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番外——生日愿望
很多年后,当我成为华国手握大权,尊荣无限的帝王时,每逢独自一人,我总会感到孤独。那种孤独是刻骨而寒冷的,总叫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少年时期,想起一个名唤徐蒙的女子。
她离开我身边已经三年了,我却总是无时不刻不在思念她。最初她离开时,我的记忆里缺失了一个温柔的剪影,处处都是她,可她是谁,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直到推开尘封的故居大门,看到床上铺着的那袭精致的正红嫁衣,抚着其上细密的米色珠串,我才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后想起,那个影子,她叫徐蒙。
徐蒙,徐蒙,知知,知知。我的妻子,我的挚爱。
我这一生,所有开心快乐的时光都很短暂,记忆最深刻的那几年,陪伴在我身边的都是她,灿烂而明丽的剪影——徐蒙。
我更喜欢唤她知知,她是我的皇后,可除了身边交好的几个人,对整个华国子民而言,她都是一个谜。
这个谜底,我只想藏在心底。
说来恐怕没人相信,我与她相差十岁,我是在她的看顾教导下长大的,而且,我一直爱着她,到死都只爱她。
——
她最初出现的时候,自称是母亲的好友,鉴于母亲在我心中信任危机,我没法不怀疑她到底居心何在,但很快,她就用行动打消了我的猜忌。
她是我见过的最开朗澄静,最为与众不同的女子。以至于时至今日,我依旧对那天与她初次的相逢记忆犹新。
记得那天刚下过暴雨,铅灰色的阴云遮蔽了整个天幕,外面灰蒙一片,墙角新生的蔷薇花被雨水打的七零八落,胭脂盒子似的翻倒在地,显得脏兮兮的。
母亲躺在床上,本来艳丽妩媚的面孔枯槁灰败,透着沉沉死气,她细弱的手无力地垂在床边,一动不动。我跪在榻角,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细细想来,母亲对我实在算不得好,然而自我有记忆起,便是我二人相依为命,看她那副苍白惨淡的模样,我心中并不好受。除此之外,便是空落落的,说悲痛来也并不十分悲痛。
不知过了多久,天慢慢黑了些,我揉了揉跪的酸痛的膝盖,抬头往榻上瞧瞧,母亲紧闭着眼,连睫毛都不再颤动。
心中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我慢慢爬起来,僵直着双腿挪到床边,伸出一只手凑到母亲鼻前,试探着。
一丝气息波动也没有。手掌僵在半空,我心中蓦然一空,而后想到,母亲死了……我也解脱了。
母亲死后,我也没想要独活。其实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别人都是父母双全,家庭和美,可我出生起,便没见过所谓的父亲一眼。
而唯一的母亲,除了可怜的一点幻想般的温情,留下的记忆非打即骂。我不知道是不是世上只有我面目可憎,如此惹人厌恶,但心知肚明的是,我的确不是怀着父母的期待而生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往往不需要,也不能够天真可爱,他们需要的,只是自知之明和隐忍克制。
我六岁便知道了这点,如此混沌过了七八年,母亲身体越来越不好,家里没有积蓄,仅余的一点米粮都给母亲换药了。可日子还是要继续下去的,无奈之下,我跟着福子哥上山打柴,换一点银钱,买米买药,维系生活。
日子过得最清苦时,往往靠着四邻帮助才得以苟延残喘。
其实生活困苦并不那么难熬,可最让人恐惧的是,日复一日,未来毫无希望地活着。这会将人的斗志和向往一天天磨灭,如此心如死灰地度日,当真是生不如死。
——
我十二岁那年,母亲被确诊痨病,活不过半年。看着惋惜连连的大夫,我心中奇异地生出了一种罪恶的解脱感。母亲死后,我也可以死了,我终于可以死了。
