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子平是一个感情很内敛的人,或者说,他常常觉得自己是没什么感情的。
但当他隔着人群看着那人的背影时,却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明明周围还有很多人,但他的世界像是陡然被清空了一样,他只看见了那一个人,耳朵里也一阵嗡鸣,除了自己的呼吸以外,什么也听不到。
距离不长,喊一声对方的名字,那人必然会回头来看向他,而后拨开人群朝他走过来。
他可以只用喊一声,而后什么都不做。
但是殷子平选择了闭上嘴,穿过杂乱的人流,来到那人的背后。
宽厚的肩膀,结实有力的背影,沾着些尘土的服装,袖子上别着名字。
是项烨。
尽管他知道身前人现在是叫这个名字,可他也知道这不是身前人真正的名字。就像他身上冠过的那几个一样,那些都不是真的。
殷子平知道自己不是戚余,自己叫殷子平。可项烨呢?他一定也不叫项烨,那他的名字是什么?
无端生出的一些杂念飞速被淹没下去,他低声喊道:“项烨。”
殷子平的声音不大,但立刻被项烨捕捉到了,他猛然回过头,见到近在咫尺的人,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来了?”
“嗯。”殷子平答道,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好似这一切都只是理所当然。
他目光停在项烨那紧闭着的左眼上,又问:“情况怎么样?”
项烨抱歉地冲他笑了下,同方才交谈的军队高层解释了两句,领着殷子平去了旁边一处比较安静的地方。
他还未开口,便听殷子平说道:“我不想听谎言,所以请你告诉我真相。”
项烨怔了下,叹出一口气:“我知道,我不会对你撒谎的。”
虽然原本也没想让人这么快知道……
他顿了顿,才开口解释道:“好消息是,那个丧尸被消灭掉了。”
“坏消息是,为此我们大约付出了三分之一的战力。”
殷子平看着他的眼睛:“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项烨脸上的的笑容稍稍浅淡了一些,他睁开那只紧闭的双眼,低声说道:“我是那三分之一而已。”
他那只眼睛的眼白变得浑浊而充斥着一种粘稠的昏黄感,仔细看去,还能发现原本光滑的表面发生了一些轻微的形变。
这是典型的黏膜感染症状,从被感染的地方开始呈现肿瘤化腐烂,也是病变速度最快的一种感染。
最短一天,最长三天,最后无一例外都成了丧尸。
他本来不应该回来。
只是这次损伤的人员实在是太多了,即使对人类来说也是一种致命的打击。拥有异能的战力只有那么多,损失一个就少一个。而等生育出来的孩子长大,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经过上级批准,准许他们将人带回来,在病变为丧尸前,尽最大努力来挽回这一切。
而如果没能挽回……
那也请他们最后再与自己的亲人告别。
在进入末世没多久,华国其实就出现了这样的传统。
如果不是立刻发生病变,只要还有理智,那么就会回到基地附近,在病变前自杀,再将尸体火化埋在基地附近,算是落叶归根。
而这一次大家也都还有理智的样子,就一并带了回来。
项烨不知道自己能撑几天,他回来是为了交代后事,也是为了见殷子平一面。
殷子平沉默了半晌,说道:“我还是不能相信你会出事。”
“事况紧急。”项烨言简意赅地说道,“我不算严重的,你去看看徐晃承吧,他的情况比我严重得多,看看有没有什么发现。”
“即使我失败了,我也希望你能走下去。”他说道。
殷子平跟在他身后,答道:“不会的,我会成功,那么你也会成功。”
项烨笑了下:“我相信你。”
带人到了单独隔离室后,他们进了房,这才看到里面躺着的,从脖子开始病变的徐晃承。
徐晃承看到殷子平来时还眨了眨眼,只是他现在说不了话,完全没有当时的聒噪。
而按照肉眼观看的结论,他不可能活着还保持着理智。
殷子平皱起眉,获得许可后,上前近距离地观察了一番徐晃承的病变伤口。
如果说项烨的黏膜感染应该是什么液体溅入进去的,那徐晃承的伤口更像是被咬了一口。
他凝神看了片刻,转头看向身后的项烨:“我想把我的一些器材搬过来。”
放这些随时可能迅速病变的人进基地生活区是不可能的,但他可以把实验室搬过来。
刚好,他也需要一些活体进行研究。
他想在征得人同意后,尝试最冒险的做法。
项烨不赞同地看着他:“现在的隔离区太危险了。”
平均每个受伤的人都有两到三个人盯梢,以防万一。这种情况下,项烨不想让殷子平来冒险。
殷子平盯着他看了片刻,说道:“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希望你能同意,并帮我说服他们。”
“但是我不……”
“项烨。”殷子平打断他的话,“你是在很多地方比我强,但同样,在这些方面,是我的主场。”
他定定地看着面前人,棕黑的瞳孔映射出一种坚定到让项烨也无法反驳的情感。
“这是最优选择,即使它的风险最大。”
项烨与他对视了半晌,投降道:“好吧好吧,按照你的来。”
语毕,他便准备去外面找人说这事,殷子平跟着他身后准备出去时,却被身后的徐晃承扯了一下衣服。
他停下来,疑惑地回头看向他,询问是否有什么事。
徐晃承手舞足蹈地比划了半天,殷子平什么也没看懂,最后出去找了纸笔给他,他才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
“许姐怎么样了?”
