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皇后接了太后的话过去,眼仁里浸着几丝笑,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阶下的薛长敏,“儿臣会看着办到的,安定帝姬是陛下长女,又是先皇贵妃唯一的女儿,自然是要身份合适的姊妹前去相迎。”
李太后侧目瞧着长玉。
长玉感受到太后目光过来,连忙收拢心绪,沉静俯身跪下。
“按着规矩,你陪安贵嫔前往行宫不合适,只是如今情势特殊,安贵嫔既然点了你的名,你便跟着去吧。”李太后淡声道。
这一刻之间,长玉心头压了许多时日的重担终于摘下来。
放下那些负担的刹那之间,她竟然有一种轻松到飘忽的感觉。
只是轻松之于,却又觉得这一切事情实在是太巧。
又想起前时安贵嫔托人捎给她的那一份信笺当中所说的“已有解决法”,突然觉得心中升起团团的狐疑。
面前站着李太后和魏皇后,可玉不敢再多想下去。
她分明应该庆幸的。庆幸,李太后的剑锋对准的不是她。
长玉朝着李太后拜了一拜,垂首恭顺道:“长玉自当遵从。只是可惜,答应了皇祖母誊抄佛经,却未能完成。”
“你若是有心,哀家这里的经书,你带几本走。骊山行宫下佛寺遍地,你陪着安贵嫔前去养胎,读一些佛法也是于她腹中龙子有益的。”李太后扬手,叫身边连嬷嬷去取了一套经书来。
长玉伸手,谨慎恭敬接下。
吉祥笑着站在一旁,瞧了半晌,方才又想起一件,连忙上前道:“太后饶恕!瞧奴才这蠢笨不堪的,倒是把一件重要的事情忘了。”说着忙不迭跪下,笑道,“陛下说,趁着安贵嫔去骊山行宫这事,一来,他不大放心,意欲同去,二者,则是也许久未曾过往骊山,心中甚至想念骊山景。正巧了,骊山之下国寺所在,陛下也想赶在年关岁末前,替燕国社稷祈福一番。”吉祥的话说了半晌,方不动声色抬起眸子来,暗暗瞟了一眼李太后的脸色,谄笑道,“不知……太后娘娘是如何想法?”
“陛下要同去骊山?”魏皇后语气当中有些微讶。
李太后的面容沉沉,没做声。
魏皇后瞟了一眼李太后,收敛神情,掩饰着脸上的讶异,淡淡笑了一声:“怎么陛下一时想起要去骊山行宫?这,贡国来朝也就在不久之后,此刻前去……只怕。”
李太后默了半晌,眼帘一撩,冷冰冰瞧着吉祥:“这主意,只怕不是陛下自己想出来的吧?吉祥,你如实跟哀家把话说清楚了,去骊山的主意,是谁给陛下出的?”
吉祥汗颜了半晌,方才磕着头,道:“太后娘娘您真是心如明镜似的……这是、是陛下身边的郑美人给出的。”
“郑美人?”李太后皱眉。
魏皇后连忙上前解释:“母后,这郑美人乃是忠勇王府月前不久举荐入宫的秀女,先时是个答应,不过近来得宠,晋了常在之后,又加封了美人。”
李太后没做声,只垂眸捏着手里的檀木珠子手串转。
“倒是升得快。”李太后平静的声音当中,听不出什么喜怒情绪。
魏皇后赔笑道:“忠勇王很是贴心,送来的这位郑氏,当真是倾国倾城色。自安贵嫔有孕不便伴驾之后,郑氏便一直陪在陛下身边,很是贴心周到,陛下也很喜欢她。”
太后的眉眼当中浸透着一丝冷意。
“这件事,等哀家与陛下商量后再议。”李太后看了一眼皇后,“你的人不用过去沐宸殿通报了,八帝姬的婚事,由哀家跟陛下说清。省得这起子下人糊涂,倒把事情说错了。”
魏皇后连忙欠身:“儿臣知道。”
“哀家各位也见过了,该说的事情,也都说明白了,众位夫人少时跟着皇后一同说说话吧。”李太后回眸,朝着连嬷嬷招手,“陪哀家去更衣。”
甩手将这烂摊子尽数丢给了魏皇后。
魏皇后无法,也只得躬身送了太后离开。
一直等到李太后的身影消失在慈宁宫正殿之下,魏皇后才转眸过来,瞧着殿中一众命妇夫人们笑了一声:“各位夫人难得入宫一趟,适才本宫已经吩咐人在坤宁宫的园子里设下茶座,这时节梅花正盛,各位夫人不妨跟着本宫一道过去赏花喝茶,也是雅事?”
