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了十月,秋老虎的威力尚存。湖边,虫鸣交叠、层层覆掩,像围绕在身边的立体音响,只是找不到暂停的按钮。
一个月前,搅动朝堂风云的皇子选妃一事尘埃落定,皇长子尉迟锦阳空悬的两个侧妃之位,分别选了淮南王府的五小姐和礼部尚书家的七小姐。而最受瞩目的二皇子尉迟锦安的正妃人选则是定了赵国公府二小姐赵思雅,另一侧妃选了左散骑常侍齐府的三小姐齐宝君。
两位皇子大婚同时举行,吉日定在了明年四月初八。
韩墨儿赶在待嫁新娘赵思雅闭门不见外客之前,将她邀至礼王府内,为的就是让赵思雅再松散一天,今后她身上的责任、义务、担子重之又重,穿上那套红嫁衣,就意味着她的少女时代戛然而止,今后一颦一笑皆不由心,一举一动皆不由已,带着镣铐的高高在上,不是每个人都会甘之如饴。
赵思雅一个人坐在礼王府后园的湖边拿着鱼竿发呆,韩墨儿去准备午膳了,要为她亲手烹饪几道菜肴。赵思雅知道韩墨儿的好意,这一天的惬意时光也确实得来不易,可她无论无何也做不到韩墨儿所谓的惬意闲散,脱下鞋袜将脚插入湖水中拨弄?无骨一般歪靠在躺椅上吃酒?打散紧绷的发髻让长发随风而动?赵思雅笑笑,她可以看着韩墨儿胡闹,却做不到与之相同。
对于被选上二皇子正妃这件事,赵思雅心中无甚波动。没有欢喜也没有多少忧虑,她向来对男女之情没有过多渴求,说心若止水略为夸张,但也真的少有期待。
她的日子一向波澜不惊,有时也会羡慕韩墨儿日子过得精彩纷呈,甚至羡慕韩墨儿在韩府时有那几个恶人可争可斗,而这种羡慕来匆匆去匆匆,转瞬即逝,淹没在她平静无波的心湖中。
有鱼咬钩,赵思雅并未提竿,她希望鱼儿自己挣脱,并且长一个教训,以后莫再贪食。
“欸,上鱼了,怎么不拉杆?”一个男声从湖边的树上传来。
赵思雅心中一凛,韩墨儿已经吩咐过了今日后园不得外人进入,整个园中只有她们二人,连丫鬟都留在了外院。
赵思雅施施然的站起身来,行动未见惊慌,她寻声望去,湖水一侧粗壮的树上隐约躺着一个男子,男子大约二十岁左右,穿着暗紫色劲装,眉眼被繁茂的树枝挡住,只露出锋利如刀削的下颌。
赵思雅未发一言,转身便走,步履从容。
身后那人在叫:“欸,我可不是什么歹人,你别出去乱喊乱叫,兴师动众的让人来擒我。”
赵思雅权当没听见,继续往院子出口走去。
忽然身边有影子一闪,再抬头时,树上的紫衣男子已经站在了面前,他斜倚在廊下的柱子上,堵住了赵思雅的去路。
“欸,和你说话呢,为什么不回答啊,你们官家小姐都这样?这么没礼貌吗?”紫衣男子转着手中的扇子,吊儿郎当的问到。
赵思雅心中有些不耐,她可以肯定面前的男子并非歹人,王府护卫严密,能这么明目张胆的现身并未招来护卫,只能说明他是被允许可以在王府中随意走动之人。但不论如何,好好的一天被这个男子搅扰了,赵思雅心中也有不快。
“和你说话呢,怎么,怕了?”男子一挑眉毛,一副流里流气的痞样。
“身子站正、腿站直、眼神放得客气一点,做到这几点公子再来和我谈及礼貌吧。”说完,赵思雅就绕过男子继续向前走去。
“欸?”男子被赵思雅训得一愣,随即扯开一个笑容,他身子一转又挡在了赵思雅前面,一脸浪荡不羁,“我说这位姑娘,看你长得清清雅雅的,没想到这么牙尖嘴利,我不过提醒你有鱼上钩,你便给我这般脸子看,你说,到底是谁没有礼貌?”
