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长敏进来的悄无声息,长玉一时也未料到,但还是沉住气朝着她微微欠了欠身:“八皇姐怎么来了?”
“安氏自戕,听说九皇妹把自己锁在宫里好几日也不出来见人,我是怕九皇妹想不开,遂今天特意过来瞧瞧。”薛长敏微微笑了一声,“原本我还怕九皇妹这儿冷清呢,原来早有人抢在我前头过来伴着皇妹了,倒是我多虑了。”
长玉听着薛长敏这话阴阳怪气的,敛眉笑了一声:“多谢八皇姐的好意,我这儿心领了。只是听说这段时日圣驾将回銮,皇后娘娘那儿忙着,如今皇姐得娘娘青眼,没事儿便还是少来我这里,省得耽误了皇姐的正事。”
薛长敏静静听着,半晌冷笑了一声:“是啊,这晦气地方,是该少来。”
长玉敛眉面色沉静,听着薛长敏的讽刺也未曾动容。
薛长敏挑眉,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屋子里气氛剑拔弩张,恰时却听闻走廊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长玉抬眸循声望过去,但见燕草匆匆从外头进来。
燕草进来得急,路也没瞧,一不留神就撞在门边薛长敏的侍女冰翘身上。
冰翘“哎呦”一声,瞥眸过来眼神锥子一样钉在燕草身上,狠狠道:“八帝姬面前,也敢这么毛手毛脚的?没人教过你规矩么!?”说着扬手冲燕草就是一巴掌过去。
燕草被冰翘一耳光刮倒在地上,茫然抬眼瞧着站在院子里面色冰冷的长玉,而后,才瞧见跟前站着的薛长敏。
薛长敏拢袖端庄地站在原地,与冰翘对视了一个眼神,随即才转眸过去,冲着长玉淡淡一笑:“妹妹这段时日伤心糊涂了,宫里的宫人也疏于管教,这满院子都是这样毛手毛脚的小丫头,怎么成体统呢?”
长玉慢慢抬眸,瞥了一眼薛长敏,再又瞧着伏跪在地上的燕草,微微咬了咬牙,“妹妹宫里的人,自然有妹妹自己来管教,八姐姐不必费心了。”
薛长敏神色微微带笑,很是端庄温和:“不费心?不费心怎么行?不只是姐姐,如今宫里上下知道妹妹失了生母的,没有不想为妹妹费心的。妹妹心里若是有什么不痛快,大可与我这个皇姐说,若不是今日偶然过来,还不晓得妹妹这儿压着这么多的事?我瞧着妹妹与抚南侯世子倒很是亲近啊,怎么,心里事可以与外人说,反倒是要瞒着我这个亲姐姐?九皇妹这是什么意思?”
“八皇姐想多了,陆世子不过是……”
薛长敏微笑着逼问:“不过是什么?九皇妹,陆家世子才与我解除了婚事,倒是和你亲近起来?这话若是传出去,九皇妹是准备打我这个做姐姐的脸面么?还是说安氏庶人已死,妹妹你知道自己失了这个宠妃生母的倚仗,就想着另寻出路?我的九妹妹,你莫不是病急乱投医,寻错了去处?”
长玉静静瞧着薛长敏,半晌笑了一声:“怎么?姐姐怕陆世子喜欢我不成?姐姐不是自己都瞧不上陆嚣粗鄙么?怎么如今见我与陆嚣亲近一点儿,就急吼吼地与我说这席话?不过退一步来说,陆嚣纵算真有心与我,也与八皇姐没什么关系吧?”
陆嚣拒婚一直是薛长敏的一块心病,不论谁提起来都要炸毛的。
薛长敏的脸色立即有些恼了,说话也有些微微咬牙切齿:“攀附上陆嚣又怎么样?如今抚南侯府还没在他手上,九妹妹你若是想把算盘打到陆家的头上,我劝你还是省省吧。别说抚南侯府满门,淑妃娘娘就会第一个叫你知道厉害。九妹妹,如今已不是安氏当宠的时候了,安氏这抔灰早化了,你还是清醒清醒,乖乖把你的性子收敛回去,在和亲之前,好好珍惜珍惜最后留在盛京宫里的日子为好。”越往后说,薛长敏的脸上便越发得意起来,“九妹妹,这人生在世啊,还真是那句话,是祸躲不过。”
薛长敏犹记得那时在坤宁宫当中,长玉笑着对自己说的那一些话。彼时她瞧着他这九皇妹眼角眉梢上的锋芒,心里恨透了,而如今再瞧长玉这般冷落景象,她心里不由自主地就高兴、就得意。
“九妹妹。”薛长敏微笑着上前一步,笑着执着长玉的手,“远嫁杜国虽说背井离乡,虽说那杜国君主已经年近花甲,只是寂寂深宫里,好歹还有咱们的大皇姐与你作伴,你可以知足了。”
“八皇姐就这般肯定我必然无翻身之日了么?”长玉抬眸瞧着薛长敏。
薛长敏眉眼温柔微笑:“这宫里的人,不会叫你翻身,更不会叫你好过的。”顿了顿,“还有,九皇妹,有一句话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陆嚣是我不要的人,可就算我不要了,我也不许你对他动什么心思。就算陆嚣真对你有意,陆家也绝对不会容许他们唯一的世子娶你这样一个自戕妃嫔的女儿为妻。”
长玉静静听着薛长敏说话,半晌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若我非要与抚南侯府唯一的世子亲近呢?八皇姐又当如何?再说了,如今八皇姐与陆家世子并无婚约在身,世子愿意与我来往,我也不能拒人与千里之外啊。姐姐这样担心我与世子亲近,莫不是觉得自己被世子拒婚,而世子却反来亲近我,因此觉得脸上实在过不去?也是,当时陆家世子为了拒婚八皇姐,连装纨绔这样的馊法子都能想出来,可换了我却又多加亲近,岂不是在说八皇姐不如我这个做妹妹的?”