适才慈宁宫当中的气氛实在尴尬,众人巴不得赶紧从这儿走出去,便都首肯,谢了皇后的好意。
众人当中,唯有抚南侯夫人的面色惶惶不安。
魏皇后从阶上走了下去,长玉长忆连忙会意上去,一左一右搀扶住她。
长玉扶着魏皇后往前走了几步,停在陆夫人与薛长敏之前。
“今日,本宫瞧着陆夫人也罚了,还是领着世子先回侯府吧,不必勉强。”魏皇后垂眸,朝着陆夫人道。
陆夫人也正愁无法脱身,见魏皇后为她开了口,忙跪下谢恩:“今日之事,都是妾身教子无方。回府之后,来日定当押着这孽子入宫好好请罪一番。”她转眸,瞟了一眼身旁由着侍女搀扶站起的薛长敏,“也请八帝姬,莫要为了这孽子的事情伤心。”
说着,陆夫人便领着陆嚣往后退出慈宁宫。
长玉站魏皇后身边,瞧着那少年起身,跟着陆夫人往后退出。
陆嚣退至殿门前,却忽然抬首,瞧了长玉一眼,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什么话。
可身旁陆夫人将他狠狠一拽,他嘴里要说的话还没来得及吐出口,便被陆夫人拽着拉走了。
临行前,又还回头瞧了长玉一遭。
一双漆黑的眼睛里亮亮的,像是懊悔,又有些难为情。
交代完陆家夫人的事情,皇后又才转眸过来,瞧着眼前的薛长敏,叹了口气,上前亲自将人扶起。
“你先回去吧。”魏皇后吩咐薛长敏身边侍女,“带着你家主子回含章殿。”
冰翘红着眼,哽咽委屈着朝皇后称了一声“是”,方才着人搀扶着薛长敏,往慈宁宫外走了。
吉祥站在一旁,见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方才朝着魏皇后回话:“那奴才便先回沐宸殿了。”
魏皇后首肯。
吉祥回了沐宸殿,魏皇后方才又一番寒暄,同着身边的命妇们一道回坤宁宫。
行出慈宁宫的时候,魏皇后却突然停下了步子,回眸过来瞧着长玉。
长玉松了搀扶着魏皇后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魏皇后瞧着她,笑了一声:“原本今日也是过来替太后娘娘抄录佛经的,这会儿让你跟着再去坤宁宫服侍一趟,本宫倒是不忍。安贵嫔才在陛下跟前替你求了这份恩典,你便过去甘泉宫看一眼她吧。”
长玉犹豫了片刻。
她确实是想去瞧一眼安贵嫔的。只是自从李太后回宫,她处处谨慎,捏着规矩过日子,万万不敢前去甘泉宫探望一眼,生怕自己的探视落在太后眼中,便成了过分的亲近,为安贵嫔招惹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魏皇后瞧着长玉的脸,淡淡笑一声:“本宫知道你忧心什么,只是今日,太后既然默许了安贵嫔前去骊山养胎,你也是要随着一同过去的。这个时候看一眼,也算不上什么。去吧,就说是本宫说的。你这孩子,总是这样谨慎小心。”
魏皇后骤然的宽容温和,倒是叫长玉只觉得心里一阵发毛。
只是自己确实也无心跟去坤宁宫作陪,既然魏皇后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再推辞下去便是装模作样的假了。
长玉朝着魏皇后福身,乖顺称了一声“是”。
魏皇后点了点头,便牵着薛长忆,同着一众命妇们谈笑簇拥着往坤宁宫的方向回去了。
长玉站在宫道上,直到魏皇后等的身影渐渐远去,方才收了礼,站直起身来。
她转身,想朝着反方向走去甘泉宫,却见远远宫道的尽头上,一团黑咕隆咚的东西朝着她的方向跑了过来。
长玉顿时驻足,拧着眉头仔细盯着那一团黑煤球一样的东西仔细瞧。
等她瞧清,眉头却拧得更进了。
心里下意识揪紧,适才在御花园当中的那种恐惧又浮上心头。
