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院,莫诗诗撩开厚厚的黑色门帘,走进漆黑一片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一丝光亮,翠娘一个人呆坐在床边,神情呆滞、面色苍白。她的身体已经难以凝实,灵魂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见她这样,莫诗诗的心顿时揪了起来。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拿出里面明黄色的符纸递给翠娘:
“把这个服下。”
她说。
翠娘轻轻张开口,符纸化作一道黄光,顺着她的喉间滑入。她的灵魂剧烈闪烁了两下,终于彻底凝实。
“那道士说,只剩最后三张符纸了。”莫诗诗叹了一口气。“我又找了个大夫,咱们去看看你爹吧。”
翠娘木然地跟着莫诗诗走到隔壁。这些天她们一直想要动身回长安,可父亲的病太严重,牵绊住翠娘的脚步。
她甚至有些畏惧看到父亲。每见一次,都是更衰败的模样。
“莫施主,病人在何处?”穿着灰袍、背着药箱的僧人双手合掌,微微弯腰。
“明空大师,请跟我来。”莫诗诗向他还了一礼,示意他转身。明空大师却没有转身,而是诧异地望了翠娘一眼,开口喝道:
“何方神识,缠着莫施主做什么?”
翠娘吓的一哆嗦,紧紧靠在莫诗诗身后,不敢出声。
“法师不要生气,她留在人间是有执念没有解决,等事情结束了就会离开。”莫诗诗连忙按下明空大师掏法器的手,解释道。
明空大师警告地看了翠娘一眼,莫诗诗隔在两人中间,挡住僧人的视线。
刚走到翠娘父亲的房门口,明空就听见连绵不绝的咳嗽声。那声音越咳越大,似乎把肺都要咳出来。
没有一丝迟疑地,他推门进去,看到房屋正中间躺着的老人。
那老人瘦的形销骨立、皮包骨头,脸颊深深凹陷进去,悬在床边的手紧紧抓着床沿,胳膊上青筋凸起,似乎在忍耐极大的苦痛。
昏暗封闭的房间,满屋苦涩的药味,听到开门声,老人身边坐着的秀才抬起头来,眼周一圈阴影,看上去有些憔悴。
听到开门声,老人松开抓着的床沿的手,虚空挥动起来。
“是翠娘来了吗?”他喘息着,吃力地询问。
翠娘忙走上前去,握着那只颤颤巍巍的手。
“大师,我请你来就是给他……哎,你去哪?”莫诗诗唏嘘着向明空介绍,话音未落,明空转身就走。
“大师,你还没看病呢,怎么就走了?”
“没救了,准备后事吧。”
“能不能再拖延两天,他们父女十多年了才见着面。”
“他的命灯该灭了。”明空掐指一算,仰头望天。“还剩一柱香的时间。”
房间内,翠娘的父亲突然坐起身来,蜡黄的脸颊透着一丝潮红,钻心的疼痛似乎暂时离他而去。
“我想吃碗胡麻粥。”他对着房内二人说道。
“米要最好的早粳米,圆圆胖胖的,煮起来有韧性。胡麻要加黑胡麻,油性大,吃着香。”父亲两眼发直,像是陷入了回忆,对着两人兴致勃勃、不断说着。
“再配一小碟白灼秋葵,一小碟薤白。秋葵烧时加一小勺盐,一点点油,捞出来放冷水里一冰,淋上香油。薤白要把绿叶掐掉,单单留下根,用叶三娘的酒一浸,撒上盐,那滋味儿,你和你哥小时候都抢着吃。”
越说越起劲,他似乎已经吃到那一口,正在砸砸回味。
“我去给你做。”翠娘正要起身,却被父亲一把拉住。“你别去,还没上肉食呢。”
他朝着翠娘一笑,所剩无几的门牙随着他的胡须轻轻晃动着。
“咱们这边都吃生鱼脍,我不爱吃,你们也不爱吃。你娘最爱把鱼蒸着吃,加上葱姜蒜,撒上胡椒、桂皮、豆蔻,出锅时淋上热油。”
“我这就去做。”翠娘又要起身,父亲还是死死拉住她。
“你做不成,让阿弟去做。”他昏浊地望了一眼秀才。
“我去做,你陪陪你爹。”秀才收了床边的药碗,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和莫诗诗打了个照面。他朝莫诗诗笑了笑,微微弯腰。莫诗诗跟着还了一礼,继续依靠着门板,看着回光返照的父亲。
待秀才一走,父亲脊椎骨被抽走似的,瞬间瘫在床头。他这一瘫,将翠娘的眼泪带了出来。
看着翠娘脸上两道血痕,他抬了抬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只好虚弱地笑了笑。
“不要哭,我过来找你,你应该高兴。”
他早就知道翠娘是鬼魂了。
“门口站着的……是莫大娘子吗?你去帮我看看。”父亲瘫在床上动也不能动一下,每说一句话,都要喘上三口气。
听到这句话,莫诗诗连忙站直了身,快步走到床边,半跪半蹲着,平视着他。
见莫诗诗跪着,父亲突然情绪激动,嘴里“嗬嗬”着,身体努力想抬起来。莫诗诗慌忙站起来,俯身帮他顺了顺气。
父亲嘴一歪吐出一口黑血来,翠娘拿起手帕接着。
血吐出来后,父亲说话反而顺畅了一些,他用力睁着眼睛,对着莫诗诗说道:“你不能跪,该是我跪。”
“我没有跪,我只是蹲下来听您说话。”
“那就好。”父亲嘴巴咧开,微弱地笑着。“你救了我们这些苦命人,活了衢州半数百姓,老汉我一直想给你嗑头,没有机会……翠娘。”
翠娘松开扶着他的手,走到莫诗诗面前,跪了下去。
莫诗诗大惊失色,想要扶起翠娘,翠娘只是目光坚定地看着她:“大娘子,你就了了我爹的心愿吧!”
说罢双手覆在地上,深深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刻,莫诗诗心中无措又煎熬,她只能将目光投向床榻上的翠娘她爹。那老人满怀欣慰地笑着,似乎翠娘在完成什么了不起的壮举。
待到翠娘磕完头站起来,父亲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爹?!爹!!!”她爬到床边,哀哀哭叫。
香炉里,新换上的香已经烧到了尾声,徒留根部明灭不定,挣扎着放出最后一丝青烟。
“爹先下去找你娘了。”父亲嘴里溢着血,对翠娘轻轻一笑。
“等你找到你哥,了结心愿,就下来和我们团聚,爹给你烧胡麻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