“许姐?”殷子平问道。
徐晃承趴在桌上飞速写道:“就是那个很飒的分队长,你应该见过她,上次那个你打电话给队长,让他去捉人的那个。”
殷子平了然:“我见过。”
但他刚才没遇见过这个少女。他问道:“你急着知道?”
徐晃承挠了下脑袋,写道:“也不急,您回头看到再给我说声就成了。”
顿了顿,他又写道:“戚余哥是打算到隔离区研究吗?”
“嗯。”殷子平点头。
徐晃承写道:“那你要实验体吗?你看我怎么样?”
殷子平闻言垂眼看向他,与那像是小狗一样盯着他的双眼对视上:“风险很大,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这个我当然知道!”徐晃承忙写道,“我也就剩这点作用了,您要用就尽管用吧。”
即使是手写也没能限制这个话多的少年,他不等殷子平说些什么,继续飞速写道:“我不像其他人,有什么人要告别,甚至以防万一,直接烧了都行的。”
“您用我做实验或者研究也不用顾忌什么,我保证配合!”
殷子平没有立刻答话,他只是转身道:“我知道了。”
语毕,他便离开了徐晃承所在的隔离间。
出门后,却见项烨正抱着手叼着烟,靠在门边。
烟没有点燃,见殷子平出来,他又拿下烟夹在耳朵后面:“徐晃承是为了救许珑受的伤。”
他十分平静地解释道:“许珑现在的情况也不算好,但比他轻不少,而且好像只是肋骨断了,没有外伤,也就是没有感染。”
“怎么回事?”殷子平问。
项烨沉默了会,答道:“指挥死了,当时场面有些混乱,但……那个母体好像不会伤害许珑。”
殷子平又想起了许珑送给他的那小块样本,他问道:“遗骸样本收集齐了吗?”
“送去研究所了。”项烨答道,“你说的搬器材过来,我也让人去拿了。”
缄默了片刻,他低声说道:“我们的时间不多。”
“所以要更加抓紧一切时间。”殷子平答道。
走了特殊通道,殷子平要的东西很快送到了隔离区,同时在这边闲来无事又还算健康的人也帮忙跟着为殷子平搭建了一处比较简陋的实验室。
他一刻也不敢耽搁,能开始研究之后,立刻让在那狭小的隔离室中的徐晃承去了他自己的实验室,开始针对性的研究。
徐晃承在哪都是呆,殷子平这边的防护之类的东西还要好一些,光线也明亮很多。
殷子平分析数据处理样本的时候,他就坐里面打游戏,殷子平需要他的时候,他再乖乖躺下。
说老实话,殷子平认为即使找到了遏制病毒的方法,或者真的找到特效药、疫苗,徐晃承也是无力回天了。
他的伤真的太致命了,暂时能活着也只能说是这病毒帮了他。
就算现在有特效药,一针给他扎下去,病毒死了,他也死了。
但徐晃承却很坦然,好像早就有了这样的准备,一切都无足轻重。
殷子平学过一些外科医学,但是这还是对着活人第一次上手。
虽然没有紧张感,但他还是有些生疏,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而已。
给徐晃承稍稍处理了一下伤口后,他照例问了一遍几个问题。
“有感觉头晕吗?”
徐晃承摇头。
“伤口处痛感大约几级?”
他伸出四根手指。
“牛和马中长角的是哪个?”
徐晃承说不了话,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答道:“是牛。”
确认完对方还在安全范围内,殷子平起身从旁边推车上拿走他刚才取出的样品,又准备去外面处理一下。
徐晃承从台子上爬起来,也进了里面的隔离间。
在短暂的等待时,殷子平抬头看了一眼隔离间的徐晃承,却见人看着窗外。
尽管他不能说话了,但眼神中的话却从来没有少过。那样鲜活,又那样眷恋。
殷子平忽然升起了一种很微妙的情绪。
当初他在死的时候,也是很坦然地接受了的。但当时的他更多的是一种遗憾的情绪,遗憾自己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弄明白。
眷恋……大概有,但没有徐晃承那样充斥着浓烈的情感。
好像是在说着……自己是真的很爱这个世界一样。
情感充沛,或者说,情感正常的人眼中,世界又是怎样的呢?
真想看一看啊。
没由来地闪过这么一个念头,又瞬间被响起的敲门声压了下去。
殷子平回过神来,看了眼样本,确认暂时离开没有问题后,起身去开了门。
项烨正站在门口,抱歉地笑了笑。他身侧的少女是脸色苍白地说道:“我来找徐晃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