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兰与方灵轻一行人抵达留家堡后,留岢遂在堡内厅侃侃而谈。
谈论这世上每一柄宝刀宝剑都有其独特的特点。
是它们的铸兵师赋予它们的特点。
他为了解释此言,先从上古神兵说起,再逐渐讲到当今江湖中的几件出名的利器,用它们做例子,来详谈它们与铸兵师之间的关系。
方灵轻打了个哈欠,显是兴味索然的样子,悄声道:“原来留家堡的规矩也不是那么严。”
危兰问:“为什么?”
方灵轻更加小声地道:“东拉西扯这么多,不过就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学识。在我们那,谁在回话的时候敢这样,早就被责罚了。”
危兰闻言失笑,也觉留岢确实说了太多无用的东西,且恐怕还得继续说下去,于是随即悄悄起身,随便寻了个借口,走到留鸿信身边,低声道:“留四哥,我有话问你。”
留鸿信点点头,跟着危兰离开堂。
檐下走廊,前方庭院里铺着一层洁白无瑕的冰雪。留鸿信刚想开口询问危兰有事要说,只见危兰忽然捡起地上一根枯树枝,以枝为笔,以雪地为纸张,画出了一条条线。
留鸿信初看时不解,再认真看她画到最后,脸上神色陡变。
末了,危兰手握树枝指着线条里的一个点,道:“这是什么地方?”
留鸿信想了一阵,才回答道:“但凡我留家子弟,为留家堡或侠道盟立了一份功劳,就会记录在册。这间屋子,收藏的则都是我留家外系弟子的功劳簿。”
危兰道:“功劳簿?我能看一看它们吗?”
留鸿信道:“它们跟目前这桩案子有关系吗?”
危兰道:“可能有。”
留鸿信道:“我留家外系弟子众多,所有的功劳簿你都要看?”
危兰道:“等之后有空,我都想看一看。”
留鸿信道:“好,我可以之后给你取来。但我想要先问一句,危师妹为会对我留家堡内部如此熟悉?”
危兰笑道:“不是我对留家堡熟悉,是有别人对留家堡熟悉。只是……这个人是谁,请恕我现在不能说。我保证,我会查清楚这件事。”她顿了会,望着眼前的晶莹雪色,悠悠道:“其实我也想知道,她为会对留家堡如此熟悉。”
留鸿信不再追问,转身的同时,倏地伸出右手掌在空中一拂。
雪地上的痕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再次回到堂,倒也巧得很,恰逢留岢终于将话说到关键。
“汉中城南有一家打铁铺,名唤为‘百炼钢’,那铁铺的铁匠燕玉龙,虽是才在江湖上出现不久的新人物,但他锻造兵器的技艺很是不错。”留岢抚着手中断刀,沉吟道,“我曾慕名去看过他锻造的刀剑,对他所铸兵器的特点有所了解,因此依我之见,这把刀,十有八九就是出自那‘百炼钢’铁铺。”
最后一句话落,众人立刻议论纷纷。
方灵轻偏过头,冲着刚刚又坐到她身边的危兰眨了眨眼睛,问道:“你们信吗?”
她这话不单单是在问危兰。
是以杜铁镜沉思少顷,道:“真正顶尖的武林高手,若遇到特殊情况,不欲暴露自己的身份,在与他人的交战中,也能隐藏自己的武功特点来历;那么真正顶尖的铸兵师,若不欲暴露某一柄刀剑乃是自己所铸造,按理说,应也有这个能力。”
危兰道:“留岢却没有道理骗人。”
作为留家堡的嫡系子弟,他比留影更没有道理骗人。
正在堂里所有人都各自低声讨论之际,忽然听一人抬高了声音道:“呀!百炼钢?听说造极峰屏翳堂主方索寥有一门手上功夫便叫做‘绕指柔’,这家铁铺会不会和方索寥有关系?”
“极有可能!”
一时之间无数人点头赞同。
方灵轻蹙起的眉眼里飞出了几分冰凉的不悦。
危兰侧首凝视了方灵轻微时,旋即扬声道:“这‘百炼钢’三字本就常用来形容兵刃,因此江湖中多得是名唤‘百炼钢’的铁铺,犹如天下各处州县均有一家名为‘悦来’的客栈,难道它们都会与屏翳堂有关系不成?‘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至于此诗,则本是东晋刘越石所作,难道刘越石一个已逝去千年的古人也会与屏翳堂有关系不成?纵然方索寥乃是魔教中人,也不可能这世上恶事皆是他所为,若仅凭这一个名称巧合,而放过了其他恶人,是不该。”
她这话一出,有人心忖此言确有道理,也有人还因昨夜之事而恼她,冷哼了几声。
方灵轻凑在她耳边道:“我爹概不会在意这件事。不过,还是谢谢你啦。”
留烟霞突然一下子站起来,握着手中的金鞭,急不可耐地道:“管它到底和方索寥有没有关系,我们现在在这里讨论这么多有什么用?不如直接去瞧瞧!”
留飚点头道:“霞说得不错!我们既有了线索,定然是要去查的!”
留烟霞笑道:“爹,那你就派我去吧!让我去会一会那个什么百炼钢!”
可不止留烟霞一人,在这顷刻间站起来身来请战的年轻子弟是一个接着一个。
危兰道:“目前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燕玉龙是欲谋害留家堡之人,我们此行,只是调查,不是捉拿,若前去的人太多了,也并不好。”
留烟霞道:“总之,我是一定要去的!”
