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时节,景朝新帝与赵家长女大婚,红装十里,普天同庆。
此前,新帝特地花费大量物力财力修建了一座新的宫殿,就是为了这位新皇后准备的。
朝野上下皆知帝后情深,感情甚笃。
清秋之夜,天上的羽云像轻纱似的,给微风徐徐的曳过天河,天河中无数微粒似的星光一明一灭。
赵婉儿静静立在窗边,垂落着眼眸,不知在想着什么。
“皇后娘娘,今晚皇上宿在书房,派人传话来说,让娘娘你早些歇息。”身旁婢女道。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等人走后,赵婉儿的脸上这才浮现出一种失落的神情。
她嫁入宫中已有两月,皇上待她很好,对她总是温柔又体贴,太后也从不为难她,连每日的请安都给她免了,只让她好好陪着皇上。
按理来说,她该庆幸才是,皇上只她一个人,后宫里也没有需要她操心的妃嫔。就连一向难以调和的婆媳矛盾,她也不用担心。
但……赵婉儿却总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
就比如她的夫君,景朝的天子,他虽然温柔体贴,但却……有礼得过了头,对待她好似总隔着一层纱,与她像是客人,而不像是夫妻。
赵婉儿想到这里,却觉得兴许是自己多心了。
皇上若是不爱她,怎么可能会请太后赐婚,违逆江家。若是不喜欢她,又怎会为她修建新宫殿,为此还被朝臣上奏……
兴许是这些日子,皇上忙于政务,等过了这段时间,他们好好相处,也许就会和其他夫妻一样。
乾清宫。
如玉的少年郎正坐在龙椅上看着桌上的烛火闪烁,长长的睫毛落下一道阴影。
一只飞蛾不知从何处飞来,径直扑向火光,最终被困在灯油中不甘地挣扎翅膀。
“皇上,人已经秘密救下来了。”暗卫抱拳行礼。
李珮闻言嘴角露出一点笑意,本是清雅如书生的面容,此时却如同玉面修罗。
“江家那边有什么动静?”
“暂时没有,江城还不知此事。”
李珮眼眸间神色冷寒,“好了,朕知道了,继续盯,一有异动,立刻来报。”
“是!”
他筹谋许久,鱼儿已经开始咬钩,是时候收网了。
第二日上朝,朝臣照例熟门熟路地站好,等着小皇帝过来上朝。
江城穿着紫袍站立在最前方,周围簇拥着好几个赶来拍马屁的官员。
“江大人,听说您最近得了柄玉如意,听说雕刻得极美,巧夺天工也不为过啊!下官先恭喜大人了!”
江城只摆摆手,脸上浮现着自得的笑意来,“只不过是个蠢物罢了,因着匠人的手艺这才勉强能入眼,算不得什么。”
一番话出,又惹得周围一片赞叹声。
江家这些年来在朝堂上一手遮天,权势极大,自然江家的一些旁系也沾了光,讨好江城弄了个官当,便开始作威作福。
甚至还出了江家奴仆仗主欺人的事儿,不过后面也悄无声息地被摆平了。
平日里收收不义之财,江城再动动嘴皮子便能摆平,江家不说富可敌国,但也有首富的地位了。
所以这柄常人看来很了不得的玉如意,在他口中自然算不得什么。
几人正说着,一个小太监突然凑过来在江城耳边说了什么,江城眉头一皱,立马预感到有大事发生。
“皇上驾到!”
朝臣齐齐跪下行礼,江城这时想溜也来不及。
少年天子穿着龙袍经过,身形修长挺拔,颇有风度,头上带着滚珠玉冠,半垂下的玉珠遮挡住他的半张脸,看不清神色。
他缓缓踏上台阶,转身视线在殿内扫过,最后落到江城身上又收了回来。
“免礼。”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清澈,仿佛没有什么变化。
朝上,有几个官员挑出几件不痛不痒的事情上奏,江城则一反常态地立在一旁,没有任何要发言的意思。
李珮的眼神飘过江城,与殿中的某位官员对了视线,那官员轻轻点头。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话音刚落,那着绿色官袍的男子便站了出来,他手持玉简跪下,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
“皇上,臣有本启奏。臣弹劾翰林院编修陈青,在去年的科举考试上收受贿赂,任由考生舞弊。此举不但德行有失,更有负皇恩,还请皇上从严处罚!”
