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光阴依然飞逝。
杨柳松柏的翠绿颜色加深了许多,原本料峭的风也变得越来越温热,人们渐渐换上了更为单薄的衣裳。在这段日子里,危兰与方灵轻又协助俞大猷打胜了一场营前沙之战。
终于,锦衣卫对沙鹰的调查有了消息。
原来此人的父亲名唤沙震义,乃浙江军中一名总旗,只因得罪了上峰孙参将,被冤入狱。而那时卢通海还在浙江为官,那孙参将竟又得罪了他,于是在他对付孙参将之际,他才顺手救了沙震义出狱。
可惜沙震义在牢中遭受严刑拷打,出狱以后生了一场重病,最终回天无术,在痛苦中死去。
杨栋先找到了沙震义的生前好友,问明了沙震义的老家地址,没料到还真就在沙家老宅发现了那名紫衣社众人口中的叛徒:
——沙鹰。
此人确实是一名高手,但他终究也还是敌不过锦衣卫多人联手,受伤落败,于是随后锦衣卫便一路押着他回到了浙江,将他押入大牢之中。
牢房不见天日,幽暗阴沉,几盏油灯的微火在狭窄的空间里摇晃,恍若诡异的鬼火。
危兰走过这条长长的通道,两旁的铁栅栏里还关押着其他犯人,她一边看着他们,一边问道:“沙鹰的父亲当年真是被冤入狱的?”
杨栋点点头道:“是,我之前询问了不少他父亲的生前同僚,他们对沙震义赞誉颇多,道此人忠勇难得,只可惜个性过于刚直,才会有那一场牢狱之灾。没想到啊,如此的一位好汉,他的儿子居然当了贪官污吏的走狗,为非作歹,残害无辜,也不知道沙震义泉下有知,会做何感想。”
再走十余步,便是关押沙鹰的那座牢房。
杨栋最后的那一番话,显然就是说给沙鹰听的。
自从成为了阶下囚,沙鹰始终一言不发,无论锦衣卫怎样审讯他,他就是死活也不开口交代一个字。倘若只是不说了他从前在紫衣社做过的其他任务倒也罢了,反正如今紫衣社的杀手大部分都已经给抓了起来,愿意老实交代的人并不少,但冯丹瑶当初究竟从哪里得到的那本名册与六合真经这件事,却是只能询问沙鹰。
杨栋干脆拿出了沙鹰的父亲来激他。
沙鹰听罢果然冷冷一笑。
尽管还是不言语,但他总算发出了声音。
杨栋道:“你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你这个样子,死后还有何面目去见你父亲?”
铁牢里的汉子一身囚衣,散着发,面向墙壁,无人能看得见他的表情,唯有透过他紧握的双拳可以看出,他的的确确已经被激怒。
“既然提起我的父亲,那你们知道我的父亲当年到底是被谁害死的吗?”
危兰道:“冤有头债有主,令尊是被谁所害,你就该找谁报仇。因为令尊死得冤枉,你就要违法犯律,为那些贪官污吏杀害更多的无辜——这个道理,请恕在下不明白。”
又是柔和又是清朗的女子语音令沙鹰一怔,他终于忍不住好奇,回过头来,只见铁栅栏之外的通道里站着一名身形高挑的妙龄女郎,气质高雅,即使身处于肮脏不堪的牢狱之中,竟也有出尘之姿。
旁边还有一位姑娘,也是同样的年轻,容貌娇艳绝伦,这会儿似乎无聊得很,完全没有看向他,正低头玩着手里的火折,一会儿把它点亮,一会儿把它熄灭,眼波流转甚是生动。
沙鹰大感讶异地道:“你们不是锦衣卫吧?”
危兰道:“不是。我们是江湖人。”
沙鹰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
江湖人和锦衣卫在一起,并不让他感到奇怪,要知在江湖里领头的侠道盟五大派好像和官府的关系就很不错,他之所以会大笑的原因是:“你一个江湖人,居然口口声声谈什么违法犯律?”
危兰道:“江湖人本来就也应该遵守大明律法,有什么不对?”
沙鹰不说话,继续大笑。
他笑声里的嘲讽之意十分明显。
倘若他嘲讽的是别人,那倒也无所谓,偏偏他嘲讽的却是危兰,原本还在玩着火折子的方灵轻突然抬眸,冷冷的目光盯住了他,手指微微一动。
旋即她的手便被危兰握住。
她欲要将火折打到对方脸上的动作也就停了下来。
危兰只握了一瞬,心已不由自主跳得稍快了一些,随后立刻松开手,凑到方灵轻耳边道:“轻轻,别生气。再听听他还要说什么吧。”
沙鹰终于笑够了,方道:“我父亲当年之所以被关进大牢,就是因为他违反了一道军令,是那个姓孙的给他下的一道军令,一旦他真的听从了这道命令,那他和他手下五十多个兄弟就只有送死的份儿!所以他才选择了抗命,谁料到他最后还是逃不过那一劫……我父亲死后,朝廷为了补偿我,让我继承我父亲的总旗之位。他们真当我傻,以为我还会为了这种朝廷卖命。”
杨栋骂道:“那你就加入了紫衣社,为狗官卖命?”