刚才御花园陆嚣身边的那只獒犬不知为何又跑了回来,往后看,后头却连一个人都未曾跟着。
长玉到底还是有些怕那只狗的,偏巧今天出来时又只带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宫女。
眼见着那只獒犬扑腾到了她跟前,长玉下意识地顿身往身边捏了块石子在手心当中。
若是那个畜生敢再动她一下……
长玉捏着手里的石子,盯着那只獒犬跑到她身边。
她刚想扬手吓唬它,却见它乖乖停了下来,没有一丝恶意,就蹲在了她的脚边。
长玉倒有些愣了,低下头去看,但见獒犬的嘴里还叼着个什么东西,仰着头摇着尾巴瞧她。
见它没有要伤人的意思,长玉心头的警惕才松懈了几分。
她弯腰下去,皱眉瞧着它。
獒犬抬起两只前爪,扑腾着她的膝盖,扑了一阵,又摇起尾巴。
长玉想它是要给自己送什么东西来的,于是小心翼翼地伸手上去。
獒犬很是聪明,一见长玉伸手,立即凑上去,将嘴里叼着的东西松开。
一只凤仙花簪子落在长玉的手掌心里。
长玉捏着那根凤仙花簪子一愣,这才赶紧伸手往发髻边上摸。
果然,原先插在头发上的那根簪子掉了。
长玉这才回眸来,重新瞧着獒犬,愣了愣。
适才在御花园当中一阵混乱,许是跌在地上那时摔出去的。
原来,这狗子是专程回来给她送簪子的。
獒犬送了簪子给她,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相当高兴,喘着粗气直朝长玉摇尾巴,还一面低下头凑近她,像是要在她面前邀功一般。
长玉扬手把簪子别进发髻当中,瞧着狗子在脚下傻模傻样地邀功,不觉又有些好笑。
于是弯腰伸手,揉了揉狗头。
狗头毛茸茸的,摸上去手感身舒服。
狗子见长玉摸它脑袋,更是高兴,摇头摆尾。
长玉瞧着它那傻样,倒是被逗笑了。轻轻拍了拍它的头,想起袖子里还有半块原先吃剩下的肉馅糕点,遂摸了出来,喂了獒犬。
獒犬一口吞了,吃完咂咂嘴,蹭了蹭长玉的裙子。
“替我向你主子道一声谢。”长玉拍了拍阿宝,方微笑着道,“回去吧。”
獒犬抬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瞧了她半晌,方回头撒欢朝着来时的路跑回去了。
长玉不自觉笑了一声,低声道:“傻狗。”
*
“贱人!!”
郑小宛还未曾踏进昭阳宫主殿的殿门,一只茶碗便倏然从中飞了出来。
她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那一只茶碗便从她耳边飞过去,杂碎在她身后的台阶上,碎瓷飞溅。
郑小宛理了理鬓边的发丝,垂首恭敬,轻手轻脚地踏进殿中。
陆淑妃捏着马鞭正冲着宫中的宫人发狠,满地跪着战战兢兢的宫人。
“魏氏这个贱人!竟然敢跟那老妖妇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瞧着本宫困在这昭阳宫当中,竟敢坏了本宫的事!贱人!贱人!!”
飞扬的马鞭重重打下去,应声一阵皮肉响声,宫女们惨叫着趴在地上,呜咽着咬着嘴唇,连哭声都不敢传出来。
郑小宛在殿门前站了一阵,趁着陆淑妃喘息对的片刻,脚下步履小心翼翼避开宫室当中满地的狼藉,上前静静停在陆淑妃的身后,朝着她欠了欠身:“淑妃娘娘金安。”
陆淑妃听闻到身后动静,回眸过来,眼睛里淬着阴狠。
她捏了捏手上的马鞭,反手朝着郑小宛的胳膊上一抽。
郑小宛站在原地,不躲不就。
陆淑妃的那一鞭子下手很重,直接将她厚厚的冬袄划破开来,露出里面洁白的棉絮。
郑小宛挨了一鞭子,脸上神色却没怎么边,只贝齿轻轻咬了一下嘴唇,便如同没事人一般,温声道:“娘娘还请息怒。此时动怒,岂非是正中皇后下怀?好叫她们瞧了您的笑话去?”
