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到了山的另一头,天色渐暗。暑气也褪去了不少,风从院子里吹过,有轻微的凉意。
芜廊下的灯,渐次亮了起来,昏昏黄黄的光,洒在青灰色的地面上,晕染出一个个淡黄色的光晕。
陆相双手背后,站在灯火之下。眼睛微眯,一动不动的盯着墙角的一株海棠树在看。
这棵树,是陆微月出生那年,他命人从万里之外的玉山移栽过来的。
刚栽下的时候,还不及台阶高。小小的一团,看起来亦是脆脆弱弱的。
一晃十几年过去,树早已长到了屋檐顶上。枝叶相交,如伞如盖。
看着看着,他忍不住仰头长长的叹了口气。
“爷,时辰不早了。夫人催着您,到风霜园里用膳呢。”
海蓝逮着机会,赶忙快走了几步,停在陆相跟前儿,小声提醒道。
先前他去传达陆相的命令时,刚刚好碰上孙氏,孙氏便叫他捎了句话回来。
孙氏是正夫人,她下的命令,他自然不敢违抗。只不过,回来时陆相一直在同陆微月母女说话,他不想扰了兴致,所以,忍到这会儿才说。
想起孙氏,陆相微皱了下眉头,淡淡的道:“我今儿就在明月园里用膳了,你叫她们不必等着了。”
陆相说话时,林氏正巧捧了茶出来。闻言,她猛地一怔。半晌之后,她才挪着步子踱了过去。一边给陆相递茶,一边小声劝慰,“爷,今儿到底是冷霜生辰,你要不还是去姐姐那儿?”
“海蓝,愣着做什么,速去回话。”陆相只当作没听见林氏的话,转头吩咐海蓝,“顺带着将我的官服拿来,明儿我直接从这儿去早朝。”
“爷……”
林氏紧紧抿住唇角,眼角泛红,一脸不敢置信。
从她被纳为妾的那天开始,他几乎就没夜宿过明月园。
这是陆老太太的意思。
陆老太太虽然应下她与陆相的婚事,却不准陆相在明月园里住。是以,每次陆相点名要她的时候,也都是由海蓝过来传话,然后带着她过去。第二天天还未亮,她匆匆地又赶回去。
这数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不仅如此,就连简单的晚膳,陆相也很少留下来用。除非是碰上暴雨天,或者下大雪。
所以,这会儿听见陆相亲口说要留下,她才会觉得吃惊。
欣喜是有,但她又害怕为此坏了陆老太太订下的规矩。便垂下双眸,张开两片薄薄的嘴唇,劝道:“母亲……”
“嘘。”
陆相伸出食指比在唇畔,温柔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再说。而后,脚一抬走到她跟前,将她手中端着的茶具,放在廊下的石桌上。
然后,将她的整个身子,揽进怀里。头靠在她耳畔,轻声道:“我记得你房中的雪梨粥不错,熬上一碗,我用一些。”
林氏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洁白光滑的脸颊上,飘上了一层红云。
纵然做夫妻做了数十年,但她仍然难以抗拒陆相难得温柔的时刻。
声音沙哑,低沉,像是细小的蚂蚁一样,钻进她的耳朵。
酥酥痒痒的,一如她的心情。
她拼着最后一分理智,用力的从他的怀里挣脱。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恢复正常后,恭恭敬敬地同陆相行了个礼,:“妾身去厨房给相爷熬粥。”
“叫金嬷嬷准备就好。”陆相开口拦住了她,“微月这会儿该醒了。”
“那孩子也真是,跟个花猫似的,说睡就睡着了。”
提起女儿,林氏满脸宠溺,语调也跟着高亢了几分,发出来的声音甜甜脆脆,格外中听。
半下午的时候,三人正说着话,困意却突然而至,像是潮水般一点点将陆微月淹没。
先是她的眼皮,不听使唤往一起靠拢。接着,四肢变得柔软无力。最后,是大脑。浑浑沌沌的,像是一团浆糊。
再然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小懒猫,快醒醒。”
掀开帘子,见陆微月仍在睡梦里。林氏笑了笑,伸手就往她的小脸蛋上摸。
她实在担心女儿腹中空空的睡过去,到半夜里,再饿醒了。
毕竟,算起来,这一整天女儿只用了些早膳。
感觉到林氏轻柔的抚摸,陆微月用力的睁开了眼睛。
外面昏黄一片。
娘亲的脸,在摇曳的灯火下,模模糊糊,时隐时现。
已经晚上了么?她居然睡了这么长时间。
陆微月用手撑着床板,直起身子,敲了两下昏沉沉的头。
“娘,很晚了么?”舔舔干涩的唇瓣,陆微月瞧一眼窗外。窗外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瞧不见了。
林氏点点头,白净的脸上隐着担忧,“是昨儿没睡好么?今天怎么睡了这么大一会儿。”
不。
昨天她睡得很好,一夜无梦,一直睡到了天亮。按理说,不该这么困的。
难道是因为上午她犯病,产生了新的后遗症?
