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黄门群英在今日分为了八个队伍,在城中各处搜寻造极峰教徒的下落。
秦坚已将那名黑衣大汉押入留家私牢中,正在给闻讯赶来的众人详细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才刚刚讲了一个开头,忽见危兰微微地摇了摇首,他问道:“危堂主是觉有何不妥之处?”
危兰道:“汉中府的江湖武林,的确属于本盟留家堡所管辖之地,正因如此,我们在明,造极峰在暗,我们不知他们在何处,他们却能轻易探查出我们行踪,诸位师兄一旦分散,容易遭他们暗算。”
秦坚道:“危堂主说得是,可惜我们当时没能想到这一层,这才着了魔教的道儿,有两名兄弟被滕六堂的人擒去。”
危兰垂眸不再言。
她很清楚,抓走那两名地黄门弟子的人,确是造极峰教徒,却不属于滕六堂,而属于屏翳堂。
确切说,是屏翳堂子弟假扮的滕六堂子弟。
这都是方灵轻适才已经告诉她的。
秦坚道:“幸而那两名兄弟机智,路上悄悄留下了暗号。”
这暗号当然也是屏翳堂故意视而不见,让他们留的。
秦坚道:“我们发现了暗号,一路追踪,追到滕六堂的藏匿地点,虽救下了那两名兄弟,可却让那群魔教徒全都给跑了。只有这名黑衣汉子,显然已经疯了,不知道应跟着他们的同伴们一起跑,才会被我们擒获。”
所谓的滕六堂成员们早已提前做了准备,自然能够理解撤退得有条不紊。秦坚不知这点,只觉是自己能力不够,十分懊恼。
有人突然询问道:“那么秦兄怎么能确定他也是滕六堂的一员,而非被滕六堂抓去的无辜百姓?”
秦坚道:“滕六堂的藏匿地点在城中一条小巷的小院,据我那两名兄弟说,他们当时被囚禁在院里小屋中,忽有一人进屋向那群魔教徒里一个领头的禀告,说了一句:‘我们已将纪洪兄弟从飞廉堂的手中救回,但纪兄已经疯了,只口口声声喊着……看样子他应该是查到了什么,我们现在却问不出来’,那领头的听了这话,就立刻出了门去看那疯子。”
——“纪洪”指的应该这名黑衣汉子。
众人的视线越过面前的铁栅栏,望向铁牢里的疯子。他既被关在牢中,再也逃脱不了,原本缚在他身上的绳索便都解下,他双手乱舞,四处奔跑,脸上的神情时而欢喜,时而惊恐,且继续不停地喊着那一句:
“我找到了宝藏!我终于找到宝藏了!哈哈哈哈,宝藏是我们的!”
他喊这句话,已喊了很久。
纵然他是习武之人,有内力在身,如此不停歇地大喊大叫,恐怕也迟早会精疲力尽而虚脱。
铁牢外,昏暗的一盏灯下,又有人皱眉问:“这人是真的疯了?”
秦坚道:“疯病的确是可以假装的,所以我们已让本门精通医术的一位兄弟给他检查过,他绝非装疯,而是真的疯了。起初,我们听他口里不断叫嚷着这句话,心里猜测,这一次造极峰众多人马来到关中,会不会就是在找什么宝藏,有滕六堂的弟子寻找到了宝藏的所在,却被飞廉堂抓去,最后不知因什么缘故,竟然变得疯癫。可正当我们讨论这个可能之际,留四公子却找到我们,与我们说了危姑娘和杜大侠他们今日在百炼钢铁铺的遭遇,这可就令我们费解了,这造极峰来关中,到底是为了宝藏还是为了权九寒?”
众人议论纷纷,危兰在旁一言不发,心中道了一句果然。
——倘若不是今日擒获了燕玉龙,又听燕玉龙提到了权九寒,众人听到这名疯子喊叫的内容,果然都会做出与秦坚相同的推测。
这也就是方灵轻吩咐属下,假扮滕六堂成员,演这一出戏的原因。
就在适才危兰与方灵轻还在留家堡庭院的雪地里之时,方灵轻已将这一切说了出来,末了笑道:“听说地黄门的门主乃是挽澜帮聂帮主的义子施鸣野,和兰姐姐你一样,是如今江湖公认的侠道盟五大天才之一。如果这次是他率领地黄门来了汉中府,恐怕我手下的人就不能那么轻松地抓走他的人,来演这一出戏了。”她眉眼带笑,笑眼里飞出了相当自信的神色,“得我亲自出手才行。”
危兰闻言也微微一笑,道:“那你觉得,我就会上当吗?”
