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琼儿的院子景致算不得尚佳,但春风无差别,一到便繁华,几支零零落落的花儿斜倚碧萝,倒也不失雅趣。
只是这些春花无人欣赏,因而失了些明媚,变得寡淡起来。
韩琼儿站在窗前,消瘦的背影看起来单薄极了,却压着沉重的阴郁。
她确实怨恨韩墨儿。
但这不及她对自己庶女的身份来的恨,不及对这世道来的恨,不及对她可笑的感情来的恨!
她已经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
可这府中豺狼环伺,她无人可依。
不早早为自己打算,大小孟氏迟早会把她的亲事作为筹码,换取最大的利益。
她只能拼,只能挣,只能自己为自己争取一条坦途。
因而她给韩墨儿写了一封信,将自己的担心陈于纸上。
她本对韩墨儿没有多少指望,写信不过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罢了。
韩墨儿与自己不过互相利用的关系,她又对自己知之甚深,在韩墨儿面前,自己装可怜扮娇弱的戏码通通行不通,因而,韩琼儿并不对韩墨儿抱有太多希冀。
然,她竟很快接到了韩墨儿的回信。
韩墨儿在信中直言可以帮她寻一门合适的亲事,她可以帮忙打听哪些府邸的庶子品貌端正,如果自己有心仪之人也可以直言相告,不必羞涩。
韩琼儿将信读了好几遍,才真正信了韩墨儿确实在帮她。
自己的心仪之人?真的可以吗?
韩琼儿抑制不住心中的蠢蠢欲动,几经犹豫写了回信递到了王府。
韩墨儿的信回得依旧很快,信中毫不掩饰的告诉她,如果想嫁洛梓文为正妻,那么她无能为力,帮不上自己任何。
韩琼儿看着那毫不委婉的词句,心中起了恨意。
看不起我是不是?觉得我理应配一个庶子?好,我就要让你看看,让全天下都看看,我韩琼儿能不能做这个洛府主母!
韩琼儿的计划要比韩嫣儿谨慎妥当得多,但好巧不巧,计划还没有实施,春宴那天就让她先一步在通往齐府后院的垂花门遇上了洛梓文。
洛梓文刚刚与齐府的几个子弟告辞,向男宾的开宴之处走去。
他脚步略微快,转眼就过了垂花门。
韩琼儿她正是得知洛梓文此时正在后院的消息才匆匆而来的,没想到还没进后院,竟在这里碰上了。
怎么办?
她出门一次不易,设一次局更不易,错过了,今日怕是再无机会。
韩琼儿心思急转,见四下无人,便将心一横,把自己的前襟拽开,晃晃悠悠地就往洛梓文身上倒去。
谁料,洛梓文非但没接住这娇软的身体,还迅捷地向旁边退了一步。
身子落地,砸得韩琼儿疼痛不已。
他为何没有接住自己,难道是下意识的惊惧反应?
韩琼儿来不及细细思量,她赶紧嘤咛一声,伸手去拉洛梓文长衫下摆。
“公子,救我。”
轻音轻极了,带着虚弱与娇喃。
她痛苦的扬起脸,却看到洛梓文兴味的眼神。
他挑挑眉,在离自己一步远的地方蹲了下来。
“刚过垂花门我就看到你了,身子够弱的了,摇摇晃晃的要晕倒,怎么?那么多方向你不倒,偏偏要往我怀里倒啊?”
洛梓文口中的戏谑,韩琼儿听得清清楚楚,她一时不知应如何反应。
洛梓文在她的想象中从来都不是这种样子的,应该是那种行侠仗义,扶危济困的莽撞性子啊。
“不是,公子,我是真的头晕,身子...身子也疼。”
韩琼儿泫而欲泣,梨花带雨的模样楚楚动人。
可这份动人入不得洛梓文之眼,他嗤笑一声,眼睛在韩琼儿身上转了一圈。
“你是不是等着我问你,你这身上青青紫紫鞭痕是怎么回事啊?然后编出一套凄苦的身世?让我救你于水火?”
韩琼儿瞪大眼睛,露出惊恐的表情。
“啧,穿个水红色的肚兜,露出惨不忍睹的伤痕,觉得我就能像个二百五一样的想要保护你?给你挣口袋?然后呢?嫁给我做妾?你这个丫鬟真是异想天开,也不看看你爷爷是谁?就敢给我设套!”
