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子尔敢!”
白居易气的怒发冲冠,将奏疏狠狠摔在地上。堂屋内,莫诗诗原本坐在一旁喝茶,见状放下茶杯,捡起奏疏,一字一句地看下去。
这是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今日奏折的复刻版,翰林院学士将其记录下来,给了白居易一份。
上面写着:成德军节度使王士真病故,三军推举王承宗任节度使,上表朝廷,请求任命。吐突承璀认为河藩镇割据几十年,弊病已久,恰好王士真病故,不如按下叙用,趁机讨伐成德军,一举收复河朔地区。
可看白居易愤怒的神色,似乎此事并不简单。
“这份奏疏有什么问题吗?”莫诗诗有些疑惑。无论依情依理,收复地方都是中央的一大好事,况且节度使死亡,大好时机千载难逢……她将奏疏轻轻放到桌上,看着坐立难安的白居易。
“莫大娘子,你有所不知。”白居易苦笑道。“圣人一心想结束藩镇割据,可地方弊病已深,哪有那么容易革除?此举过于急功近利,若讨伐失败,不仅损兵折马,更会招致地方势力的警惕。”
他灌了一口茶水,冰凉的水入腹,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蒙圣人不弃,让某担任左拾遗一职,某必得尽言官之职,补察时政,万要让圣人回心转意不可。”
他站起身来,就要回到书房上书起草。
原来中晚唐藩镇割据已是积重难返,地方节度使恰似一方诸侯,听调不听宣,皇帝任命诏书未下,地方势力就已经自发归拢。想要收复地方,非得软硬兼施、发动战争不可。
莫诗诗看着奏疏回想,现在是唐宪宗初年,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唐王朝会在这位皇帝手中迎来短暂的中兴,之后大厦倾覆、彻底灭亡。
“莫大娘子,听莫兄说你素有文采,能否帮我看看这封奏疏?”
白居易停笔,莫诗诗拿起墨迹未干的纸张,仔细看了起来。
白居易先是用一首简短的叙事诗描述地方百姓的苦难,尤其是江南大旱,中央尽调银钱给了军队,忽略民生,让江南百姓死伤无数。接着用200字将皇帝的举措阴阳怪气一番,再用400字对宦官势力进行毫不留情的批判和辱骂,最后直截了当地说——皇帝你再这样下去,大唐要完!
“宪宗真是一个仁慈的皇帝呀。”看着白居易直戳皇帝肺管子的言论,莫诗诗由衷感叹。
“莫大娘子,你说什么?”白居易没听清楚,又询问了一句。“某这番言论,可有不妥之处?”
“这个……”莫诗诗绞尽脑汁,委婉地、小心翼翼地开口。“您这封奏疏逻辑严密、文采斐然,尤其是这首叙事诗,用词朴素又不失真挚,让人一下子就能感受到江南百姓的那种痛苦。但是……”
“但是?”
“但是您有没有想过,对圣人和宦官的用词是否过于大胆?我们能否稍微地、轻轻地,加上一点点艺术修饰?”
“比如?”
“比如一上来,就直接说王负罪,是不是不太妥当?再比如把狗官这个词换掉?您想想,小狗多无辜啊,为什么平白无故要代表吐突承璀?”