这话的语气里有着与方灵轻一样的自信。
方灵轻道:“要你完全相信这出戏,太难,但至少你也会将信将疑吧?哪怕你有九分疑,一分信,你也总会去调查的,只要能够误导你一阵子也好啊。”
危兰道:“那为什么你现在又要告诉我真相?”
方灵轻道:“因为我定下此计之时,也没能料到今日事情会起了变化,现在你已知道了我们来汉中府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寻找权九寒,我再编造一段谎言骗你,又有何用?”她停顿了会儿,语气倏然变得郑重,“兰姐姐,若非迫不得已,我不想骗你的。”
因此,只要能不影响她的行动计划,她如今都愿意与危兰讲真话。
危兰沉默一阵,忽又问:“那人是真疯还是假疯?”
方灵轻道:“当然是真疯。假疯会被人看出来的,骗不过你们。”
正当危兰想问“既然那人疯了,又为何会一直叫嚷着同一句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那边厢留烟霞与楚鹏、楚秀终于交流完毕,来到她们身边,她们也就没法再说悄悄话,一同来到了留家堡的这座私牢。
此刻,危兰注视了一会儿铁牢中那汉子的狂态,又偏头瞧了瞧身旁的笑意盈盈的方灵轻,突然扬声道:“纵然是此人所言是真,造极峰的确在关中寻找宝藏,那么究竟是宝藏重要,还是权九寒重要?依在下之见,我们仍应该尽全力调查权九寒之事。”
她不可能对着众人说“方才屏翳堂的少堂主已经告诉了我,这只是屏翳堂为了误导我们而演的一出戏”,是以她只得想一个借口,让众人不要再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到这名黑衣疯汉的身上。
众人倒还都颇赞同她这句话,纷纷点头称是。
随而很快离开了这座大牢,来到旁边不远处一座小亭,让仆役送上了茶水点心,秦坚遂向危兰问起了那燕玉龙的具体情况——留鸿信之前虽已将此事告诉了他,但他们毕竟了解得不是太清楚,欲向当事人详细询问。
危兰道:“燕玉龙是留八姑娘抓到的,还是由八姑娘来说吧。”旋即,她侧首留鸿信,低声道:“留四哥,能借一步说话吗?”
留鸿信点点头,与她走到角落,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递给了危兰,道:“你要的留家外系子弟功劳簿,都放在里面了。不过,危师妹,我只是借你,可不是送你。”
危兰道:“多谢留四哥还记着此事,过后我自然会还。”又道:“还有一个忙,也要麻烦留四哥了。”
留鸿信道:“什么?”
危兰道:“烦请留四哥告诉贵堡守门的兄弟们一声,若今日有一位老妇前来找我,请他们接待一下,然后尽快告知于我。”
留鸿信道:“这事好办,我吩咐下去就是。”
说完,他们回到了亭中坐下。
危兰自是坐到了方灵轻的身边。
方灵轻小声道:“他刚刚给了你什么东西?”
危兰道:“你应该猜得出来,何必再问?”又微笑道:“我倒是有问题,还想要问你。”
方灵轻道:“待会儿告诉你。”
待会儿,便是等到众人都散了以后。天色渐渐转暗,留烟霞说完了话,则与大家告辞,回了自己的房间;留鸿信道他已安排好了客房,请秦坚等人前去歇息;楚鹏与楚秀则离开留家堡,要回有朋客栈;终于又只有危兰与方灵轻两个人独处,一同慢悠悠地前行。
方灵轻道:“你要问我,纪洪是怎么疯的,对吗?”
危兰道:“是。”
方灵轻道:“很简单,有一种叫做‘杀心’的毒药,乃我们造极峰所独有,能够迷人心智,致人疯癫。但只让他服了此毒还不够,在给他喂下‘杀心’的同时,还须有人施展出‘五光十幻’的功夫,在他耳边说上一句话,他之后就会永远重复这句话。”
危兰道:“五光十幻?我似乎听说过,这也是造极峰所独有的武功,你也会这门功夫吗?”