那时候生存在我眼里,是一件让人痛苦无望的惨事,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可老天总是爱开玩笑,人们常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那天,上苍让我遇到了我的救赎,亦是我今生最大的珍宝。
我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倾其所有地爱一个人。
——
那天我跪在床边为母亲守灵,屋子里安静的只能听到风声。初春天气乍暖还寒,地面都冒着冷气,跪在地上,膝盖片刻便像结了冰一般刺痛,时间太长,麻木到几乎没有痛感。正当我意识游离间,屋外忽然传来细微带着些急促的脚步声,我略睁开眼,仔细听着这四下唯一的声响。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家门口,我心中微讶,拖着僵直的双腿,慢吞吞地朝门口挪去。
多年来的谨慎占据上风,我停在门后,透过门缝往外看了两眼。那时天已经擦黑,光线昏暗,朦朦胧胧能看见台阶上站着的是个女子。她穿着件轻盈的像云彩似的罗裙,颜色我不认得,但无疑是村子里从没见过的精致美丽,如同雨后晴空一般漂亮。
她站在门口的青石板上,雪白的绣鞋染了几点污迹,背后是颓败灰黯的墙垣。那样漂亮的打扮,显得与这副环境格格不入。
我几乎可以断定,她不是洛安人氏,而且生活富足,无忧无虑,否则怎么会下雨天穿着一双白的耀眼的绣鞋走在陋巷。
这样的人,怎么会来我们家紧接着,我无法控制的想到了这点,便没有开门,等着她下一步举动。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见左右无人,忽然拿出个模样奇怪的手环似的东西往前探。手环一触到我家木门,便放出强烈银光,光线强到,将门口的几道泥潭映的清清楚楚。
我被吓了一跳,往屋里退了两步,盼望她赶快离开。
女子却耐心十足,继续敲门,那声音一阵大过一阵,我不敢说话,继续张望着。女子见这么久屋里没人应答,似乎有些焦急,然而声音却是温温柔柔。
“有人在家吗?”她轻声问道。
“阿延?”见还没回音,她提高嗓音,试探着叫了一声。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不由得一惊,心想,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语气还这么亲切。
怀着疑惑,我打开了门。
而后,看到了铭记一生的画面。
她看向我,粲然一笑,宛如云破月出,将这一方陋室点亮。
“我是你母亲的好友,特意来寻你的……”她轻声细语解释一通,脸上仍带着笑。
我感觉那笑容刺目,正是那些生活幸福,没受过苦难的孩子所有的,心中既酸楚又嫉妒,垂下头,不愿看她。
“我叫徐蒙,你可以唤我蒙姨。”她没有介意我的冷漠,反而握了下我的手,不过很快便放开。
她的手心很暖,和母亲常年的低温不一样,我心中突兀地浮现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她或许是不一样的。我怀疑她,又接纳了她错漏百出的借口。因为,那时候的我是如此的孤独,如此的脆弱无力,如此的需要陪伴。
即使,那个人或许别有用心。
——
徐蒙的到来对我的改变是翻天覆地的,我本是极冷淡多疑的性子,但在她全心全意,不求回报的作风下,终于败北。
应当只有两个月,我便开始接纳她,开始习惯身边有她陪伴的日子。
我唤她蒙姨,将她视作长辈、朋友、亲人。
可我很快发现,在她心中,并不是只有我一个。
我不喜欢读书,因为读书很费钱,我不想徐蒙为了我过得辛苦。但她说喜欢读书人的时候,我觉得读书也不是件坏事。
