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到衢州,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两月。莫诗诗准备好要用的东西,告别白居易,带着翠娘和莫家车夫上路。临走前,她一把火将孙家客舍烧了,和翠娘交换了个快慰的眼神,方才痛快离开。
可这一路的所见所闻,却让她心脏抽搐,深深无力。
低嚎的秃鹫,干裂的土地,拖儿带女、衣不蔽体的流民……莫诗诗不忍地放下帘子,靠着车厢大口呼吸。
“好心的老爷,求求你们,给我点吃的吧。”
“求求你们带上我吧。”
“孩子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你们给他一口活路吧。”
看到莫诗诗一行人,沿途的灾民哭天抢地,嚎啕大哭。
听着外面的哀嚎声,莫诗诗终于受不了内心的挣扎,重新撩开帘子,对窗外宽肩窄腰、全副武装的护卫说:“我们家是不是该扩充兵力了?要不我们带上他们吧。”
那护卫摘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俊美的脸来。他低头侧身,凝望着莫诗诗,神情温和,可言语却尽显冷酷无情。
“莫家只要最好的兵力,这些老弱病残,收了有什么用?路才走了一半,后面的灾民只会多不会少,大娘子若是同情,给他们一些粮食就行,我们暂且顾好自己吧。”
等他说完,莫诗诗紧紧扯着帘布,看了看护卫,又看了看窗外的灾民,最后无力地挥挥手:“那就给他们一点吃的,我们继续走吧。”
说完一拉帘子,垂下头来,用双手捂脸,遮住帘外饿殍满道。
马车极为宽敞,里面陈列着食盒、书架、以及一系列消暑用品。车厢由上好的黄梨木做成,座位上放着一块完整的虎皮软垫,上面铺着凉席。而她乘坐的马车,在莫家充其量只能算是中等。
“其实牙行存在也有它的意义,是吗?”莫诗诗沉默了良久,低声开口。
车内两个人,不,两个魂魄齐齐望向她。他们不像莫诗诗触动这样大。九方御是冷静抽离,对诗词境没有实感;翠娘是见惯了灾荒,已经麻木了。
听着莫诗诗的话,九方御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倒是翠娘浅笑着开口:“牙行不会收这些灾民的。”
“看看这些灾民,一个个面黄肌瘦,那些孩子脑袋大肚皮大,胳膊腿儿却细脚伶仃的。牙行宁愿冒着危险去拐卖好人家的孩子,都不要这些送上门的次品。这就像去菜场买菜,污水沟里的菜不要钱,大娘子你会吃吗?”
她的声音清清浅浅的、带着女子特有的婉转娇媚,可话语的内容却让莫诗诗不寒而栗。
带着沉重的心情,莫诗诗跟着莫家商队来到衢州。到了衢州,她领着一身黑衣的翠娘,直接来到衢州府衙。
“我要见你们长官。”她抬起眼,神色冰冷。
“这位娘子是何来历?我们长官可不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衙门里,一个剔着牙、浑身没二两肉的消瘦男子抱着砍刀迎了上来。他目光上下游移,将莫诗诗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打量完这一身价值不菲的衣裙,这才收起那副二流子的神色,表情霎时谄媚起来。
“菜场有一批军奴闹事,我们老爷去处理了。这位娘子您找他何事?不如先通报给我,我这就给您传话。”
军奴?莫诗诗瞬间有种不详的预感。“带我们去菜场,快点!”她急促说了一声,和翠娘对视一眼,抓起那个男子就跑。
往日喧闹的菜市,今日却呈现出死一般的寂静。百姓们跪爬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当啷一声,清脆的瓷器碰撞,衢州知府合上杯盖,将茶杯重重放到桌上。杯盖一歪,杯中的茶水溢了出来,在桌上缓缓流动,终于流到桌沿,积成一个浅浅的水洼。
“吧嗒”,水一滴一滴,滴到地上,和满地的鲜血混在一起,流到秀才的膝盖下,将他的裤腿浸润、浸湿。
“知府大人,我衢州向来是孔圣人的世居地,官知仁者爱人,民懂礼义廉耻。孔子曰:为政以德,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今日知府将数百军奴充当菜人,以一方百姓之躯填另一百姓之腹,某翻遍史书,亘古未闻呐!!”
那秀才字字血泪,从牙缝中一字一句地吐出这些词语。
“你是何人,胆敢质问本官?”衢州知府抬了一下眼皮,神色纹丝不动。
“在下贞元十年的秀才,吐突都越!”秀才大声说道。他身边靠着被砍伤大腿的哥哥,此时正捂着伤口哀哀流泪。
“哦?”衢州知府轻抬起头,眼中闪过一抹嘲讽。“某也是贞元十年中的秀才,贞元十七年中举,蒙圣人不弃,担任衢州知府一职。”
同年的秀才,如今一人高高在上,牢牢掌握另一人的生死,这如何不让人感到绝望?
“你既是秀才,想来也懂些为政之道。江南大饥,衢州街上每日都有饿死的百姓。若本官坐视不理,用不了多久,衢州百姓都会死伤殆尽。军队养不起军奴,他们用不了几天也会死去。在饿死之前,将这些菜人贩予百姓,一解百姓饥饿,岂不两全其美?”
“可是翻遍史书……翻遍史书……”
秀才哆嗦着嘴唇,颤抖地反复念叨“史书”二字,背跟着佝偻起来,脸上一片灰白的神色。
见到秀才的样子,衢州知府拿起茶杯,漂去杯里的茶叶。
“史书教你礼义廉耻,可教你如何填饱百姓的肚子?”被秀才这一指控,他失去喝茶的性致,将茶杯往桌上一放,靠在椅子上,讽刺地垂下眼皮。
“将这个秀才……不,这个军奴先杀了,以慰我百姓肚肠。”
秀才猛地抬起头,眼睛圆睁着,充满不可置信。
“先把眼睛挖了吧。”知府挥挥衣袖,伸了个懒腰。
此时,莫诗诗正和翠娘走在大街上,催促衙役快点过去。衙役一路小跑着,一边气喘吁吁地开口:
“呼……呼……两位娘子,您到底是什么来头?找我们知府做什么?不管做什么,也不必这么急吧!”