方灵轻道:“我当然会。”
危兰道:“那他会一直这么疯下去吗?”
方灵轻道:“最多三日,不过凭他的那点功夫,可能用不了三日,他就会虚脱而死。”
这个“死”字,她说得很是轻描淡写。
危兰道:“此人到底是谁?”
方灵轻笑道:“你不必担心,他不是什么无辜的江湖正道或民间百姓。他是我们屏翳堂的人。”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了危兰的意料。
现在的危兰当然完全相信,方灵轻绝不会做残害无辜的事,因此她暗暗思索,此人或许会是滕六堂或飞廉堂的成员,再抑或是羲和使与望舒使的属下,被屏翳堂擒来,当做他们演戏的工具。
谁知这个工具竟就是他们屏翳堂的人?
方灵轻看到危兰眼中的疑惑,又笑道:“前不久,这人犯了我们屏翳堂的一条堂规,本来就是要被罚的,但到底要怎么罚,他们是打算等我到了汉中之后,由我决定。正好,我发现有这个机会,他受了罚,还能为我们屏翳堂做点贡献,这不是很好吗?我就让人给他下药啦。”
危兰听完这段话,有半晌不言语,又仔细端详起方灵轻的带着笑容的那张脸。
她常常这样愉快地笑,飞扬的眉眼里藏着顽皮的狡黠,令人感到可爱。有时候,连危兰都会差一点忘记,她本就是如此杀伐果断、狠辣决绝之人。
静了一会儿,危兰倏然笑道:“幸好,你从来没有把这种手段,用在无辜的身上。”
方灵轻颌首道:“我也很庆幸,我以前没有杀害无辜。”
危兰道:“为什么?”
方灵轻道:“如果我以前杀害过任何一名无辜,我就不能和你做朋友了。”
尽管危兰没有提过这一点,但与危兰相处了这么久,方灵轻现在已很了解危兰的原则底线。然而能够和危兰做朋友,却是方灵轻如今觉得最快乐的一件事——幸好,她没有错过这个快乐。
危兰笑了起来,道:“可是倘若权九寒果真在关中,你之后仍是会想出各种方法,来阻止我找到他吧?”
方灵轻道:“当然。”
危兰道:“你想当造极峰的峰主吗?”
方灵轻道:“造极峰主?我来当也行啊。不过嘛,现在主要是我爹爹想当。兰姐姐,你如今对我来说是很重要,但我永远不可能为了你,违背我爹爹的意愿。”
危兰道:“那你的意愿呢?”
方灵轻道:“我的意愿?”
危兰道:“我知道,你的心地一直很好,或许……你应该做一名真正的自在游侠,听从你自己的心意而活,而不是违背你的本心,为别人做事。”她正色道:“即使那个人是你的父亲,我也不觉得应该。”
方灵轻闻言愣了一下,随而噗嗤一笑,道:“我的心地一直很好?那你可就看错了。老实说,你和杜大哥的确让我对江湖正道的印象好了不少,但要我当什么行侠仗义的侠者,我可还是不会干的!”顿了顿,轻声叹出一口气,接着道:“我虽然不喜欢我爹娘常常争执,但我帮我爹爹做事,我也没觉得违背我本心。”
危兰道:“我已经看了你这么久,我现在不会看错你。”她忽然又一笑,冲方灵轻扬了扬眉,“轻轻,要不要和我打一个赌?”
方灵轻道:“打赌?打什么赌?”
危兰道:“我赌你会成为一名侠者。”
方灵轻笑道:“那你就一定会赌输。”
危兰笑道:“既然如此,你敢和我赌吗?”
方灵轻并未立即回答,凝视了片刻危兰的眼睛,再琢磨了一阵子,道:“你可千万不要干涉我做什么事。”
危兰道:“我以前有干涉过你吗?”
方灵轻道:“那倒是没有。”
自她们两人认识以来,危兰从来没有干涉过方灵轻的任何行事。
方灵轻突然笑道:“好!赌就赌!不过,打赌是应该有赌注的吧?”
危兰道:“你想要什么赌注?”
方灵轻道:“这个嘛……我暂时想不出来。要不这样吧!谁赢了,谁就可以让对方为自己做一件事。”
危兰道:“好,一言为定。”
方灵轻道:“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