赵思雅头疼,她不想与男子争论谁更有礼貌,谁没有礼貌,在她看来这可笑至极。她看了一眼面前人,淡淡的说到:“所谓君子,克己复礼为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今我独处,公子应当避之;不避,应当不言;妄言,应当知进退;不知进退,应知羞耻;如今公子全然没有做到,如何来与他人理论礼貌之说。”
紫衣男子被赵思雅里里外外教训个透彻,心中暗火蒸腾,他从嘴角挤出一声嗤笑:“官家小姐书读得多,骂人都咬文嚼字,说我妄言、妄听、妄观、妄为是不是,来来来,你看看,你看看我躲得开吗?”
说着男子拉了赵思雅的手臂一下子将她带入怀中,另一手微微扶着她的腰,一个起身便凌于空中。赵思雅心中大惊,男女授受不亲,私下言语已是大忌,如今还这般亲密相拥,她一时愤恨在男子怀中挣了起来:“松手!”
“松手?呵呵,遵命。”男子真的松了手。
“啊!”赵思雅的身体向下坠去,在马上要落到湖面之时,又被男子坚实的手臂搂了回来,重新纳入怀中。男子用单脚轻轻点了一下水面,带着赵思雅再一次凌空而起,稳稳地落在了刚刚他曾躺过的树上。
赵思雅呼吸错落,心擂如鼓,她用力压制着心绪,半刻便调整好了呼吸。她抱紧了身边的树枝,抬起眼斜乜身边的男子:“松手。”
男子也觉得刚刚有些玩得过火,讪讪然的拿开了放在赵思雅腰上的手,即便如此嘴上却不饶人:“你可扶住了啊,别掉下去再让我救,到时候你这官家小姐的气势可端不住了。”
“我错了。”
“呦,我这是听错了?”男子懒洋洋的开口,“官家小姐倒是能伸能屈,临时抱大腿可以这么迅速吗?”
“我错了,刚刚不应该以君子喻之,你就是个胡作非为的混蛋。”虽是骂人,却也语气平静淡漠,听不出怒火,倒有几分寒意。
赵思雅堪称闺中楷模,言行一直如教科书般得当,谁又能想得到国公府二小姐也能有如此直抒胸臆、开门见山骂人的时候。
“呦,这是骂我呢?还以为你怂了呢,不错不错,你这样端着挺好,挺有意思的,换个怂的或者哭哭啼啼的,可得烦死我。”男子展开扇子,自诩风流的扇了几下。
赵思雅深吸了一口气,她声音又冷了几分:“麻烦你快点告诉我,带我上来看什么?”
“哦,对,我和你说,你和女山匪来之前,我就在这树上躺着休息了,之后便被你们扰了清梦。”男子屈肘将手臂枕于脑后,闲散地靠在旁边树干上,“是我大度,才没有责怪你们。后来女山匪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那,就那里,你看看,从我这个角度,不想看也能看到,这种情况不是你一句‘非礼勿视’就能定罪的。”
男子顺手摘下一片叶子咬在口中,话语从他牙缝中挤出来,含含混混,很不正经:“后来有鱼上钩,我见你如老僧入定一般没有察觉,好心出言提醒,好嘛,又让你扣上了‘非礼无言’的帽子。然后你转身而走,我提醒一句莫要大呼小叫、四处嚷嚷,你则说我不知进退,啧啧,我是真的冤啊。”男子摇头叹息,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有心与你理论,你又骂我不知羞耻,不是,你这吵架骂人的技艺着实厉害,一会帮个忙把你那段词给我写下来,我回去背背,以后也试试这样文绉绉的骂人,看看到底爽不爽。”
赵思雅耳边乱糟糟一片,但她一个字也没有入耳。身边的男子说什么她并不关心,自打她稳住心神、放开眼界,便爱上了这片树荫后的天地。
树上视野高宽,她有些惶恐、有些紧张、又带着雀跃,和冲脱天界的兴奋。眼前树影婆娑、湖光粼粼,沙沙的风声就在耳边,赵思雅觉得自己像玩着躲猫猫的孩童,将自己藏在暗处通过缝隙去窥探外界,自己能看到一切,但没人知道自己在哪里。忽然间,赵思雅放松了下来,以自己的方式真正地放松下来。
她轻轻地晃动着脚,裙摆流光;半眯起眼睛,让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打在脸上,她甚至想在这枝干上睡一觉,看看是否能够拥有一段夏梦。
紫衣男子也安静下来,他眼神斜乜着身旁的人,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片流光。
半响,男子才懒洋洋的开口:“怎么样,这里不错吧?”
