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栋发觉自己回答不出来。
危兰这时亦好奇询问:“江湖在何处?”
方灵轻道:“别人不明白,但兰姐姐你肯定明白,这可是你告诉我的。”
危兰疑道:“我何时告诉过你?”
方灵轻道:“昨天。”她盈盈笑道:“就是昨天,傅掌观道他是市井中人,做的都是市井老百姓会做的事,你却说侠者扶危济困,但没有规定必须在什么地方扶危济困,我当时便想这江湖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杨栋不知昨日她们与傅道归到底谈了些什么,但对这个话题极感兴趣,不禁沉思了起来。
若说江湖有界限,他说不清它的尽头在何处;若说江湖没有界限,然而他能说庙堂官府亦是江湖吗?
他只得问道:“云姑娘有答案吗?”
方灵轻反问:“江湖有些什么东西呢?”
这个问题依然让杨栋沉默。
危兰则沉吟道:“江河湖泊广阔浩大,能包容万物。依我之见,‘江湖’之名或许来源于此,它本是什么都有的。”
方灵轻笑道:“兰姐姐,我就说,别人不明白,你肯定明白。你和我所想完全一样。从前我以为江湖之中有的皆是凶险杀戮与勾心斗角,后来离家远行,才发现原来这江湖里还有朋友,还有你,还有那么多让人愉快的事。”
危兰温然笑道:“但你从前的想法本也没有错。”
方灵轻道:“这是当然,我从来不曾认为江湖是仙境,只不过现在明白了它也并非地狱。”
善与恶,美与丑,都在其中。
她秀眉微扬,带着几分玩味的目光看向杨栋,又笑道:“可是……有人好像把它当做了仙境。”
杨栋登时愕然。
毫无疑问,方灵轻话里的“有人”指的绝对是他。
是啊,在他穿上这身飞鱼服之前,可已在江湖上闯荡了好几年,踏过无数刀丛剑棘,荆棘之上是腥风血雨,荆棘之下是尔虞我诈。
确实称不上仙境。
只不过他在江湖受到的束缚,要比在官场受到的束缚少一些。
却并不是完全没有。
无论任何地方都有规矩,亦都有险恶。
是自己离开江湖太久,竟渐渐把它的险恶忘记,只记得它的美好之处。
方灵轻仍然展颜而笑,继续道:“你方才说你嫉妒我,其实我小时候看古书,倒羡慕过书中所记载的那些山林隐士,然而前些日子俞将军曾反问过我一句:‘这世上哪来的无忧无虑的桃花源?’——却把我问住了。”
杨栋琢磨了须臾,苦笑着点点头道:“姑娘说得没错,是我这些日子想岔了,江湖和官场确实皆非桃花源,民间同样不是。不过就算有真正的桃花源,我也不愿去住,人活在世上岂能没一点抱负。”
方灵轻把旁边墙上的那面窗户推开,遥望晨曦里的云霞,视线往南,是渺宇观的方向,她喃喃道:“就算真有桃花源,好像桃花源里的隐士不是真的完全快乐。”
这话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说给杨栋听的。
杨栋没有听懂。
危兰思索了一阵,悠然道:“因为只要是性情中人,就不可能与世隔绝,他总要下山,走出那片桃花源。”
方灵轻粲然笑了,道:“所以我根本用不着羡慕他。其实,我这段日子就已经过得挺开心的。”
人总是很容易艳羡自己不熟悉不了解的旁人。
正如杨栋羡慕江湖客,却不知方灵轻的烦恼纠结;方灵轻羡慕山中隐士,却不知傅道归与她一样有心结未解。
世间没有任何一个人的人生可以称得上是完美。
方灵轻又顿了顿,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再次看向危兰道:“我有时候会想,既然这世上不管什么地方都有束缚,都有险恶,为何我如今感到欢喜的时候变得多了……大概,是因为我做的事和以前不同了,也是因为我想的事和以前不同了。”
“如果江湖之所以是江湖,是因为它能包容万物,什么都存在于其中,那么人心自然也可以是江湖。”
“人心还可以是天地人间,一个人想着什么,心中就会出现什么。以此而论,无论一个人走到何处,周遭世事有多少纷扰,都可以住在自己心中的桃源里……”她在这时慢悠悠拿起了一杯酒,酒杯里有涟漪轻荡,而她的双眸中有跳跃的笑意,接着道,“《易经》有许多种解法,我想,这也可以算作‘或跃在渊’一卦的解法之一。”
最后一句话落下,她仰头喝完杯中酒,窗外碎金似的的阳光洒落在她的脸上,令她向来活泼的眉梢眼角在此际显露出几分神圣。
杨栋再次怔住。
尽管他没听明白方灵轻末句话里提到的易经是什么意思,但前面那番话已经足够让他震动。
自从杨栋认识危兰和方灵轻这两人以来,他便一直觉得这两名江湖侠女的年纪虽然相差不大,然而一个沉静稳重,甚至已隐然有了些许武林宗师的气度;一个聪明是聪明,武功能力皆相当不凡,但脾气秉性还带着少女的骄矜。
直到此时此刻,原来这位云姑娘竟亦是这般成熟、灵慧通透之人。
通透到令他钦佩。
危兰微笑颌首道:“你这番话倒让我想起本朝王阳明先生《传习录》中之言:‘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然而道理虽是如此,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
方灵轻点点头。
包括她自己,纵然如今能想明白这道理,但要践行此道却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
她沉思一会儿,不经意间对上危兰那双宛若皎月清亮的眼睛,突然一笑,道:“可是兰姐姐,我觉得你做得到,你早已经做到了。”
难怪。
她不禁心忖,难怪在危兰身边,她总是那般自在畅快。
或许只因危兰便是与天地一体同流之人。
危兰摇首道:“真要做到这一点,最难就在,无论处于何种境遇之中,都能保持心的广阔。轻轻,老实讲,我经历的风波还不如你多。”
方灵轻噗嗤笑了,道:“我可也没有经历过那么多风波。如果你说的是那件事……我爹爹一直对我很好,我若是什么时候想回去了,我原来所拥有的,他依然会交到我手里。除非哪一天……”
除非哪一天,她的身份在全江湖人的面前暴露。
是以于方灵轻而言,真正的难关,还在前方。
“但我不会回去的,我如今有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我要试一试……所以,兰姐姐,我昨日才会与你说,我已经选择好了我会走的路。”她脸上的神情坦坦荡荡,但笑着“哎”了一声,“我们之前打的赌,我承认,是我输了。”
危兰莞尔道:“你如今才承认你输了吗?我可是早就觉得你输了,只是怕你不敢履行赌约,才一直未提此事。”
方灵轻故意皱皱眉,佯装不满道:“怎么,在你心里,我难道是说话不算数的人吗?你想要我履行什么赌约,做什么事,说吧!”