“说的有理,容我稍加润色。”
这几天就在白居易不断的起草上疏,被皇帝驳回后愤怒的哀叹中度过。这些天,莫诗诗白天陪着白居易修改了无数封奏疏,读了数首或情感真挚、或发人深省的古诗,夜晚不断复盘白天的内容,唯恐错漏一个信息点。
这样过去了几天,莫诗诗又回想起被高考支配的恐惧。
白天繁忙,夜晚自然得好好休息,可她晚上根本睡不着。每个晚上,她都感觉有人在窥视自己,可打开窗户,却什么都没有。
今天像往常一样是个大晴天,夜晚星空璀璨,莫诗诗睡不着起来想喝水,却发现茶壶空了。听到门外有脚步走动的声音,莫诗诗干脆喊了一声:
“红袖?小锦?你们谁在外面?麻烦给我倒杯水来。”
门吱呀一响,身着青碧色衣裙的少女提着大茶壶走进来,低头给壶中添水。
“怎么是你?”莫诗诗定睛一看,正是前几日树丛中那位姑娘。
那姑娘不答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倒水。莫诗诗看着水壶没有热气,顺手一摸,整壶水都是冰冰凉凉的。
“有没有热水呀,大晚上喝冷水的,也不太合适。”
见姑娘不说话,莫诗诗从袖中掏出一锭碎银,拉过她的手,将银子放入她的手中。
她的手怎么这么冰?莫诗诗心中暗想。
“夜间不生火的。”
那姑娘幽幽地看了她一眼,盖好茶壶,准备起身离开。
“等一下,我记得你们似乎有暖壶来着。”莫诗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回忆起前几日傍晚,红袖来房间添的热水。
被抓住了手腕,这丫鬟也不挣脱,只是定定地、直直地望着莫诗诗。顺着她的目光,莫诗诗瞳孔放大,瞬间起了浑身冷汗。
“你没有脉搏。”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是说道。
“你是人,还是鬼?”
那少女柔柔的、轻轻的一收手,将大茶壶放到地上,向莫诗诗行了一礼,又扬起那双幽怨的眼睛。
“奴家翠娘,见过莫小娘子。”
“九方御,你快出来!!!”莫诗诗在心中狂喊,表面上还是那副佯装平静的神色。“天呐天呐,我们大晚上撞见鬼了!”
九方御一个闪身,来到莫诗诗身边,她就像找到主心骨一样,瞬间没那么害怕了。
“别怕,说不定这是线索人物,我们听听她怎么说。”
九方御这样安抚着莫诗诗,两人直视着这位鬼魂姑娘。
“说吧,你这几天缠着我做什么?”莫诗诗开口询问,接着看到那个姑娘眨着眼,直接跪到地上。
“奴家久久滞留人间,实在是执念未消,无法投胎。我想求莫大娘子帮我破除执念,好让儿安心入土。”
执念未消?莫诗诗和九方御对视一眼,天空中突然传来ai的声音。
“请帮助翠娘完成愿望,本次测试不计算阶段分数,将在测试结束后统一评分。”
“你有什么愿望?我会尽力帮你达成。”莫诗诗真挚地望着鬼魂姑娘,心中欣喜。
任务总算来了,原来这几天一直被她错过了……不过这个姑娘一直躲在远处,来了也不说话,看样子要辨认出她的鬼魂身份才能触发任务。
翠娘站起身来,缓缓讲述自己的往事。
不知多少年前,鬼魂翠娘也忘记了具体年月。那是福州闽县的一个小店铺里,她父亲正是卖粮油的一个小商贩。
福州离长安很远,自从藩镇割据以来,这里一直被地方势力牢牢把持着,可地方势力并不稳定,经常内部倾轧、外部虎视眈眈,大小冲突连年累月,每个人都活得小心翼翼。
“幸好我们家是卖粮食的,再怎么打仗,也饿不死你们几个。”
父亲经常对着忧心忡忡的哥哥说着。
哥哥和翠娘是同一天生日的、一前一后出生的双胞胎。当时两个小婴儿刚诞生,稳婆忙乱了手脚,也分不清谁先谁后。父亲索性让男孩当了哥哥,好独当一面照顾妹妹。
哥哥也不负父亲的期望,从小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童,县里的私塾,哥哥永远都是读书最快、理解最深的那个。翠娘家有一个当秀才的叔叔,经常带好吃的给翠娘,接着把翠娘的哥哥叫过去,考教他四书五经。
哥哥每次都能答出来。
“有此子,何尝吾家不兴?”
