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洛阳,南对伊阙,北据邙山,上溯瀍水,背靠黄河,又有洛水横贯其间,乃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地理位置可谓优越。
隋帝杨广从长安迁都至此,或许有他自己的政治考量。
然而这洛阳城修建的劳民伤财程度,也确实令人咂舌,后人曾用“制造颇穷奢丽,前代都邑莫之比焉”来形容东都的富丽雄伟,可见一斑。
嘉弥乘马车徐徐进入高耸气派的洛阳城定鼎门,主街道两旁树木苍翠繁茂,屋舍鳞次栉比,街上行人攘来熙往,车水马龙,正是天街最热闹的时候。
眺望远处西北隅的方向,隐约可见天子居所紫微宫的缥缈富丽,鸾凤呈祥。
“这东都洛阳,比帝都大兴城还要气派。”耳畔传来秋媪的赞叹声。
嘉弥没有开口,只细细琢磨父亲昨晚的叮嘱。
陛下登基短短三年,挖运河、修长城、建宫殿,似乎还想与他国开战,如此急功近利,毫不考虑百姓的负担问题,阿耶却不让她多说半个字。
莫非,陛下已到了不听忠言的地步?
但父亲之前不是说,当今天子在为晋王时,是个礼贤下士的仁德宽厚之主吗?
为何做了帝王,却不一样了……
正兀自想着,前面的路突然被人群给堵了,马车不得已停下来。
“怎么回事?”嘉弥掀开牖幔,探头问前面的侍卫。
侍卫拱手回禀:“回小娘子,似是有人起了争执,看热闹的人太多,路给堵了。”
嘉弥默了须臾,对秋媪道:“下去看看吧。”
语罢放下幂篱遮面,弯腰从马车里出来,顺着步梯款款走下去。
人群中央,两个人此时正吵得火热。
“分明是我捡了钱袋还给你,你怎说我偷了你的钱,你这是讹诈!”拉煤炭的小郎一脸气急败坏。
身穿锦衣的富家子也面露不悦,很是气愤:“我这钱袋里有二百枚五铢钱,你若没有动过,怎么全变成石子了?只有你动过我的钱袋,就是你偷的!”
“我既偷了你的钱,我又还你钱袋做什么?”
“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害怕我告官,所以混淆视听,故意为自己摆脱嫌疑!幸好我提前打开看了,否则回家才知晓此事,岂不早找不到你这贼人了?”
“你冤枉我!”
“冤枉你?”富家子嗤笑一声,指着自己身上的锦衣,“你觉得我会为了二百钱故意讹你?我家里金饼子都不缺,缺那区区二百钱吗?但你偷盗是品德败坏,赶紧把钱还给我,否则拉你去见官!”
“真不是我偷的!”
秋媪看了一会儿,低声对嘉弥道:“这富家子又不像缺钱的人,怎会讹诈区区二百钱?肯定是小郎给偷了,还不认账,应该拉到官府严刑拷打,看他认不认罪!”
话音刚落,她看到身旁的嘉弥已经走出人群,到了两人跟前,伸出手来:“钱袋可以给我看看吗?”
富家子看了眼突然冒出来的幂篱遮面的小娘子,见她年纪不大,本不予理会,又观她声音清丽,气质非常,身后还跟着侍卫,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上去。
嘉弥掀开幂篱的一角,将那人迅速打量一遍,这才接过他手中的钱袋掂了掂,反复查探。
随后,稚嫩的声音响起:“我可以作证,这位小郎是无辜的,他确实没动过这钱袋里的钱币。”
围观群众皆露出诧异之色。
富家子不服气:“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嘉弥把钱袋给他看,“这钱袋曾经被这位小郎拾得,所以上面沾了煤渍。他如果动过里面的钱币,那么钱袋封口处也会沾染煤渍。”
她指着钱袋,“瞧,封口处干干净净的,说明他没打开过。”
拉煤小郎赶紧道:“小娘子说得对,我没动过,我捡到后立马就追着还给你了。你的钱什么时候丢的,我不知道!”