“早做什么去了?这个时候,轮得到你来教训本宫?”陆淑妃收了鞭子,冷声道。
“妾身不敢。”郑小宛低声。
陆淑妃的眉梢挑起一丝蔑笑,抬手抚了抚郑小宛光洁娇嫩的面容:“本宫禁足昭阳宫,倒是给了你一个好机会。不惜自贬身份上去,给安氏那个贱婢诊脉,求来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如今你可满意了?连升两级,郑美人,你可真有能耐呀。”
郑小宛挨了一马鞭,脸上却还笑得出来。
她上前,恭顺婉转道:“妾身都是为了娘娘,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为了本宫?”陆淑妃蔑笑一声。
郑小宛赶紧俯首跪倒在陆淑妃的脚边,“娘娘,当夜坤宁宫殿中凶险,您不是不知。皇后和安贵嫔是合起伙来算计了您和十九皇子,彼时安贵嫔得宠,娘娘手中却一时无证据,不能断定安贵嫔和皇后有罪。可是娘娘,您推了有孕在身的安贵嫔,却是陛下眼中真真切切看到了的事情,就算您那时在如何有理,也全然成了没理的事情。”
陆淑妃冷眼瞧着郑小宛,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她的话。
郑小宛见淑妃态度缓和,便趁势接着道:“陛下禁足您在昭阳宫当中,连带着整个昭阳宫的人,若是妾身那时不押了性命,胆敢在陛下面前露面,昭阳宫此刻便真的连一个能替娘娘说话的人都无了。如今,妾身在陛下身边得宠,怎么忘记自己出身昭阳宫?只要妾身能在陛下身边,娘娘出昭阳宫的机会,便能更早一日。”
陆淑妃的眼帘当中浮现起恨意,她冷笑了一声:“早一日晚一日出这昭阳宫还有什么用?如今安氏那个贱人得宠,又有龙子在身,陛下还要陪同她前往骊山行宫,还带着九帝姬……”想到痛恨之处,淑妃眼眶微红,她狠狠甩了手上的马鞭,咬牙道,“……若非是本宫如今困顿于这昭阳宫当中不得脱身,岂容得她们欺负了长敏去!长敏这孩子也是个懦弱的,眼睁睁的火坑也往里跳吗?蠢货!”
郑小宛适时上前,搀扶了淑妃一把:“娘娘也不要太心急了,眼下还有法子。”
“本宫能不心急吗!?”陆淑妃脱口尖声骂道,“皇后和太后,摆明了要把长敏丢去杜国这个火坑里!本宫是长敏的亲娘,本宫能眼睁睁看着长敏嫁给杜国那个七老八十的老不死,把一生都荒废了吗!?”
郑小宛捏着陆淑妃的手腕,“娘娘……”
郑小宛的声音沉柔,“不是没有法子。您应当知道,忠勇王郡主封帝姬入宫的事情。”
陆淑妃瞧着郑小宛的眼神怪异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小宛低声凑近陆淑妃耳边,耳语了几句。
一刹那,淑妃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
她反手捏住郑小宛的手腕,急惶惶追问:“你可不要跟本宫撒谎!这事还能有假!?做这样的事,都不要命了么!?还有,你可是受忠勇王府举荐入宫的,你就不怕……”
“妾身怕什么?”郑小宛纤长的睫羽微耷下来,敛眉婉转之间,笑容媚得叫人心醉,“妾如今一心跟随娘娘,忠勇王府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多久。妾身何苦还要以身犯险,站在他们那边?良禽择木而栖,太后已经很瞧不惯忠勇王府了,今日让盛京众世家子女入宫伴读,不过是个开始。这次骊山行宫一去,过不了多久,娘娘翻身的机会就来了,八帝姬自然也会安然无恙。”
陆淑妃眼瞳神色沉沉,她瞧着郑小宛,郑重道:“你真能把那两个碍眼的东西除了?”
郑小宛笑得温婉,眼下那颗泪痣曳动。
“妾身不打无备之仗。此事一但捅破,娘娘跟前的绊脚石,就算不死,妾身也会替娘娘扒她一层皮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