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诗,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门被敲响,莫诗诗打开门,见到沈天无端着食物,她下意识就要关上。
“我不饿。”她说。
沈天无抵住门缝,硬是从缝隙中挤了进去,将糯米鸡放到莫诗诗面前。
“饿不饿也得吃,这是林扇的一片心意。”他取出筷子,递给莫诗诗,莫诗诗没有接。
“拿着!”他抓住莫诗诗的手,把筷子强塞给她。
莫诗诗勉强动了动筷子,夹了一小口糯米。
看到她动筷,沈天无嘴角泛起轻笑:“你还在为柳彦璋伤心?”
她没有答话,沈天无也没指望她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开口:
“柳彦璋此人,一直被朝廷所忌惮。我在刘刺史府上听说,他是家中独子,上有四十岁的老父老母,下有一个不到四岁的稚妹,全靠他养着。他这一去……家里的人可怎么办呐。”
莫诗诗终于抬起头,定定望着他。
见她目光聚焦起来,沈天无继续加了把火。
“你和柳彦璋相处四年了,他手下最老的兵,也应该和你们相处了四年。你一个人在屋里什么都不管,可怜门外的刘三,还苦苦守着柳票帅的营帐,整整三天不吃不喝,等着你给柳票帅报仇……”
话音未落,莫诗诗一把放下筷子,猛地站了起来。
“刘三在哪?”
调整了一下呼吸,不等沈天无回答,她就夺门而出,留给沈天无一个空荡荡的背影。
莫诗诗来到柳彦璋门口,看着跪在营外的刘三,反而不敢上前。
这些天,她一直沉浸在自责和愧疚的情绪里,不敢出门,面对质问她的残兵。
她害怕别人问她:为什么往日都和柳彦璋形影不离,偏偏刺史打上门那天离开?
她害怕看到士兵责问的目光,看到满地鲜血狼藉。
最害怕看到的,是柳彦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样子。
“嘎吱”一声,脚下的枯枝踩断,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听到声音的刘三转过头来,看到是莫诗诗,他的眼泪刷一下流出。
“诗诗小姐,你总算来了!”
他抹了一把眼泪,站起身迎了过来。
“兄弟们走的走、散的散。前几日冷先生说,要把我们带回王将军麾下。我就想着:咱们票帅还在江州呢,送回濮州那么远,你一个肯定不成,我得留下来帮你。”
“你说的对。”莫诗诗忽地点头。“他还有父母、妹妹,还有手下的一帮人,还得回家。”
她看了看萧瑟的营帐、残败枯黄的花朵,以及在雪中停着的、柳彦璋的棺材,这才突然惊觉。
天呐,我这些日子都干了什么?
柳彦璋走了,他最信赖的人就是我了,我得帮他处理好剩下的事,怎么能这样放任不管呢?
“你再等一等,我收拾好东西,这就送他回家。”莫诗诗看了一眼棺材,对着刘三笃定地开口,转身回房。
战败的义军回去时,将整个营寨几乎搬空,唯一没动的就是莫诗诗和柳彦璋的房间。
这些日子,柳彦璋从高门大户府邸翻出不少金银珠宝,全都送到莫诗诗的房里。莫诗诗不爱戴首饰,全都揉成一团塞到箱子里,今日打开一看,竟攒了半箱之多。
这些珠宝得拿着,回头送到柳家,供柳父柳母安度晚年。
还有几箱绫罗绸缎,都带上给柳彦璋的小妹妹做衣裳。
莫诗诗在这边翻箱倒柜整理东西,那边的队友看着沈天无,纷纷投去佩服的目光。
看到莫诗诗活了起来,万子惟拍了拍沈天无的肩膀,竖起大拇指。“沈大少爷果然有两把刷子。”
“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贡献罢了。”沈天无笑得含蓄。
“话说你是怎么让她打起精神的?”林扇好奇地凑近。
沈天无耸了耸肩:“很简单,她在意什么,你就刺激什么。”
“她在意柳彦璋,你就告诉她:柳彦璋父母老无所依,死的冤枉大仇未报……给她一个方向,她自然就动起来了。”
“怪不得……”一旁的师弈若有所思。“我们这两天怕刺激到她,送饭的时候一句都不敢提,反而让她钻牛角尖了。”
“得,你们也快收拾东西吧。”沈天无抬了抬眉毛。
“诗诗八成要回柳彦璋老家,咱们跟她走上一遭,这事儿就这么翻篇吧。”
几个“直男”频频点头,听沈天无的回去收拾。
等莫诗诗打包好自己房间的珍贵珠宝,就来到柳彦璋房间,收拾他的遗物。
走到营帐门口,她反而有些踌躇,半天迈不开步伐。
“诗诗,我们快收拾好了,咱们什么时候出发?”万子惟提着大包小包,探出头喊了一句。
“再等一下!”莫诗诗下意识回了一句,咬咬牙,还是踏了进去。
柳彦璋的房间布置极为简洁,正对门进去,第一眼就是一张地形图。堂屋里摆着一张宽大的长桌,配了许多把椅子,墙上挂着刀、枪、剑、斧等兵器。有时众将士偷懒,吃完饭就在这里商议事情,不去更远一点的会议室。
莫诗诗慢慢走着,目光在熟悉的房间一点点滑过。
掀开帷帐,后面就是他的房间。房间仅一床一桌一凳,一个大衣柜。除此之外,就是角落里杂乱摆着的兵法地图了。阳光从窗户中透入,照在窗前的瓷瓶上。瓷瓶里是一朵腊梅,这是整个房间唯一的亮点,可惜已经枯黄衰败。
难以想象,一个手握实权的将军,房间竟如此朴素。
房间后面还有一个小书房,他平日不让人进去,连莫诗诗都被他拦在门外。今日,阻拦的人已经不在了,莫诗诗绕过屏风,踏了进去。
房间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柳彦璋和黄巢一样,曾经是个落榜书生,读书对他们来说,是融到骨子里的本能。
书桌上摆着许许多多的信纸,桌面有一团墨迹已经干了,看样子,他在官军来的前一秒还在写信。
莫诗诗的目光上移,书桌上方挂着一张仕女画。与传统的静态仕女画不同,那张画上的美貌女子身披红色披风,手握宝剑,神色冷凝地望着天空滚滚黑色巨石。那女子的背后躲着一个小书生,神色慌张地看着她。
画的右上角题着《诗经》里的一句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这是谁画的仕女图?倒是有几分想象力。
莫诗诗下意识笑了一声,接着她看到底部落款:
乾符二年六月,柳彦璋作。
乾符二年六月,不正是师弈将义军困入棋局,莫诗诗带着义军冲出重围的时候吗?
