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地深了,跪灵的人各自退出了殿门,灵堂暂时安静了下来。
萧蔻起身静静看着母后的“睡颜”,想起自己心中的打算,她像是逃避般的垂下了眼。
害怕见到母后失望的神情,又无力于身陷囹圄的处境。
百般的挣扎,像是灵魂撕裂。
自问自答,自我说服,然后再否定,周而复始。
“对不起”。
堂内无声无息,只有女子轻声呢喃。
心中的愧疚,让萧蔻再也站不住,狠下心肠迅速转身离开。
细看之下,颇有些慌不择路的意味。
*
一路无话,回到所居的长乐宫中。
萧蔻头也不回的走进寝室,对着身边的人低声吩咐几句,若竹和如兰便手脚利落的找来一件太监的服饰,帮她换上。
夜色掩饰下,萧蔻左拐右转,避人耳目,快步进了东宫。
她记得,上一世母后离世时,柏衍前来拜祭,便是客居在了东宫。
希望这一世,他仍旧在。
借助着手中皇兄留下的东宫令牌,萧蔻带着同样是一身太监服饰的若竹,轻而易举的便进了东宫。
这本就是她自小进出玩耍的地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现今的东宫尚无女眷,因此柏衍住进来,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轻车熟路的便找到了侧殿的厢房,紧密的房门口有人在看守着,看样子大概是柏衍的下属。
已经进了皇兄的地盘,萧蔻并未再做刻意的掩饰。
她脱下头上的帽子,露出自己的全貌,一字一句的自报身份:“烦请通报一声,长公主萧蔻,上门拜访王爷。”
若要论身份,她自是数一数二的尊贵。
难得的,她的口中却并没有高傲和盛气凌人。
大约是,前世今生这许许多多的磨难,早就磨去了她的棱角。
什么公主,萧蔻经了一世,早就深刻的明白,她身后所谓的身份地位,不过依赖于别人的喜好,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玩意儿罢了。
*
门口看守的侍卫态度恭敬,一丝错处也挑不出。
但对方在拱手作礼之后,便没有了其他的动作,端的是面目肃然,主客之间泾渭分明。
室内有烛火闪动,在窗牖之上隐约印出了男子修长挺拔的身形。
他是能听得见她说话的,萧蔻心里清楚。
她不骄不躁的静站着,表明了自己的求见的态度。
果然,又过了片刻,室内便传来男子一声清朗的回复:“安书,请长公主进来。”
门外被称作安书的侍卫得令后,旋即往前走了两步打开了房门,不置一词的作势请萧蔻进入室内。
而与萧蔻同行的若竹,则被安书留在了门外。
素白鞋履迈过门槛,踩在室内编织得厚重的地毯上的同时,房门就被人从身后关上了。
室内又恢复了静谧无声。
萧蔻抬步朝里,走动之间悄无声息,四周静得让人怀疑是否有人的存在。
她按耐住心中的诸多想法,缓步绕过绣着山水图屏风,这才终于看到了桌案旁安坐的南王。
*
在镶山画水的屏风之后,柏衍正身姿闲适的坐于桌前,颇为专注的品着杯中的茶水。
茶杯中浮出雾气袅袅,一阵馥郁茶香随着水汽飘散在空气中。
萧蔻判断,杯中应该是今年新上的雨前龙井。
一人为长公主,一人为藩王,皆是正一品。
平级平辈之间,无须见礼,本是添些便利,但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反倒是突然少了一级开口的台阶,让萧蔻有些犹豫。
柏衍将视线从茶杯移开,侧头看了一眼萧蔻身上的内侍装扮,似乎并无惊讶的反应。
一丝也不曾避讳的,将视线逡巡过女子的周身,他才又抬眼看她的脸,就这样漫不经心的看着,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说话。
他在试探她。
袖中的十指捏紧又放开,认了自己有求于人的处境。
萧蔻在他淡淡的注视中,主动的先开了口:“深夜来访,多有打扰,还请王爷见谅。”
她话音刚落,柏衍的唇角总算是浮上一笑,颇有些随性的抬掌做请,道:“长公主请坐。”
仿佛是早就认识的旧友一般自然。
对面的南王没有装模作样的摆客套的姿态,也没有说那些虚伪的场面话,这让萧蔻瞬间自在了很多。
如若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招架,又怎么进入自己想要的正题。
顺着他手势指引的地方,她端然的坐了下来,这样就与柏衍一同围坐在了桌前,他们中间大约隔了有一臂的距离。
柏衍抬手取来另一只茶杯,斟了一杯茶水推到她的面前。
动作不急不缓,手艺娴熟没有一丝局促,好像是在家中一般的自然悠闲。
双方似乎都不是多话的人,略显沉默。
也可能是杯中茶水滋味甘甜,让人无暇估计其他,两人皆是专注于手中茶杯。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萧蔻捏着茶杯的手紧了又紧,眼眸抬起又垂下,始终没能突破心中的犹疑。
桌案上,柏衍的手指轻敲台面,在她的进退两难里出声问:“已是夜深人静之时,长公主因何事来找本王?”