陆微月思索着,眸光一转,她爹那张瘦削的脸,立时映入了眼帘。
这个点儿,她爹居然还在这儿?
陆相凝视着她的视线,嘴角往上一勾,笑了笑,“快起来,用些粥填填肚子。”
陆微月还沉浸在震惊里,林氏已经接过夏荷递过来的湿帕子,在她脸上来来回回的擦拭着。
她闭上了眼睛。
她爹会留下来,说明在他心里,还是欢喜娘亲的。
那为何上辈子娘亲不明不白的离世,她爹连调查也没调查,就草草将人埋了?
究竟是谁的意思?
一整晚,陆微月心里想的都是这件事,关注点全没在粥上。所以,原本香甜可口雪梨粥吃在她嘴里,也味同嚼蜡,尝不出一丁点儿味。
与她的心不在焉完全不同,夏荷和金嬷嬷则表现出了莫大的热情。
特别是金嬷嬷。
陆相难得留在明月园用膳,她自然不敢怠慢。唯恐不合陆相的胃口,跑前跑后,又精心张罗了好几道菜才算完。
陆相一一尝过,眉心一舒,表示满意,“味道不错,你倒有双巧手。”
“多谢老爷夸奖。”金嬷嬷墩身行礼,用眼睛的余光看了一眼林氏,见她点头。便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老爷,老奴有一事相求。”
陆相连头也没抬,“你说?”
“丫鬟总管的位置,老奴……老奴怕担待不了……老爷,不如……”
她是瞧着这会儿陆相心情好,才敢趁机说起此事。
陆微月听见,突然来了兴致,“丫鬟总管?父亲,您封了金嬷嬷做丫鬟总管?”
如果她没记错,府上的丫鬟总管一直都是孙氏跟前的青嬷嬷。
平白无故的,怎么落到了金嬷嬷头上?
“确实如此。”陆相将筷子放下,抬头看她,“那青嬷嬷忑不像话,为父已经命人将她赶出府。”
陆微月瞪大了眼睛。
她如何也想不到,才短短一天的时间,青嬷嬷就被扫地出门。
因为,前几天她还在处心积虑地谋划,该如何除掉她。
不过,想的那几个法子,短时间没一个能奏效的。
毕竟,就目前而言,她和娘亲的地位并不牢固。
加上青嬷嬷为人机敏,眼头又活。人前背后两张嘴脸,灵活切换。
他爹忙于政事,素日里并不插手内宅之事。青嬷嬷作为孙氏的爪牙,又处处得孙氏庇护。
除掉她,委实算不得容易之事。
所以,今日不管他爹自己看穿了青嬷嬷的真面目,还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才促使他爹做下如此决绝的决定。
对陆微月来说,都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金嬷嬷被提拔,则是喜上加喜。
尽管她已经猜测到,金嬷嬷提出请辞的缘由。但她并不打算顺着娘亲的意思,继续收敛锋芒,做一个老老实实的人。
于是,她扭过头去,看着金嬷嬷白胖的脸,故作不解的道:“既然父亲已经这般说了,自然认定嬷嬷有这个能力。嬷嬷为何要拒绝呢?”
“微月。”
林氏于慌张中,匆促叫出她的名字,“你还小,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不明白。”
话毕,她自己先捂上了嘴。然而,为时已晚。
陆相回过头来看她,一字字道:“什么利害关系?”
“妾身失言了。”
林氏支吾一句,急忙将头低下,拿着白瓷勺子,在青花碗中来回搅拌着。
另一边,陆微月捧着下巴,眨巴着星星似的眼睛,微微一笑道:“微月知道了,娘是害怕大夫人不喜欢金嬷嬷么?”
她说得稀松平常,脸上又挂着天真无邪的笑。
无论是林氏,还是陆相,自然不觉得她是有意为之。
毕竟,她刚到金钗之年。在他们眼里,她还是个孩子。
陆相之所以任命金嬷嬷为总管,正是想借此机会,杀一杀孙氏的锐气。陆微月的那句话碰巧说到他心坎里去。
他看着金嬷嬷,当机立断道:“你只管去接任。到时候,谁不服你,叫她直接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