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与明霞印象中办公室有很大出入的派出所办公室。
一位穿着纯白色警服的大姐,一头齐耳短发,年龄约四十出头,身材精瘦,腰板笔直,目光炯炯,整个人看着特别精神。
她使用的办公桌是两张学生课桌拼成,椅子是硬实的靠背木头椅,桌椅都掉了大半漆,桌面摆放的牛皮纸文件袋下,还能看见多年的墨迹。
除了这张摆在房间正中央的书桌,房间内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墙壁都被笨重的木头柜架占据了,架子上满满排放着各种各样的纸质材料。
看到明发云和明霞进屋,这位警员大姐露出看到熟人的表情,朝着明发云点了点头,熟稔地用方言问道:“老发,今天有空到镇上,是给村里人办什么事吗?”
她与明发云认识。
明霞无声观察,默默当一个旁听者。
明发云的态度,确实看起来也与这位警员大姐相熟。他从身上斜跨的一个打了许多补丁的布口袋里掏出几张纸。
这个时代的纸张,纸面泛黄,纸页薄而易脆。纸上字迹是毛笔写的繁体小楷,明霞瞟了一眼,发现上面有铁屋村的信息,还有一些空白的地方。
“兰后勤,我这侄女,带着三个闺女,想单独立个户。”明发云年龄不小,布满青筋的手臂却很稳,将纸张放到女警员面前的桌面上。
这个称呼不常见,让明霞有点好奇。
不过,她没有在此时多嘴。
警员大姐拿起桌面上的纸张,扫了一眼,然后目光落在站在明发云身后的明霞身上。
这位大姐目光并不柔和,暗藏着一点审视的意味。
明霞朝着她露出一个得体笑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后面的事情,说来就是一些手续。
询问填写明霞的基本资料,红泥手印差不多就是现代的指纹录入。倒是趁着这个机会,明霞把自己的名字给落实了。
看着这位大姐,用一把外壳包了一圈白色胶布的钢笔,落笔写下明霞两个字的时候,明霞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感受。
属于明小丫的身份,和属于自己的灵魂,好像交织成一个奇怪的人生。
不过,明霞没有让这种心情影响自己太久,很快回过神来,完成了所有的手续。
在与这位警员大姐接触的不长时间里,明霞不动声色地察言观色。
她心里一直有一个想法,在默默反复斟酌,并不知道是否合适说出来。
“基础的材料整妥当了。”警员大姐将这叠纸张翻了翻,确认无误之后,从学生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本厚书,随意翻开,将属于明霞户籍的一叠材料纸张,夹进书里。
“我们所的章子在所长的抽屉里,现在他去镇政府开会了,你们回村的时候,再过来一趟,我把到时候把户籍页给你们。”
明发云满意地笑了笑,转头对明霞说道:“没事了,等会儿来办手续,”
明霞看着这位大姐身上的警服,心里的事情却没有放下。与面前这位负责户籍的警员大姐接触短短十多分钟的时间,明霞从她的工作态度中,初步有了一些简单印象。
办事周详,考虑全面,尽可能地为办事的人减少麻烦,性格上偏向豪爽果断。
明霞最终决定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因为这个时代没有网络化信息化的途径,也没有更好的提交诉求的渠道,她必须尽可能的想办法,利用一切的关系,达成自己的目的。
“兰大姐,我有一件事情,镇子上的派出所警察同志,能帮我吗?”这是明霞进屋以来,所说最长的一句话。
明发云微微皱了皱眉头,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别在腰上的水烟枪,沉沉地咳了一声。
“什么事,你说吧!”警员大姐大约没想到刚才一直没有说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女人会突然说话,高高地挑了挑眉说道。
“我与铁屋村的游全树离婚,但在离婚前,我生了五个孩子,最小的两个孩子刚出生就被抱走了,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很担心她们的情况,能不能请警察同志帮我查一查?”这件事,自从接收了明小丫的记忆之后,就一直记挂在明霞心中。
知道两个孩子的遭遇后,明霞也曾向铁屋村比较熟的几个人打听过这俩孩子的消息,只可惜,这件事情是明小丫前婆婆一手操办,无论明霞怎么打探,也无法知道这两个一出生就被抱走的女娃儿的踪迹。