那被点名的翰林院编修脑门上汗珠不停往下滑,他来不及等人说完,便一个滑跪在地,脑袋磕在大殿的石板上咚咚响,“皇上,臣冤枉啊!”
江城早在这话一出来时,手便握得越来越紧。这翰林院编修正是他手底下的人,去年的科举考试他自然也知道。
这事儿还是他举荐的陈青做科举考试的考官,想着既可以从中捞一笔,还能光明正大地把自己人送到朝廷上……
本来人都处理干净了,为何突然被提起?!他又想起方才的消息,顿时皱了眉头,直觉不太妙。
“当日陈青与人密谋,恰好被一举子撞见,却不料反被陈青扣上舞弊的帽子,后来更是派人杀人灭口!好在,这举子侥幸逃脱了追杀,这事情才得以被世人知晓。”
那官员说完,呈了一封书信上去,“皇上,这是陈青这些年贪污受贿的证据,现下人证物证俱在,还请皇上降罪!”
李珮翻了眼那书信,温润的脸上仍旧不动声色,只温和道:“江丞相,朕没记错的话,这陈青平日里与您相交甚密,您怎么看今日这事儿?”
突然被发问,江城只得站了出来,他只在心里权衡一瞬间,便下了决心,“皇上,科举考试旨在为朝选拔人才,是国之大事。陈青胆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论罪当斩!臣虽与其有私交,但国家大事面前,岂能儿戏,还请皇上裁夺。”
“江丞相……”陈青吓得面如土色,忍不住开口叫住江城,却不料身边人低头瞧了他一眼,眼中的威胁之意明显。
他一下子便明白了江城的意思,弃车保卒,他就是那个被舍弃的棋子。
陈青整个人伏在殿上,心中凄凉,却毫无办法,毕竟他的家人还在江城手上,若他把江城供出来,可想而知他的家人会是什么下场。
“陈青,你可知罪?”
陈青整个人都失去了生气一般,伏跪在地,脸色惨白,“臣……知罪,任凭皇上处置……”
江城则立在一旁,他抬眼扫过那胆敢揭发此事的官员,生面孔,许是提拔不久的新官。
敢如此针对他,可不是寻常官员的人能有的胆量。
这人突然发难,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能挖到科举考试舞弊的内幕,抢在他的人前面救下那举子,还有陈青贪污的罪证……种种迹象表明,这都是策划已久的阴谋。
背后若没有个强大的靠山,凭着这小官儿是不可能做到的,并且得不偿失。
那这背后之人……
陈青被查,他就相当于自断一臂,在朝中铺设的大部分人脉都得断掉,而这对谁有好处呢?
江城的眼神落到那龙椅之上,少年天子坐在那里,不骄不躁,身上自有一股淡然之意。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手下的傀儡皇帝居然已经挣脱了控制,开始想要取代他这个主人了啊……
李珮自然发现了江城的打量,却毫不作声,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
他这一举,便是明晃晃地触碰到了江家的利益,与江城撕破脸,接下来便是正式开战了。
……
下朝后,御书房。
一方棋盘,两杯茶盏,幽幽茶香飘荡于一室。
两人各执棋子,李珮白子,江城手拿黑子,棋局上黑子占据上风,白子溃散,仿佛下一刻便要失败。
“皇上棋艺大比之前有长进。”江城放下一颗棋子,笑着道。
李珮修长的手指捏住白子放下,玉石都不及他那双手来得好看。他脸上依旧笑得温和,“还是不及江丞相。”
江城捋一捋胡须,脸上有些高深莫测,“皇上,人生便如这棋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万事还是寻求稳妥为好。”
“多谢丞相教诲。”李珮放下手中的棋子,举止温文尔雅,颇有君子之风,“但朕也听说,行百里者,跘九十。眼下,丞相还要继续吗?”