“是。”赵思雅没有反驳。
“刚刚你就坐在那里,”男子抬手指了指,“看起来…就像…一只孤鹤。”高贵又孤独,男子咽下了后半句。
赵思雅瞥了一眼他,并不认同他的形容,也懒得反驳半句。
男子屈起一条腿,斜倚在树上给自己找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你是女山匪的朋友?”
“女山匪?”赵思雅提起了一点兴趣。
男子嗤笑了一声:“你没看过那个话本子?女山匪强霸俏王爷,啧啧,那叫一个生动。”
“所以,女山匪是墨儿?”
“还能是谁?写得不就是她。不过这作者却也有几分能耐,性子写得忒像了,又野又古怪又放肆。”
赵思雅勾了勾嘴角,难得的认同了男子的话。
男子看见那一闪即逝的微笑又一挑眉:“女山匪算得上有趣,没想到她交的朋友也挺有趣,”他停下来似是在认真思考,然后漾起了一个欠揍的表情,“这是不是就是鱼找鱼、虾找虾,那啥找那啥啊?”
赵思雅身上的形容词从来没有“有趣”二字,她也不知道那啥和那啥都是啥,反正应该不是什么好话,不知道也罢。她懒得搭腔,也不愿追究男子的种种行径,只是纵容自己的心要收一收了,这处风景、这份心境安享片刻即好,不可生了贪念。
“带我下去吧。”赵思雅看向男子,“我不会四处生事,你最好也能约束言辞,你我就当从未互相打扰,各自安度此日。”赵思雅平平淡淡的吩咐,面上清雅、眼神疏离,竟让紫衣男子生出了两人情过分手,从此一别两宽的感觉,心下默默“草!”了一声,被自己的想法弄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正当两人对望,心中各有所思的时候,“思雅,树上的…是你吗?”一个惊讶的、颤抖的、小心翼翼又带着最好不是你的声音传来。
赵思雅转头一看,湖那边提着食盒的韩墨儿一脸茫然且绝望的看过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难得起了局促和慌乱的感觉,手上一松一个不察便从树上落了下去。
“思雅!”韩墨儿吓得一身冷汗。
“我去!”紫衣男子一个翻身跃下了树,伸手去拉赵思雅。只是树木再高,距离地面也堪堪十几米,没有时间让男子再将赵思雅揽回身边,他只能以脚点树,施力让自己快速落地,用身体直接接住了赵思雅。
嘭的一声,赵思雅坠于一堵肉盾之上,男子为保她手臂不撑地而伤,在她落地的一瞬间就将赵思雅的手臂揽于怀中,因而赵思雅的头部与男子的头部直接相撞,好巧不巧,嘴唇也撞在了一起。
“唔~”
“靠!”
赵思雅很疼,紫衣男子很痛,虽然唇齿相依,却全无旖旎之感。
反应过来的赵思雅迅速起身,她忽略了身上的疼痛,扶正了钗环,整理了衣裙,气度依旧、神态如常,如果不是颊边耀目的绯红,还真当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退步青年说
这对大家要磕得牙口好点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