“长安来的,来找人,你哪那么多废话?赶紧带路!”莫诗诗心中急切,不断催促着衙役,衙役却突然停了下来。
“不行,您得说清楚情况,贸然带你见我们知府,耽误了知府的大事可怎么办?”
“呼——”莫诗诗长出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令牌。“这总可以了吧。”
衙役凑近一看,辨认清楚后,脸色大变,直接跪趴在地上。
“不知察院大人驾到,小的有眼无珠!”
来的时候,莫诗诗的堂哥正在监察院当差,就给了她这块令牌,让她在万不得已时拿出来。看来监察机关的威名不小,连衙役都能使唤。
“还不快带路,耽误了事儿,拿你是问!”
“是,是,小人这就带两位去菜市。”衙役一骨碌爬起来,吹了声口哨,两匹红马哒哒跑来,到衙役面前嘶鸣着停下。
“大人可会骑马?”他翻身上马,询问莫诗诗。莫诗诗一踩马蹬,熟练地坐上,并将手递给翠娘,把她接了上去。
“驾!!!”三人朝着菜市行去。
而此时的菜市,却是一番人间炼狱的景象。
秀才瘫坐在地上,满脸绝望。膀大腰圆的屠夫面目狰狞,一把抓起秀才的胳膊,将他推搡着放到案板上。周围围了一圈面黄肌瘦的百姓,舔着嘴唇,眼神放光,死死盯着秀才,如一匹匹饿狼,等着大快朵颐一番。
秀才的哥哥一手捂着大腿,一手拽着秀才的胳膊,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从胳膊、到手肘、再到手腕、手指,他死死抓着弟弟,将秀才胳膊抓出深深的红印。
屠夫似乎感到有一丝阻力,他看了一眼哥哥,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不要急,下一个就到你了。”
说罢磨了两下屠刀,高高举起。
围观的群众拿着碗盆,小声私语。
“这个菜人看上去细皮嫩肉的,肯定好吃。”
“唉,家里没钱,拢共就剩三两银子了,吃不起秀才。倒是地上那个老的,可以买一斤回去。”
知府换了一杯新茶,捻起一块糕点,欣赏着眼前这场屠杀。伴随着买“菜”人的说话声,莫诗诗和翠娘来到菜市。
“两位娘子,前面就是菜市了,知府大人就在那里监管军奴。”衙役翻身下马,莫诗诗一拉缰绳,停了下来。
“那里在干什么?”莫诗诗眯着眼细看,隐约看到群众聚在一起喧闹,却看不清具体的人影。她没有下马,而是让马跑了几步,直到看清为止。
随着她的目光,翠娘轻轻撩开黑纱,这一看,几乎让她目眦欲裂,魂飞魄散。
“叔叔!”
“前面在杀人!”
两道声音响起,莫诗诗惊异地看了一眼翠娘。眼看着屠刀就要落到秀才脖子上,莫诗诗左右一看,俯身抽出衙役腰间的刀,向屠夫的方向狠狠掷出。
“咣当”一声,砍刀撞上屠刀,屠夫的手一松,两把刀顺着秀才的颈侧齐齐落地。顺着大刀落地的,还有秀才的一缕头发。
翠娘几乎是翻滚着,连爬带滚地落下马,向着秀才的方向跑去。莫诗诗一个翻身,握着拳头走了过去。
高坐上位的知府看到屠刀落地,惊疑不定地环望四周,一眼就看到奔跑而来的翠娘。
“叔叔……”翠娘抱住涕泪横流的秀才,忍不住哭出了声。秀才颤颤巍巍地撩开黑纱,就看到那张遍布血泪的脸。
“不要哭,不要哭……”秀才喘息着,伸手去擦她的眼泪。
“是翠娘吗?是翠娘回来了?”卧倒在一旁的父亲挣扎着要起来,连连叫着翠娘的名字。翠娘这才听见父亲的声音,俯身去抱住父亲,一家人在这一刻团聚。
“我娘呢?”抱住父亲,翠娘四处一看,却没看到母亲的身影。
“她……在十年前就已经走了。”父亲的泪瞬间流了下来,搂住翠娘的肩,哽咽不能自抑。
“你们是要造反吗?”看着这一幕,知府脸颊上的肉抽动着,伸手指着地上几人。
“我看是你想造反!”莫诗诗拨开人群,走到知府面前,冷冷盯着他。“谁给你的权力,让你把军奴当成菜来买卖?”
在众人谈话中,她得知了实情,顿时怒不可遏。
多荒唐的地方,才能出现人食人的景象?多荒唐的官员,才会把奴隶卖给百姓来吃?
“你是何人?胆敢质问本官?”知府刷一下站起来,伸手指着莫诗诗的鼻子。“来人,给我把这刁民拿下!”
左右的士兵亮出刀来,牢牢护在知府身前,刀锋上的寒光直逼莫诗诗的眼睛。
“大人,大人,不能动手!”跟在莫诗诗身后的衙役这才赶了过来。他一路小跑着,顾不得满头大汗,直直跑到知府面前,对着他耳语几句。
“原来是监察院的人。”知府阴冷的目光划过莫诗诗,“只要封锁消息,死无对证,谁知道她死在我手里?”
说罢衣袖一挥。
“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