很轻,但花了她整整一个月时间,前前后后,拢共改了七八次。
她听见孙氏那么一说,心倏然就坠到了深不见底的深海里。她紧抿着嘴角,面上没有一丝波澜,用一惯顺从的语气,点着头应了声是。
“姨娘。”
夏荷急促的声音,始料未及地从明月园门口,一路传了过来,打断了林氏的思绪。
林氏听见,心里“咯噔”一下,手中的动作一停,抬起了头。
惊慌失措,愁容满面的夏荷身后,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身材挺拔,穿一身青绿色的长衫,由于隔得远,五官很难看得清晰。但他浑身上下,带着一股贵气。
此刻,他的背部微微拱起一个弧度,背上趴着一个人。
是她的女儿。
林氏大惊失色,放下手中的针线,疾步走了过去,“是旧毛病又犯了么?”
夏荷点了点头,轻声道:“姨娘,这是国公爷家的世子,见姑娘昏倒了,便执意要将姑娘送回来。”
国公爷?
林氏一愣,指了指身后,“先进屋。”又对夏荷说,“你去煎药。”
将陆微月小心翼翼地放倒在床塌上,秦清才转过身,对着林氏行了一礼,愧疚道:“都怪侄子无端的提起水字,才害得微月……”
俊秀的少年,咬着嘴唇,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眸中全是担心。
“不知者无罪。”林氏淡淡一笑,走到床前,拿出帕子擦拭着陆微月额头上的汗珠,轻声宽慰道:“药是现成的,用上一副,立马就会见效,世子爷不必担心。”
然而,少年的面色仍旧不改,似乎是极紧张,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陆微月。
秦国公的名头,林氏也是听过的,知道是个极厉害人物。比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陆相,亦是有过之无不及。
所以,刚才听夏荷一说,她便知道,陆府今日来的贵客,应该就是秦国公。
但她心里想不明白,府中的下人那么多,为何是秦国公的世子送女儿回来?
只是因为那一分愧疚心么?
她想问,但又不好直接问。她略略一想,便道:“我在这里看着就好,世子爷不如先回去。”
秦清站着没动。
他似乎并未听见林氏的话,而是看着脸色苍白完的少女,张口问了一句,“林姨,微月那天为何会淋雨?”
“这……”
林氏断不会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些,吃了一惊。而后,舒了口气,缓缓地道:“那日捉迷藏,微月在林子里迷了路。夏荷恰好没跟着去。”
就连林氏也是这般解释的。
只不过,此时此刻秦清心里的疑惑并没有变浅,反而加深。毕竟,他透过林氏的那双眸里,看到的是委屈,无奈和愧疚。
事情若真的那么简单,又何至于此?
正想着,一个肥胖的妇人,从门帘外闪身入内。
听见动静,秦清回了头。那妇人看她一眼,拱手行了个礼,白胖的脸上挂着笑:“世子爷,相爷和夫人叫您过去用午膳呢!”
太阳爬到了正头顶,火辣辣地照射着世间万物,明媚的光,灼灼刺眼。
也确实到了午膳时间。
见秦清的身子没动,那胖妇人的目光状似不经意的扫过林氏的脸。
这胖妇人是孙氏跟前儿的侍婢,又是丫鬟们的总管,仗着被孙氏看重,素来自觉高人一等。原先林氏还是奴婢时,在她那儿吃了不少苦头。
虽然,后来林氏被陆相宠幸,一跃成为主子。但她丝毫没放在心上,对待林氏也跟从前一样,有恃无恐。
毕竟,天塌下来,也是孙氏在顶着,根本砸不到她头上。
孙氏不喜林氏,陆府人尽皆知。所以,明知道她私底下对林氏大不敬,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此不管不问。久而久之,主仆之间便形成了一种默契。
林氏自然也察觉到她的目光,当下便知是孙氏的意思。加上,她想单独问问夏荷上午发生的事。
略一思量,她就开口,跟着劝道:“世子爷,这里有我守着。你快同青嬷嬷一道去吧。”
然而,少年皱着眉心,回答的却是:“青嬷嬷,你回去告诉陆伯伯和伯母,我这会儿便不过去了。”
他的一字一句,说的肯定而直接,林氏暗暗吃惊。但她也明白,秦清贵为世子,在国公府里一定说一不二,根本犯不着在意旁人的看法。
林氏望望女儿,心里生出几分羡慕。倘若她的出身足够好,女儿也不必像她一样,活得小心翼翼。
听到拒绝的话,青嬷嬷的脸色变了变。她纵然知道,秦清乃国公府世子,身份尊贵。但眼下毕竟是在陆府而不是在国公府,就由不得他这般不将主子们看在眼里。
于是,她不自觉地就换了不耐烦的口气,“世子爷,宴席已经备下了,所有人都在等您。您不去,恐怕不合适。”
她实在不理解,一个尊贵的世子爷,放着好好的宴席场不去,非得赖在一对身份低微的母女这儿做什么?