危兰闻言沉吟少顷,遽然心下一动,一双清目在方灵轻的身上打量。
方灵轻道:“你还没有想好吗?”
危兰笑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件事,希望你去做,但现在不方便说。”
毕竟现在还有一个杨栋在场,有许多属于她们的秘密,大概不合适让锦衣卫听见。
方灵轻不以为异,笑道:“好啊,那就等你之后告诉我。放心吧,我愿赌服输。”
最开始,杨栋以为方灵轻说出那番道理,是在开导最近感到困惑的自己,是以对方灵轻格外感激,但这会儿见她和危兰又说了这么多自己听不懂的内容,他忍不住问道:
“云姑娘,你和危姑娘打过什么赌?”
方灵轻毫不迟疑地道:“我和兰姐姐的秘密,不能告诉你。但你和你的同僚们昨晚经历了什么事,你必须得告诉我们。”
杨栋听她突然转移话题,愣了一下,随即道:“是,我本来就打算告诉你们。”
他清清嗓子,准备开口。
危兰蓦地打断道:“杨兄稍等,我们还是去仙杏堂说吧。”
杨栋道:“我在这儿可以说得清楚。”
危兰温然道:“我知道,但我更想听你的兄弟们说。”
仙杏堂今日闭门谢客,药炉里依然熬着草药,药香弥漫了整间屋子。
那数名锦衣卫见危兰和方灵轻来到,脸上颜色灰暗,半晌都不愿出声,直到听到危兰询问他们的伤情,才有人道:
“再喝两三天药就好。两位姑娘是要问我们昨天发生的事吗?
危兰道:“昨晚傅掌观找到我们,是因为他认识铜仁府里所有的乞丐,知道其中没有一个叫做张十五的人,才提醒我们小心。傅掌观平时遗世独立,若非这回情况特殊,他是连我也不想见的,遑论官府里的人,这点你们应该清楚,所以他不是故意针对你们。”
“你……你说这个干什么?”
危兰继续道:“实不相瞒,我和轻轻平时是有许多私事在谈,就像你们平时亦有许多关于朝廷的事在谈,我们是绝不能刻意打听的,这是因为我们身份不同,理应如此。然而在调查倭乱与紫衣社这件事上,我和轻轻以往有什么行动,并没有瞒着你们,我希望今后诸位兄台还有什么单独行动,至少告诉我们一声。不然——”
她浅浅一笑,又道:“不然,再出一次这样的事,你们的陆指挥使询问,我们该怎么说,你们又如何说呢?”
危兰的态度一直很温柔。
在说这段话的时候,起初也不例外。
这使得她最后那句话透出的微微凛冽之意,格外令人心悸。
她们与锦衣卫的合作还未结束,她必须杜绝以后再发生这种情况。
那数名锦衣卫果然沉默良久。
随后,其中一人终于点点头,方道:“昨天那张十五一直想套我们的话,我们始终没有上他的当。估摸着他是不耐烦了,所以突然话锋一转,说他想起那座破庙里有他的雇主留下的东西,或许对我们有用,让我们去看看。”
“我们明知他不安好心,但……我们没想到他的武功居然那么高,到了庙里,他登时露出真面目,抢过我们手里一把刀,和我们打了没多久,就……就赢过了我们。”
“然后,他便立刻问我们,我们怎么会知道槙山延埋在那座山上,我们来找槙山延是想干什么。”
方灵轻道:“槙山延?王延?”
那锦衣卫疑问道:“王延是谁?”
危兰道:“昨晚诸位兄台失踪期间,恰巧有渺宇观的师妹查到了不少情况,有一名叫做王延的男子在铜仁府住了两年,直到嘉靖三十三年离开,此人来历神秘,我们猜测他应该就是城南山上的那名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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