江城的目光落在棋局上,方才还被他围困得奄奄一息的白子突然杀出重围,将黑子局势吞噬个干净,竟是……输了?!
江城心中一震,脸色阴沉下来,看来这小皇帝心计之深,远远在他的想象之上。
这么多年,他竟是这般被蒙混过关!
“皇上,好手段。”江城语焉不详,那张已经开始长满皱纹的脸在阴暗的光线下有些可怖。
“丞相过奖了。”李珮将棋子放回棋盒中,端起茶来轻轻抿了一口,气定神闲,与那跳脚的江城形成鲜明的对比。
江城气得一甩袖子,直接怒气冲冲地出去了,反正已经撕破脸皮,也没必要再装什么君臣和睦的假象了。
李珮放下手中的茶杯,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他头一次反抗江城,还大获全胜,让江城在朝廷中的势力极大受挫。
想到这里,他抚平身上衣服的褶皱,步履生风,心情愉悦地往翊坤宫赶,想要第一时间见到她。
刚至殿门口,却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他放缓脚步走近,却看到那穿着淡蓝色宫装的女子正坐在秋千上,裙裾随风荡漾,她笑得眉眼弯弯,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嘴里还喊着:“绿萝,再推高一点!”
李珮很少看到她笑得这么开心的时候,笑声甜得像蜜糖,让他也不自觉跟着勾起嘴角来。
他悄悄走近,对绿萝摆了摆手,绿萝明白他的意思,悄悄走至一旁。
李珮伸出推那秋千,却保她荡得越来越高,又时刻注意着她的动作,怕人没抓稳摔了出去。
琉璃毫无所觉,依旧笑得欢乐,她还以为是绿萝突然使了力道,秋千荡得很高,几乎天空都可以触手可及一般。
这一幕落在前来请安的赵婉儿眼中,她忍不住捏紧了手里的衣袖。
从她的这个视角看,向来温文尔雅的皇上此刻正挽起了袖子,不顾形象地替那女子推着秋千架。
两人在秋千上,女子笑颜如花,男子则看着面前的人,眉目温柔,脸上满是宠溺。
这看起来哪里像是母子,分明是……
李珮脸上的笑容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那种,是发自内心的,眉梢眼角都带说不出的舒展。
这种笑容是赵婉儿无比陌生的笑,因为每次皇上对着她时,虽也笑得温和,唇边勾着一抹弧度,但整个人却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就像带了一副面具,从来没有改变过。
赵婉儿一直以来都认为皇上就是这样的人,看起来温润,实际心却怎么也捂不热。
但如今,她却在这太后的寝宫里发现了不一样的他。
赵婉儿心中一惊,往日里所有的谜团都似有了答案。
但这答案浮出水面的一瞬间,她便飞快地否定了,不可能……一定是她多心了!
这边,等秋千缓缓停下,琉璃转头一看,却发现自己身后的人居然是她的小崽子……
哦莫,她刚刚是不是有点形象崩塌……
“咳。”琉璃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偷偷剜了眼一旁看热闹的绿萝,这才开口道:“皇上下朝了……可用过早膳?”
李珮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肚子,诚实地摇头,“还没有,儿臣一下朝便赶了过来。”
“想吃什么,哀家叫人给你备好。”
李珮想了想,眼中浮现出些笑意来,“想吃母后做的桃酥。”
琉璃习惯性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这大清早的,真不让哀家省心。”
这时,赵婉儿走过来打断两人的对话,“臣妾参见太后娘娘。”
琉璃收回手,收起了方才随意的神色,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她伸出手扶起赵婉儿,“皇后,无需多礼。”
难得她对他亲近,却不想只有这么一瞬间便被人打扰,李珮低垂下眼眸,茶色瞳孔中溢出些森寒来。
真碍事儿,总有一天该把这些人通通除掉才好。
【作者题外话】:今天有三更,快拿票票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