“好,我跟你去。”
秦清眸光转凉,冷冷地瞪了一眼青嬷嬷。他改变主意,其实也并不是因为青嬷嬷刚才说的那几句话,而是另有目的。
青嬷嬷暗自窃喜,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话起了作用。她嘴角微微翘起,一脸得意洋洋。
转头的瞬间,她故意又看了一眼林氏,才笑着对秦清道:“既然如此,世子爷这边请。”
天气越发得炎热了,移步之间,热浪滚滚。秦清攥着掌心的汗,心底担忧的却是陆微月的病。
为何偏偏是听不得“水”字呢?单单是因为淋了雨?
恐怕远没有这般简单。
他想起她叫她世子爷的口气,自然得像是叫过许多次。
他皱着眉心,想了又想,仍无半点儿头绪。
……
宴席上宾朋满座,一张大圆桌上摆满了各色吃食,糕点。
陆冷霜坐在正中间,她此刻正绞着帕子,一副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的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话也比从前少了许多。
孙氏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儿,但也没吭声,只得挑一些若有可无的话问她。
陆冷霜敷衍着回答着,头深垂而下,不敢抬起来。
再瞧另一边,秦凌此刻正与陆相侃侃而谈,聊得开心。这会儿的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眉梢上,眼睛里,装的全是光芒。
“老爷,夫人,老奴总算将世子爷请来了。”
青嬷嬷未语先笑,嗓门清亮,唯恐旁人不知道,她刚刚立下了汗马功劳。
孙氏满意的看了青嬷嬷一眼,而后,站起身来,指了指国公爷右手边那张空出的椅子,热情的道:“清儿,快坐下。”
“微月怎么样了?”陆相放下杯盏,问一句,他心里到底放不下女儿的身子。
“仍在昏迷中,侄儿本打算等微月醒了,再过来。不过……”秦清面无表情的回答着,故意停顿了一下,“不过,青嬷嬷说不合适,还说侄儿不来,您会生气。侄儿初来乍到,怎么好惹您生气呢?”
陆相闻言,瞬间板起了脸。说到底,青嬷嬷不过是一介奴才,敢这般同秦国公家的世子说话。叫旁人听了去,一定会说他陆远和趾高气扬,连秦国公也没放在眼里。
他既担心秦国公误会,又害怕流言传扬出去。于是,他的眉毛一挑,瞪着青嬷嬷,一字字道,“你真是这么说的?”
“老奴……老奴……”
青嬷嬷被吓得够呛,急忙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这贱婢,敢冲撞世子爷。”陆相气得目眦欲裂,忍无可忍,厉声道:“来人,将她拉出去,打二十大板。”
他早就听海蓝说过,青嬷嬷气焰嚣张。但见她事情一贯办的不错,又加上孙氏护着她,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今日当众来这么一出,可以说是,丢尽了他的脸面。
青嬷嬷当时就吓得泪水涟涟,绝望之际,抬眸便去看孙氏。
孙氏素来知道陆相的脾气,知道在这件事上她一旦插手,好处一点儿捞不着不说,只怕还会惹一身腥。
这种赔钱的买卖,说什么,她也不会去做。
她故意将头别过去,只当做没看见,漫不经心的喝着茶。
见事情渐渐闹大,又是因为自己儿子引起的。秦礼这会儿便有些坐不住,他伸出手按在秦清的右臂上,示意他不要再开口,又勾着头同陆相解释:“子阙,息怒。其实,这嬷嬷也没做错,只能怪清儿这孩子,被我惯坏了,说话行事也没个分寸。”
听见秦国公将责任往秦清身上推,陆相更觉面子上挂不住,自然不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况且,今日还有其他宾客到场。他少不得要惩处青嬷嬷,以正视听。
于是,他用比刚才还要冰凉百倍的目光,瞪住青嬷嬷,“这可怨不得清儿,清儿实话实说,哪里有错。都是这贱婢,不懂礼数!”
“来人,拉下去。”
光是想想那二十大板,青嬷嬷就觉得连骨缝里也在打颤。她吓得面如土色,自知求助孙氏无用,便泪水涟涟的一下一下磕着头,嘴中喃喃求饶,“老爷……老奴不是有心冲撞世子爷,实在是因为……老奴有苦衷,求老爷明察。”
“苦衷?”秦清冷冷一笑,“陆伯伯,适才侄儿听她同五太太说话时的口气,那才叫随便呢。我倒觉着,她可不像是有苦衷,更像是习以为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