沙鹰道:“不,那时候还没有什么紫衣社。不过我有一身好武功,所以我最初是想要到江湖上闯荡闯荡。这江湖有句话我喜欢,叫做‘侠者以武犯禁’——我父亲是因为违背了军令而死的,那我干嘛还要遵守什么规矩,什么大明律法,我就是要自由自在地活着,就是要做一做违法犯律的事。”
他说完这段话,再度看向危兰,讥笑不已,道:“没想到你一个江湖人,却说江湖人遵守大明律法?”
危兰听罢面不改色,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道:“你错了。”
对方的眼神里又出现了那种讽意。
危兰很平静地接着道:“刚刚杨兄有和我谈过令尊的案子,我听说当年孙参将是因为与令尊有私怨,才故意下了那道要人去送死的军令。因此真正先违反了军规,违反了大明律法的人,应该是那位孙参军,而不是令尊,你怎么能说令尊因为违令而死的呢?”
沙鹰这才一愣。
危兰也静默了一会儿,竟又继续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有在江湖上闯荡过,其实江湖上也有各种数不清的规矩,我自幼是在这些规矩里长大,本来习以为常,直到有一年,我经历了一件事,忽然开始厌恶起那些规矩。”
“然而最近,我因故与俞大猷将军接触,在俞家军待了一段时间,见俞家军号令严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军规比许多武林门派的门规还要严上数倍,但从来没有任何一名将士有任何不满,他们全都对俞将军心悦诚服。我想,倘若令尊当年是俞将军手下的一员,必然不会含冤入狱。”
她微微侧首,看向一旁油灯里的灯芯,似是在问沙鹰,也仿佛是在问自己:
“如此看来,规矩其实也很有存在的必要吧?”
而她说完这段话,有人也在看她。
方灵轻手中的火折子又一次点燃,她不再玩来玩去,一会儿让它亮,一会儿让它灭,而是举起了这枚火折,微微火光照着危兰的侧脸轮廓,照着危兰的眼角眉峰。
她安静又郑重地看着危兰。
只听危兰倏然轻声叹了口气,再道:“你方才说你想要自由自在地活着,世上恐怕所有人都这样想。那位孙参将也是这样想,所以他和令尊有了点私怨,就不顾军中规矩,让军令成了杀人的阴谋手段。”
“还有你紫衣社的同伴们,他们似乎都不怎么聪明,可是他们能在这些年里杀了那么多人,除了他们的武功勉强还算不错之外,也是因为有许多官员想要他们替自己无所顾忌地做一些事,因此给了他们掩护,才造成官场与民间的一片混乱。”
罪魁祸首是那些心怀私欲的朝廷官员。
还有……
危兰突然犹豫了片刻,仅仅犹豫了片刻,她旋即坚定不移地继续说了下去,道:“还有江湖里的许多恶人,譬如造极峰的邪魔歪道,他们有时甚至不高兴了,就会胡乱杀害无辜。当然,侠道盟的败类也是一样,但至少他们明面上还得守规矩,只会在私下作恶。江湖的混乱,便是这些人造成的。”
方灵轻听到这里,淡淡地笑了一笑。
危兰看着沙鹰,最后道:“所以这世上恐怕没有、也不能有不受限制的自由,不然那只会让更多人不自由。江湖武者也好,朝廷官员也罢,和平民百姓一样都是人,自然一样都须遵守大明律法。至于‘侠者以武犯禁’之言——这句话自然也是有道理的。”
“江湖侠者身怀常人所不能及的武功能力,要犯要破的,应该是那些不合理的规矩,不合理的束缚。”
“这样一来,”方灵轻终于遽然插话,“才会真正有更多人得到自由,对不对?”
她笑道:“兰姐姐,我直到今日今时,才明白了一点。”
危兰闻言转过头,看向方灵轻。
她看见了方灵轻那双眼眸里仿佛星子闪烁的光,道:“明白了什么?”
——明白为什么只有与你相处之时,我才会感觉到一种无拘无束。
方灵轻犹未移动目光,依然端详着危兰,心中浮起一个念头,危兰是那个可以给无数人送去自由的人。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她的心里话。
愣了半晌的沙鹰已在这时抢先道:“你跟我说了这么多,究竟是什么意思?”
危兰微笑道:“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要告诉阁下,害死令尊的并不是大明律,而是为了一己私欲破坏了律法规矩的人。紫衣社的首领与主顾,也都是那种人。你若想对得起令尊,你就应该告诉我们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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