这件事情,与她们亲身母亲明小丫的情感无关。
对明小丫来说,儿子和女儿对她的意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两个女娃儿被抱走,比丢了两毛钱更不经心。
但对明霞来说,这件事是心里一直过不去这个坎。
通过明小丫的记忆,明霞对那位前婆婆的人品了解透彻,在知道是她安排两个小女婴的未来时,怎么样也无法安心袖手旁观。
尽管灵魂并非她们的生母,但对此事无动于衷,明霞做不到。
因为,前世发达的讯息太容易接触到社会阴暗面,明霞非常清醒地知道,那两位小婴儿在被亲人抛弃的那一刻,就失去了生存的依仗。
若是她们生活安稳平静那便罢了,倘若她们深陷水生火热,也许自己就是她们最后一根救命的绳索。
但凡有这样一点可能,明霞都无法让自己心安理得。
明发云听明霞提得是这件事情,摸上水烟枪的手顿了顿,没有把它拿出来,而是下意识地在自己衣摆上捋了捋,紧锁的眉头略微放松。
他看了一眼自己这个远房的侄女。前些日子,她也找自己问过这件事情。不过,这件事情,是游老婆子干的。
就在明小丫生产后的第一天,村里有人看到老婆子背着一个大竹篓,走出村子。
游老婆子人品不行,但口风却紧,别说自己这外人,估计连她儿子游全树,也不知道那老婆子抱着那两个小娃娃去哪儿。
前阵子明小丫向自己打听的时候,他也问过老妻这事,自家老妻在村子里人缘不错,却没有打听到关于游老婆子送出的小女娃的半点消息。
这位警员大姐听明霞说完,表情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在这个年代,生多了女娃的家庭,抱几个送人,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
见多不怪了。
倒是跑到派出所,让警察帮忙给她找孩子,倒是罕见。
当然,不以为怪,并不意味着她轻忽这桩案子。她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的警服,语气强硬地说道:
“我知道了,我现在带你去找我们的办案民警,他们是专门负责案子的事情,有什么线索,你一五一十跟他们说。”
明霞应了一声,并没有马上跟着,而是先转头对明发云说道:“二伯,你赶集去吧,这事你不好插手,免得被村里人议论。”
明发云原本还琢磨着这事怎么收拾,这一听明霞的话,松开的眉头又绷紧了,不大高兴地说道:“什么叫不好插手,你个小年轻晓得个什么事?”
明霞不是小年轻,不会被明发云的态度唬住。
她诚心诚意地说道:“二伯,平日里的事情,你和二婶帮了大忙,大花他们也多亏了你们照顾,不过这件事情,你不好插手,我到派出所来报案,村子里难免有些议论,你就别掺和进来,免得不好说。”
没等明发云老爷子反驳,明霞继续说道:“再说了,你老现在不出面,以后还能帮我说句话,现在就是跟警察同志说说情况,我能办得来。”
明霞的话,把人情世故的道理都说明白了。
明发云一琢磨,确实是这个理。
他直接把水烟枪拔了出来,率先大步走出办公室,走了几步,猛一回头,补了一句:“回去的时间,别忘了。”
明霞看明发云离开,立刻转身朝兰大姐离开的方向追去。
白山镇派出所的办公地是民房的结构,不等明霞多找,走路如疾风的民警大姐,已经领着一名穿着同款白制服的民警走了出来。
这位负责办案的男民警从外表上看,年龄在三十出头,脸上有两道长长的疤痕,一双眼睛眼白特别多,盯着人看的时候,透着一股阴森森的冷气,让人冷不丁冒出一片鸡皮疙瘩。
说实话,如果刚才是这位民警出现在自己面前,明霞真要仔细斟酌斟酌,要不要来派出所报案了。
“这是我们的严队长,你有什么事情,直接跟他说好了,我就在旁边,”兰大姐大约清楚自己同事外表会把人吓到,多解释了一句,“严队长是部队里退下来的,别被他脸上的刀疤吓到,那是跟敌人拼刺刀留下的。”
是的,现在这个时代,国家刚刚结束战乱,从战场退下的士兵,有一部分被安排到基层政府机构,像派出所公安局里的警察同志们,很多都是来自部队。
再过六十年,像他这样经历过战争的老兵,早已如凤毛麟角,逐渐写在了历史上。
“谢谢,在哪里说?”当年的爱国主义教育深入人心,明霞知道严队长是参加过战争的士兵之后,面对他令人不寒而栗的外表,少了几分顾忌,对他本人,多了些许尊敬。
作者有话要说: 娃终于上学了,开始正常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