没想到在柳彦璋画中的她,竟如此耀眼夺目……
莫诗诗的眼眶有些发红,她的眼睛避开那幅仕女画,向前一步,却不小心踩到了一个纸团。
她拾起纸团,展开一看:
“亲爱的诗诗,对不起……(划掉)
莫姑娘,前几日我犯了错误……(一团墨迹)
地上洒了许多纸团,莫诗诗蹲下去,一个个捡起来查看。在这只言片语中,她拼凑出整封信件。
“诗诗,前几日是我太鲁莽,因为黄巢的事向你发火,这些天我也很懊悔。
听子惟兄说,在你们家乡,向女孩道歉要送一束花。可惜这是冬天,没有玫瑰、牡丹,连芍药、梨花都没有,我找遍了周围四个州,也只能找到这些冬菊和梅花……希望你不要嫌弃。
总之,我向你郑重道歉,并保证以后绝不会再犯。如果我再对你口出狂言,你就拿出这封信,我任你处置!”
莫诗诗的眼泪滑落下来,一点点滴到泛黄的纸团上。
许久以后,她站起身,卷起墙上那幅仕女画,对着外面明媚刺目的阳光说道:
“走吧,我收好了。”
提着行李的万子惟听到了,转头问了一句:
“你要几辆马车?”
“一辆足矣。”她说。
*
乾符五年,毫州。
阴了半个月的天气终于放晴,今天是个难得的大晴天,众将士在草场挥汗如雨地训练着。黄巢眯着眼望着湛蓝的天空,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报——”一个身披盔甲的小兵跑了过来,单膝跪在黄巢面前。
以为有什么军情要事,众将士停下训练,齐齐望着那个小兵。
“城门口……城门口……”小兵咽了一口唾沫,支支吾吾的不出话来。
“城门口怎么了?快说!”一个没耐性的将军凶神恶煞,索性提起他的后领。
“这……这……小人不敢说,将军您快去看吧!”小兵满额头的汗滴落下来,滴到那将军的手上,将军不耐烦地甩开他,在腰间蹭了蹭手。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过去吧。”黄巢挥了挥手,示意众将士跟上。
走到街上,老百姓们熙熙攘攘涌向城楼。见到黄巢,一些认识他的百姓跪在地上,高呼万岁。
“这是怎么了?”那个凶神恶煞的将军更加纳闷了。不止他,其余将士也是满脸好奇之色。
带着满腹疑惑,他们终于来到了城门口。
城墙边上满地都是蚂蚁,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爬上城墙,让人鸡皮疙瘩狂跳。
百姓仰头望着蚂蚁,七嘴八舌不停议论着。
那些蚂蚁齐齐上了城墙,在墙上排列组合,组成六个大字:
唐廷灭,黄王兴。
“这……这……这难道是上天预警?”黄巢身后的将士哆哆嗦嗦,压抑着极大的兴奋与恐慌。
黄巢手握钢刀,半眯着眼,转身望向自己的将士。
被他这一看,众将士齐齐跪下。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黄王”,接着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直到半座城的人都跪在地上,口中高呼:
“唐廷将灭,黄王当兴!”
见到众人下跪,黄巢皱着眉头,佯装推辞:“这怎么使得!?”
“唐廷将灭,黄王当兴!”
众将士的声音越来越响,响破云霄。
接着,不知哪个将士拿出一袭龙袍,几人压着黄巢,“强迫”似的给他穿上。
黄巢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立为王。
见到任务完成,莫诗诗压低黑色帷帽,收回手上的蜂蜜,向黄巢遥遥一拱手,转身离开。
新任的黄王跟着一拱手,遥遥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