他就这样直截了当的切入了正题。
萧蔻红唇微动,口中预备好的话,实在是让她有些难以启齿。
但她感觉,柏衍似乎是么有耐心再继续陪她坐下去了。
她总不能告诉他说,今日来访,皆是因为南王您下午看本公主的那一眼,意味深长。本公主正好有求于你,这才斟酌着将自己送上门来。
指骨被捏得死紧,萧蔻垂头犹豫着,有些羞愧,不敢抬头对视。
在这个过程中,柏衍并未出声催促,但桌案上敲动的手指频率,代表了他逐渐售罄的耐心。
萧蔻将视线定在他指尖的动作中,脑海中走马观花的过着自己并算不长的上一辈子。
带着鲜血的回忆中,那些不断失去的痛恨和无可奈何,终于淹没了她心中的羞耻感。
只剩下决然。
“我想和王爷做一个交易。”
她缓缓启唇,抬眼看他的眼睛。
虽然心中有诸多的不确定,但她强忍着不肯挪开眼。
柏衍见她一脸的视死如归,眸色十分的倔强。
他唇角浮上些笑意更浓,转瞬之间便猜到了她的意图。
夜深人静上门,孤男寡女独处,看来这位长公主这是被逼得急了。
虽心知肚明,然等他开口时,却故意反问到:“长公主想拿什么东西和本王做交易?普通俗物本王可看不上。”
对方话中的戏谑之意,并未让萧蔻觉得怒不可遏,也没有大发公主的脾气,只有睫毛不安的闪动着。
在这一瞬间,她已经不是什么尊贵无比的长公主,那些虚荣的名头根本帮不了她分毫。
从父皇沉迷美色,听信谗言,将她们母子三人视为眼中钉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尊贵就已经一文不值。
这就是靠别人的喜好过活,才会面对的窘境。
萧蔻不得不承认,自己有太多的软肋。
皇兄,外祖家,甚至两个宫女,每一个人都让她没办法视死如归的维护所谓的尊严。
忽明忽暗的光线闪烁下,萧蔻红唇轻启,几不可闻的出声:“我自己。”
*
本以为会很难,但当她真的说出了“我自己”这三个字之后,却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仿佛是那一层遮羞的屏障被自己彻底的扯了下来,往后那些自恃的尊贵,便再也不会成为她的绊脚石了。
事实便是如此,她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会,唯一剩下的,便是这具常听人夸赞的躯壳而已。
尽管头脑中还算是清醒的分析着利弊,可萧蔻眼中的泪却又脱离了理智,无法自抑的沿着脸颊滑落下来,一滴接着一滴的,沿着她的下巴,而后深深的印在衣料之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
她不是在哭自己的委屈。
这些眼泪,是萧蔻在与过去的自己做一个告别罢了。
一臂之外的女子,垂头默默地掉着眼泪。
柏衍唇角却笑意深厚,实则显得有些恶趣味。
她的素发半披在身后,脸侧有几缕鬓发不经意的贴着,眼眶红红,手心紧紧的攥着,指骨显而易见的凸起。
因着此刻在烛火的照耀之下,她的眼睫颤动时会产生一些暗影,越看越赏心悦目。
等到欣赏完毕,他有些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句:“我答应。”
如此轻易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着实处于萧蔻的意料之外。
带着些许的不确信,她抬起了头试图去辨明真伪。
在他的眼中,萧蔻没有看到戏谑嘲弄。
柏衍只是定定的注视着她,眼中幽深神色难辨。
她渐渐确定,其中没有轻视。
萧蔻还是有些不太相信,她就这样轻易的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于是忍不住出声再次确认:“你知道我要请你做什么吗?”
“无论什么,我答应。”
柏衍语气中的笃定,让萧蔻明白,他是认真的。
和她做交易,让她达成目的。
本来以为会是一番你来我往、寸步不让的拉锯,可他就这样轻易的答应了下来,倒是让萧蔻有些无所适从。
他答应了,那接下来自己该做什么?
是不是该适时的献上自己?
萧蔻心中带着茫然。
她唯一接触过的男女之间的事情,便是宫中各式各样的皇帝与袁贵妃之间的淫·秽传闻,让她早早对男女之事甚至是婚姻之事都厌恶不已。
没想到此刻,自己却要拿这幅躯壳来诱人,达成自己的目的。
倒是不知母后泉下有知,会不会怪她。
放开了紧握的双拳,萧蔻从凳子上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