叔叔经常这样说着。几个人躲进这方小小的院子里,不管外界战火连天。可哥哥敏锐地感知到外界局势的变化,他经常去城门口听那些守城的士兵谈话,也眼睁睁地看到守城士兵人数越增越多。
“爹,咱们离开闽县吧。”
翠娘吃着糖,听哥哥不止一次地告诉爹爹。
“傻孩子,离开闽县我们住哪?这可是咱祖祖辈辈留下的根呐,咱祖坟都在这里盖着。”
“可是外面士兵越来越多了,我担心会打仗……”哥哥抿着嘴,握紧手中的兵书。他最近已经放弃了四书五经,专心研读兵法。虽然不知道一个幼童看兵法有什么用,但遇到事情,向书学习总归没错。
“士兵多是好事!”父亲点着头,给哥哥嘴里也塞了一块糖。“守城的士兵越多,那我们就越安全。”
“我们是卖粮食的,外面就算打起来了,我们也有吃的,大不了躲进地窖,总归饿不着你们两个。”
父亲这样说着,却没想到战火烧起,第一个烧的就是他们卖粮食的。
“让开,让开,福州观察使征粮。”
一群士兵闯了进去,将翠娘家店铺的所有粮食统统搬运出去。
其实,他们不知道,外面根本没有打仗,只是福州藩镇扩充兵力,粮食不够了,才做出这幅战火将至的假象。不仅福州,江南三道、山南二道……眼看今上命不久矣,全国的节度使都暗中招兵买马,迎接着朦胧昏暗的未来。
“官爷,您怎么连说都不说一句,这让我们如何是好!”
父亲哭天抢地,试图抢回官兵手中所剩无几的粮食。
“有什么好说的?征你家粮食是给你面子,可别给脸不要脸!”为首的士兵见父亲还敢抢夺粮食,顿时怒从中来,一脚踹到父亲心窝处,踹的父亲哀哀惨叫。
“爹爹,爹爹……”翠娘跑出来,哭着摇晃站不起身的父亲。那官兵将翠娘上下打量一番,眼神不怀好意。啧啧称道:
“你这闺女倒还不错,可惜就是年纪太小。将养个一两年,就能入我们观察使后院了,说不定到时候,你的粮食就能换回来了。”
周围一片哄笑声,躺倒在地的父亲心中越发冰冷。
他回家连夜收拾东西,贱卖家产,打听到福州有一伙即将启程去长安的商队,他就带着妻儿悄悄离开闽县,前往那伙商队所在的地方。
“爹爹,长安是天子脚下,那里百姓安居乐业,定然没有这些放肆乱来的官兵。”哥哥拉着妹妹,仰头对父亲如是说道。
那伙商队里不仅有他们一家,还有其他几家做生意的,感觉情况不对,就随商队前往长安。一路上,所有人都满怀着希望,只想到达长安,哪怕背井离乡、生活贫苦一点。
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这就是商队里每个人的心声。
可路,却没有那么好走。
翠娘一觉醒来,和哥哥站在混乱的山路上,满脸的迷茫惊惧。
“爹……”
“娘……”
她忍不住哭喊着,却被哥哥一把捂住嘴巴。
“妹妹不要哭。”哥哥警惕地看着周围。这里似乎刚经历过一场激战,衣裳首饰箱笼皆消失不见,地上有几具尸体,死不瞑目地仰头面对天空。
哥哥连忙凑近去看,有李家阿伯、曹家姊姊、张家叔叔……还有商队的几个守卫,他们手里还握着剑,一幅奋战浴血的样子。
其他人都消失了。
父亲、母亲、秀才叔叔……
他们家租的牛车有一个暗格,晚上父母就让兄妹俩进去睡觉,暗格封的严严实实,只有一个小孔供两人呼吸,这也是兄妹俩逃出生天的原因。可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
两个小孩茫然看着四周。哥哥将李家阿伯的衣服扒下来,给妹妹裹了厚厚的一层,接着将自己也裹的严严实实,带着妹妹顺着山路走去,直到看见人烟。
“后来,我们两个因为长的讨喜,就被过路人卖给了牙婆。牙婆心狠,偏偏拘着哥哥,不让哥哥找到我,然后将我俩卖到了不同地方,我至今不知哥哥下落。”
翠娘望着莫诗诗,开口哀求。
“翠娘生前身不由己,一心想和家人团聚,唯有死后才得了这份自由身。”
说着,她的眼泪流了下来,落到地上轻轻破碎。
“我想求姑娘帮我找回家人,无论是生是死,让我见上他们一面,知道他们的下落,我也就能安心投胎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出自明·冯梦龙《醒世恒言》第三卷:“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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