洛梓文说完站起身来,他掸了掸长衫下摆,那里刚刚被韩琼儿抓过。
“爷爷今天心情好,不与你计较,若是再让我碰上,你这伤痕累累的身子怕是好不了了。”
说罢,洛梓文扬长而去,独留还倒在地上用力遮住自己身子的韩琼儿。
回忆到此结束。
韩琼儿揪紧自己前襟衣服,不堪之感再一次袭来。
她恨!
恨韩墨儿!恨洛梓文!更恨她自己!
无端臆想了这么多年,将心上人塑造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到头来出尽洋相却是自己。
“哈哈哈哈”
一阵侵着悲哀与自嘲的大笑传出,让院子中的仆妇在暮春温暖的阳光中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
五月十八,皇子大婚一个月后,震惊朝野的前皇长子、前太子谋逆案盖棺定论。
下发通缉令全国缉拿在逃前皇长子尉迟重;
前太子尉迟景,尉迟重长子尉迟锦弘七日后鸩死;
中书令唐祈、太医院院判白源梓、内侍官刘仁等通敌者斩立决,屠三族;
洛长林护卫朝廷要物不利,但因其平叛有功,因而功过相抵,罚俸三年,降三级,任从四品秘书监一职。
嵩山派、三山派、空虚门等参与谋反的门派,十岁以上门徒斩立决,十岁以下遣散回家。
榜文在皇宫门前及东西两市张贴,滔天大案暂时落下了帷幕。
。。。。。。
韩墨儿看着翠柳誊抄来的榜文沉默不语。
“小姐,这是大快人心的事,你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呢?”
韩墨儿轻叹一声:“明日蒋云燕就要问斩了,不知景恬会不会...因此再次伤心。”
“二小姐身子已经好多了,就是面色还是苍白。我去请安的时候,她看起来心情不错,还问起小姐的孕像,还说要给宝宝做几件衣服。”
韩墨儿面色依旧沉重,她转开目光,去看窗外的盎然的春色。
这一个月来,她与洛景恬只见了一面,还是由尉迟轩陪着。
尉迟轩对洛景恬仍存芥蒂与忌惮,韩墨儿不能再自私地一意孤行,让他提心吊胆。
那次会面两人相对无言,韩墨儿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洛景恬好远,隔山阻水一般只能相顾无言。
直到临别,韩墨儿从怀中拿出一个纸袋子。
“这是我曾经在外地为自己置办的三处宅子,那时打算逃出韩府去过无拘无束的日子,谁料....”
“如今,这都城之中已不适合你久居,如果你想离开这里,这三个地方都不错,是我当初精挑细选而得。你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如果有,就去那里生活吧,重新开始,忘了这里发生的一切,重新做回那个开开心心的洛景恬。”
洛景恬终于抬了头,眸中蓄满泪水。
她缓缓地伸出手,接了那个纸袋:“墨儿,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傻?”
这是她那日说的第一句话。
“有啊,曾经有一个女孩天天骂我傻,骂我缺心眼,她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我,为我争取最好的前程和生活,你说能拥有这样一个朋友,是不是傻也是值得的?”
“值得?”洛景恬眼泪如注,“我这样对你还值得吗?”
“值得。”韩墨儿蹲在洛景恬面前,“你伤了我一刀,但替我挡了一剑,我们一刀还一剑,扯平了。”
“以后我们都是身上带疤的人了,看谁还敢惹我们。”
韩墨儿的胡言乱语,终于换来了洛景恬一个笑。
“我会考虑。”她扬了扬手中的纸袋。
“嗯,如果洛夫人那里不同意,我可以去劝。”
洛景恬点点头,又将头低了下去,韩墨儿轻抚了两下,转身出了屋子。
韩墨儿回想这当时的情景,心口压了一层又一层的滞闷。
明日蒋云燕问斩,她要保证洛景恬无恙。
韩墨儿吐出一口浊气,向翠柳说道:“备车,我要去洛府。”
“小姐!”翠柳惊讶,“王爷不会让你单独去的。”
韩墨儿骤起眉头:“那就让他跟着!去寻王爷,就说我说的,一刻钟见不到他,我便自己离府。”
翠柳杏目圆瞪,自己家小姐终于威武了一次,敢和王爷叫一回板了。
她竖起大拇指,刚想夸韩墨儿几句,就被翠枝踢了一脚。
翠枝小声道:“还不快去,王爷要是跟不上,又要对着他的冷脸了。”
“哦哦哦,我这就去。”
翠柳招来傻大个儿将韩墨儿的威武的话说与他,傻大个儿愣了半晌才风也似的闪出门去。
翠柳瘪瘪嘴,笑着骂了一声“呆子。”
不过还未等韩墨儿出门,洛景恬的丫鬟倒先到了王府。
“王妃,这是我们三小姐给您的信,请您过目。”
韩墨儿拆开信,粗略地扫了一眼:“你们小姐决定了?”