后来我和宋廉一同去了洛安一带最好的青城书院,在那里,我每一天都刻苦读书。每当我感到疲乏的时候,我就在心底默念,将来一定要功成名就,让蒙姨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这样想着,我觉得每一天都精神百倍。唯一的遗憾是,书院里样样都好,就是不能日日见到她。
在我读书期间,徐蒙开了家面馆,听宋廉他们说,生意相当的不错,可我却担心她会很辛苦。好不容易挨到假期,我终于见到了徐蒙。
她一脸兴奋的数着铜板,眼睛里都快放出光来了。数完钱,她拿出一大半放进铜罐里,封好,然后笑嘻嘻地告诉我,这钱都是存着给我娶媳妇用的。
我本来有些不好意思,但看她一幅开心模样,似乎巴不得我早日娶妻,与她分开,心中便不快起来,又莫名有些委屈。
翌日我去面馆帮忙,听到王大嫂旁敲侧击地打听蒙姨婚事,还一个劲的夸赞自家儿子,我当即怒了,装作将茶杯滑落在地,打断了王大嫂的痴人说梦。
回家后蒙姨什么都没说,我还以为她被那个媒婆插科打诨,闹的心情不好,想去安慰下,不想寻到后厨,却发现她在做卤牛肉和麦芽糖。我记得她不喜欢吃麦芽糖,困惑地问过才知道,这竟是为福子哥和宋廉做的。
看她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我感觉口中腥苦,心底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总而言之,很是不快。
为此我单方面和她冷战,可徐蒙这个没心没肺的,怎么也没发现我不对劲,直到两个月后我休沐回来,这场“名存实亡”的冷战,又由我单方面结束了。
那天午膳时,她竟然没和我说话,表现的神神秘秘,有些冷淡,我感到莫名其妙,心情不受控制地低落,整个下午,我连《孟子》都看不进去。
晚上她又不在,我满屋子寻遍,发现连晚她膳都没做,不知去找什么人了,胡思乱想下,心中实在苦涩难言。
结果回到客厅,却发现桌子上多了许多蜡烛,摆成了奇怪的形状,我心中莫名一跳,下意识转过身,而后便愣住了。
徐蒙捧着块半圆半方,上面插着几根蜡烛的东西,走过来放到桌上,既而在我呆愣的目光中笑意盈盈地看着我道,“阿延,生辰快乐。”
今天是我的生辰!她不在是为了给我庆祝呢。我木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心中冒着幸福的泡泡,听她继续道,“这叫蛋糕,我们家乡的有个习惯,生辰那天,都要吃生日蛋糕的。不过蒙姨是第一次做,这是蛋糕里最漂亮的一个。”
“那个,上面的是蜡烛,多少岁插多少根,吃蛋糕前要吹蜡烛许愿。”她看着蛋糕神色有点期待,语气温和,“可以许三个愿望奥,不过愿望不能说出来,否则便不灵了。”
“恩。”我心里快活极了,极力忍耐才没笑出声来,在她的注视下闭上眼,默默许下心愿。而后吹灭蜡烛,吃下第一口蛋糕。
味蕾里唯一的味道便是甜,但意外的感觉不错。徐蒙尝了一口便用敬佩的目光看着我,我默默将剩下的大半蛋糕吃干净,而后与她一同分享了长寿面。
嗯,果真是第一次动手,吃到了好几块蛋壳。
由于太过欣喜,这夜我辗转难眠,直到子时才有睡意。
临睡前,我对着窗外漫天星子,祈祷自己得偿所愿。
那夜我做了一个美梦,梦里一对人相伴白首。只可惜,美梦转醒,而那个愿望,最终也没有实现。
续
看着笑意盈盈的徐蒙,顾延不由自主地闭上眼。
他从没过过生日,所以不知道生日是一件令人如此惊喜的事情。如果可以,他只要许一个心愿就够了,他也只有一个心愿。
诸天神佛在上,信子顾延,唯愿身侧之人年年岁岁,平安顺遂,岁岁年年,笑颜不改。
“阿延,蒙姨很高兴,十六年前,你来到了这世上,真好。”他听见温和轻柔的女声在耳边说,带着一点怜惜与羞涩。
不知为何,往日熟悉的声音突然变得灼人起来,顾延的心跳猛然加快,半面脸都开始发烫。他掩饰性地睁开眼,入目的便是徐蒙温柔地凝视。
实在是忍不住心头的欢喜与甜蜜,顾延弯起唇,极轻,极开怀地笑了。
他也很感谢,她来到他的身边,这是他十六年来,收到的,最好最好的生辰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