富家子面色讪讪,有些不自在地瞥了眼拉煤小郎。
“既然这样,那我自认倒霉,算了算了——”他说着伸手要接嘉弥手上的钱袋。
嘉弥退后一步,躲过去了。
幂篱之下,她唇角勾起一抹戏谑:“这是你的钱袋吗?”
“怎么不是?”富家子顺势要抢,嘉弥又灵巧侧身避开。
拉煤小郎道:“小娘子,这的确是他的,我亲眼看着这钱袋自他腰间掉落,这才追着还给他的。”
嘉弥把玩着那钱袋,莞尔轻笑:“从他腰间掉下来的,也不一定就是他的呀。万一,是他偷来的呢?”
“你小小年纪,休得在此血口喷人!”富家子当即气得面色通红,伸手指着她。
嘉弥却不畏惧,只悠悠道:“足下虽着锦衣,手上却长满厚茧,倒是不似养尊处优之人呢。”
“我,我是练武之人,有茧有什么奇怪?”
“即便你是武人,但你指甲缝里满是泥土,又作何解释?方才你说家中金饼子都不缺,必不会为了区区二百钱冤枉人,既然如此富庶,当不至于在家中亲自开垦种地吧?”
富家子神色微滞,将手背在后面:“我喜欢田园之乐,与你何干?”
嘉弥笑:“那我再说最后一点,你答得上来,我就信这钱袋是你的。”
她语罢,指着钱袋脆生生问道,“足下可知这钱袋是用什么料子做的?”
富家子当即嗤笑一声:“小娘子这话问的奇怪,我在铺子里买个钱袋,还得专门问问掌柜这钱袋是何料子不成?我答不出来,便不是我的了?”
“你答不出来,自然就不是你的!”嘉弥声音骤然淡了几分,年纪虽小,却颇有气势,“此料乃是皇家御用宫锦孔雀罗,珍贵之至,陛下只赏赐过极少数勋贵世家,放眼整个洛阳城,哪家铺子敢卖此物?”
“……”富家子当即愣住,面色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双腿竟忍不住哆嗦起来。
见此情景,围观群众们沸腾了。
搞了半天,原来是贼喊捉贼呐!这人装出一副富家子弟的模样,故意掉钱袋,再讹诈捡钱袋归还之人。
他说丢了二百钱,数额不多,他又穿得富贵,自然不会惹上怀疑,最后矛头只会指向捡钱袋之人。
简直用心险恶!
若非小娘子识破,最后拉煤小郎必然是要被他坑掉近二百钱的。
“富家子”见势不对,正准备开溜,嘉弥一抬手对着侍卫吩咐:“拦住他!”
侍卫上前一脚下去,那人便被踹翻在地。
茶肆二楼,一少年郎背靠柱子,懒散地坐在栏杆之上。
那人年纪不大,身着绯色圆领窄袖长袍,腰束黑玉带,一条腿屈膝踩在栏杆上,白皙的手腕搭在膝头,另一条腿自然垂于栏杆外侧,足上乌皮六合靴金丝勾边,贵气十足。
他生得白净,五官虽显稚嫩,然眉清目秀,鼻若悬胆,也是少有的丰神俊朗模样。
李安望着自家主人屁股底下不过拳头粗的栏杆,看得心惊胆战:“二郎君,您快别坐那里了,当心摔下去,这可是二楼!”
少年郎不予理会,只饶有兴味看着下面的闹剧,手里随意摆弄一把金刀,唇角自然勾勒一抹弧度,笑容里张扬不羁,恣意洒脱。
看见底下贼人被制服,他侧目对李安挑眉:“我说那人是个骗子吧,你还不信。”
李安也看得愣愣的,问道:“二郎君是怎么知道的,莫非与底下那位小娘子的分析一样?”
少年郎嗔他一眼:“那钱袋不正是前段日子玄霸来洛阳时丢的那个?我唐国公府之物,能不认得?”