“是的。”
丫鬟犹豫了一下说道:“小姐说这都城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了,因而求了夫人想要离府生活。夫人考虑了半个月,昨个儿刚刚同意,我们明天就走,东西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
“去哪里?”
“去儋州,我们小姐选了王妃置在儋州的那处宅子。其实,夫人是想让小姐住到京郊的庄子里,但小姐执意要去王妃您选的地方。”
“你家小姐...可说过还想不想见...他一面了?”
丫鬟默了默才说道:“小姐没说过。”
一时间屋内无人言语,半晌韩墨儿点点头:“回去和你家小姐说,明日我去送她。”
。。。。。。
转日,韩墨儿在京郊东望亭送别洛景恬。
洛景恬由十几个护卫护送,仅带了三车物什。
虽是暮春,但京郊的风也有些大。
韩墨儿与洛景恬踏上一个矮坡,将众人抛在身后。
满目欣然,花开随意,深深浅浅遍布。
天气晴好,有野雁架着长风而来,恣意且高傲,让人心生豁达。
“此一去,便又是一番天地了。”韩墨儿在猎猎风中向远而道。
“知道我为何一定要去你选的宅子吗?”洛景恬面带疏淡之色,启口问道。
韩墨儿勾唇一笑:“我眼光向来好,选的东西自然也好。”
“记不记得你曾经和我说过,你想要过的生活。”洛景恬看着长空一色,眼中有了向往,“一处茅屋,三五朋友,瓜果为邻,清风为伴,乐而歌之,击节相和,偶有忧愁,也不必压抑,放声而泣,那又何妨?”
洛景恬转过头看向韩墨儿:“我想去过这种生活,这是你给我的向往。”
韩墨儿久久未言,她牵起洛景恬:“由今日起便是你的新生。此前之事,皆为前世;此后之事,皆为今生。前世已惘,不必挂怀;今生还长,愿你欢喜。”
话音刚落,都城城墙四角战鼓敲出了三长一短之音。
咚咚咚咚!
单调的鼓声中似乎带着天地咏叹,沉重、深远,悲凉。
行刑了。
午时三刻,除了尉迟景与尉迟锦弘,参与谋逆的逆贼都将毙命于城北的荒地。
自然包括蒋云燕。
蒋云燕,名字起得就不好。
燕子,轻盈蹁跹,本应无欲无求聊此度日,可他偏偏要身负鸿鹄之志,做那云中之燕,顶着罡风越山过海,一意孤行,只为替别人逆天改命。
倒头来,输的彻底,罔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时光疏忽而过,竹林中剑招潇洒的蒋云燕,王府中情不知所起的蒋云燕,牢房里眼神阴鸷内心彷徨的蒋云燕,松树尖上挚诚羞赧采雪的蒋云燕......
鼓声再起,一切虚幻消散,云中再无那只倔强的燕子。
郊外的风有些急,吹得洛景恬湿了眼睛。
“今生还长...我会欢喜的。”
韩墨儿牵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等我忘了前世,墨儿便来找我吧。”
洛景恬收回深长的目光,看向韩墨儿:“墨儿,你会来看我吗?”
“会,以后和你做邻居,当风而歌,击节而舞,栉风沐雨,眠花宿柳,可好?”
“别闹,又瞎说。”洛景恬牵了牵嘴角算是笑了,她温柔地摸向韩墨儿的肚子,“你要好好的,多听礼王的话,万要保重,我在儋州...等你。”
“好。”
两人又站了一会,有洛景恬的丫鬟走了过来:“小姐,马车夫说了,再不走到第一站客舍怕是会晚。”
洛景恬点点头,上前拥了一下韩墨儿,在她耳边淡淡地说:“别再傻了,本就那么聪明却总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