原本始终静默待在一旁的留影这时向左右望了一望,随而上前,先向着留晟与留飚等人鞠躬行礼,道:“弟子听说近年来造极峰内部已分为多个派系,那星辰针也不知究竟是造极峰中哪一派的暗器。而弟子当初既与星辰针的主人有过交战,不如就让弟子跟随危堂主同行,或许能有所发现。”
留晟道:“如此也好。”
于是不过片刻,他们已确定了前往铁铺调查的人选,除却危兰与她的朋友们,留家堡派出的人只有留影与留烟霞。
而同样今日才到汉中府的地黄门群英,则打算先在城内搜寻造极峰教众的踪迹。
“百炼钢”远离城中人烟,在城南一座山的山脚之下,本应该十分显眼。只因如今是十二月深冬,霜雪既覆盖了山川树木,也覆盖了林中那座小木屋,幸而有隐约的打铁声从一片白茫茫里传出,才让众人即刻发现了它所在的位置。
飘雪的寒日,那间屋里一个火炉,炉中火苗四蹿,热气腾腾。
屋里屋外,犹如两个季节。
那火炉边站着的是一名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长相普通,眼中双瞳却黑得格外引人注目,只抬头看了门外众人一瞬,随即又低首继续打起面前这片烧红的镔铁来,一边问:“买什么?”
危兰摇首道:“我们什么都不买,只是来请阁下帮我们看一看这柄刀的。”
那柄断刀在她手中,她说完,即双手递上。
“阁下能看出这柄刀是谁所铸造的吗?”
燕玉龙依旧不停打铁的动作,眼光在那柄断刀的刀身上一扫,道:“是我。”
留烟霞诧道:“你回答得倒还真爽快!所以这刀里的暗器也是你的?”
燕玉龙道:“客人。”
他说话似乎始终都是两三个字往外蹦。
留烟霞怔道:“啊?你说什么?”
留影道:“八小姐,我猜他的意思是,这把刀乃是一位客人请他锻造的,而那些星辰针也都是那位客人交给他,让他放在刀里的。”
留烟霞道:“哦?那位客人是谁?”
燕玉龙道:“太多,我要想。”
这回他倒说了五个字。众人也都即刻明白了他话中之意,应是请他铸刀的客人太多,他一时之间记不太清,需要仔细回忆。
留烟霞道:“那你赶紧想啊。”
忽然又是“当”的一声,燕玉龙手中铁锤力再次击在那铁剑之上,他竟连话也不再说。
危兰微笑道:“阁下要先打完兵刃,才能再想吗?”
燕玉龙点了点头。
危兰道:“那我们就先在这里等待,可好?”
燕玉龙道:“请进屋。”
危兰道:“多谢。”
屋子里要暖和得多,众人当然也乐意在屋中等待。只不过这屋中并无桌椅,他们不能坐,只能站。方灵轻遂倚在门边,目光正对着门外的荒山枯树,满地冰霜。
要知造极峰所在的云南新化州气候温和,四季如春,方灵轻从前很少能看到白雪,倒觉这雪景也别有一种动人之处。
而她看雪的时候,另有两道目光则落在她的身上。
一者是危兰的目光。
方灵轻晓得她定是在观察自己的神色,想从自己的神色里看出自己是否认识燕玉龙。
一者是楚秀的目光。
方灵轻也晓得从今早她对自己心生怀疑之时起,她便开始时不时瞧着自己。
因此方灵轻先是方方地侧首迎上危兰的目光,朝着危兰扬眉一笑,同时摇了摇头。
危兰莞尔。
随后,方灵轻又挑着眉去看楚秀。
对于楚秀的怀疑,方灵轻丝毫不觉担心。莫说楚秀现在还什么都不明白,即使她真的看出了某些端倪,方灵轻也并不会把这样一个武功头脑都不算出众的人当做对手。
楚秀反而登时感到心虚,忙忙避开方灵轻的眼神,慌张中随便想了一个话题,张口道:“这间屋子里怎么……怎么有股味道?”
杜铁镜负手而立,在狭窄的陋室里也犹如一座笔直的山峰,道:“是药味。”
方灵轻笑道:“这打铁铺还卖药吗?”
燕玉龙道:“家父有疾。”
原来他这屋子分为外间与里间。外间有火炉与铁墩,自是他平日里锻造兵刃的地方;里间则是供人在闲时休息、夜里安眠的卧房。
药味是从里间传出。
杜铁镜道:“令尊得了疾?”
燕玉龙道:“宿疾缠身。”
也不知这药在药炉里究竟熬了有多久,又过一小会,药味在空气里越发浓重,燕玉龙时不时侧头往里间望了一望,打铁的动作终于渐渐慢了下来,镔铁也渐渐冷却。
他倏地道:“我看看药。”
话落,遽然用钳子将这片镔铁钳到了火炉中重新来烧,他一迈步,立刻进了里间。
铮铮的打铁声就此消失,门外的飞雪,炉中的火光,却久久不停。
留影道:“我怎么总有种感觉,这屋子有些不对劲?”
杜铁镜与危兰、方灵轻三人则都点了点头。
留烟霞问道:“有什么不对劲?”
楚秀自是没敢问,眼中却透出与留烟霞相同的疑惑。
霍然间只听“轰”的一声,小屋四周,两扇门,三扇窗户,皆仿佛同时落下一片帘子,遮住门窗外的冷冷日光与簌簌风雪,也阻隔了外间与里间的通道。
就在这一刹那的时间,屋中竟变得昏昏暗暗。
唯一的亮光来自于炉中的红火。
它照见了将门窗封闭的那几片“帘子”,压根不是布帘。
是铁。
是坚硬坚固的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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