说起这个李安猛地想起来:“是了,三郎君前些日子刚丢过一只钱袋,正是御赐的孔雀罗面料。”
他摸摸脑袋,恍然大悟,“哎呦,奴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李安说着向下眺望,想到方才那小娘子的一席话,又觉得惊叹:“这小娘子年纪不大,竟心细如发,聪慧至此,令人称奇,亦不知是哪家闺秀。”
“哪家?”少年郎垂眸望向底下幂篱遮面的女孩,勾唇轻笑,“她的身份,眼下不是已经很明白了吗。”
李安没明白,眉头紧锁。
少年郎自顾自地解释:“洛阳城中,贵妇、名媛出行者,或骑马或用犊车,这人却坐着马车入城,想必赶了许久的路。有侍卫随行,彰显此女身份不凡。方才一眼能认出御用宫锦孔雀罗,说明其父深得陛下重用,家中赏赐颇丰。”
“再看这马。”少年郎往下一指,凤目里带了遮掩不住的浓烈兴趣,“此马骨大丛粗,鬣高意阔,当属突厥来的宝马良驹,可日行千里。”
见自家主人两眼放光,李安心里揣的明白:“您这是瞧上人家的马了吧?”
“……”少年郎眼神收回,睇他一眼,靠在柱子上懒懒道,“长孙将军出使突厥归来,今日已经抵达洛阳,入朝面圣了吧?”
李安愣了须臾,终于缓过神来,一拍大腿:“莫非是长孙四郎的胞妹?”
说起这个,李安精神不少,颇为感兴趣的样子:“那这小娘子马上就是二郎君的未婚妻了!”
少年郎噎了一下,手里把玩着的刀险些没拿稳,瞪他:“……你胡说什么?”
李安努嘴:“奴可没胡说,国公和长孙将军的兄长前段日子刚谈及过的,说有意与长孙将军联姻,那不就是要给公子和下面那位小娘子订亲吗。虽然还没订下来,但两家门当户对,还不是早晚的事?”
见主人不说话,李安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一时没个完:“郎君与长孙四郎交好,若是将来娶他妹妹,那他就是你大舅子,亲上加亲,关系岂不更——”
话语未落,他看到主人手中的金刀自他眼前飞过,他吓得一个哆嗦,回神时,那把刀已经扎在了底下那个贼人的衣袖上。
贼人袖中藏了刀,这会儿正欲悄悄拿出来脱身,没想到突然飞来一把利器,直直刺破他的衣袖,将他的右臂钉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贼人身形微颤,面如菜色,当即吓出一身冷汗来。
周遭看热闹的人也被震得后退几步,抬头往利器飞来的方向看。
嘉弥端详那贼人的衣袖片刻,弯腰从他衣袖中摸出那把刀,顺便将钉着他衣袖的金刀也拔了下来。
这时,恰巧官差赶来,将贼人抓走,嘉弥把证物呈上。
待官差离开,嘉弥看着手里的金刀,终于抬眸望向茶肆二楼,却早已没了人影。
……刀不要了?
她一时困惑,呢喃出声:“不知是何人,如此好刀,说丢弃便丢弃了,好生阔绰。”
拉煤炭的小郎正欲感谢嘉弥出手相救,此时听到这话,他道:“小娘子是外地来的吧,兴许不认得。那人是唐国公府的二郎君,去岁来的洛阳。”
唐国公府的二郎君李世民,与她家四哥交好,嘉弥听过他的名讳,而且四哥对此人评价颇高,说是自幼长于军营,精于骑射,又熟知兵法,年纪小小便有这般能耐的,世间罕有。
她以前觉得四哥对李世民的赞誉有些夸大,如今看来……
这人只年长自己三岁,方才那么随手一丢却能一击中的,身手如此了得,倒不愧为以军功名扬天下的关陇士族出身,还真是军营里长大的。
嘉弥抬眸看向茶肆二楼的方向,柱子后面有绯色的衣摆动了动,她神色微怔,桃花目渐渐眯起,唇角轻扬。
思虑了一下,她掀开幂篱瞅准那边的位置,使力一丢——金刀刚巧扎在那抹绯衣旁的墙上。
她还没来得及得意,那刀却有自己的想法,身躯一震,干脆利落掉在了地上,“咣当”一声。
“……”额,力度不够,丢人丢大发了!
嘉弥尴尬地抿唇,匆忙把幂篱放下,扭头上了马车,催促,“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