薛长敏今日来原本就是想奚落一番长玉的,正巧又抓着陆嚣偷偷见她的把柄,正觉好讥讽长玉一番,却被长玉呛口回来,一时之间怒上心头。
原来安贵嫔得宠,陆淑妃又在禁足之中,薛长敏自然不敢太张扬,可是如今长玉已经是落毛凤凰不如鸡的境地,这个时候,难道她还不敢还口还手回去么?薛长敏的手攥紧了,她又想起当初在昭阳宫里陆淑妃对她说的那番话——
“读了这么多年诗书,回头连九丫头的嘴都争辩不出个输赢,我当初九死一生把你生下来到底是在干什么?”
薛长敏瞧着长玉,眼里的恨意积攒起来。
薛长玉算什么?安氏在的时候她不过是她脚底下一个不起眼的庶妹罢了,如今安氏死了,她更加不值一提。
她算什么?她凭什么?如今已经没有人再护得了她了,她在她面前还不肯低头就范?
积攒多时的怒意和恨意一缕缕地拧在一起,最终在薛长敏的心里燃气一把滔天的大火,她盯着长玉,眼里阴狠神色渐上,一声声慢慢笑了出来:“九妹妹觉得,我不如你?觉得陆嚣会喜欢上你,从而救你出这苦海?九妹妹,你当真不会觉得皇家女儿的婚姻这般简单吧?从前安氏在的时候,你算什么东西?如今安氏自戕沦为罪人,说难听了,你这样的身份和亲都已经抬举了,你凭什么还敢在这儿肖想陆嚣?我不要的东西,你也别想要。”
长玉站在原地,笑盈盈地瞧着她:“陆世子愿与谁亲近便与谁亲近,我管不着,八皇姐更管不着。”
“放肆!你敢这样跟我说话?”薛长敏厉声尖叫,眼睛里跳动着簇簇的火苗,脸色铁青着扬手对着长玉就预备着一个耳光扇过来。
长玉瞧着薛长敏的耳光落下来,利落便往后退开一步,可是却及不上薛长敏动作更快,脸颊上还是被薛长敏尖锐的护甲划过一小道痕迹。
“九主子!”燕草失声惊叫一声,忙不迭便冲上前去要搀扶住长玉。
“小贱人,八帝姬在这儿也轮得着你瞎嚷嚷!?”冰翘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拽住了燕草,身后跟着的小宫女连忙上来,伙同着冰翘一同把燕草扣下。
冰翘一个耳光抡过去,燕草便应声倒下。
长玉往后退一步,抬手轻轻揩了揩脸颊上的血,仰头瞧着面前已经愤怒到失去理智的薛长敏。
薛长敏素来当着宫里的人总是端着的,总是亲和而温文尔雅的,面前这样泼妇一般狰狞着脸的神情,长玉却是第一次见。
“怎么?八皇姐被我说中了么?”长玉不觉得害怕,将薛长敏激怒至此,她心里反而突然生出一种别样的快活。薛长敏越是恼怒,长玉的微笑便越是舒然,“八皇姐?怎么了?装不下去了么?早该如此了。今日你来我这儿一趟,不就是想瞧着我如何落魄可怜么?不就是想瞧着我无依无靠之后的惨景么?先时何苦又装得这么一副姊妹和睦的样子?我瞧着咱们这虚伪做作的姐妹情,早就想呕了,如今这样撕破脸皮恶言相向,多好,多痛快。八皇姐,你说是吗?”
薛长敏恨不得将长玉那张笑着的脸用剪刀剪了再亲手撕碎!薛长玉现在不是应该痛哭流涕么?不是应该拜在自己的脚下苦苦哀求么?为什么?为什么她还笑得出来!?
长玉脸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她随手抚了抚,眉眼里倏然扬起笑容:“八皇姐,我之前总有个地方想不通,从前我母妃未曾得宠,我们母女在甘泉宫受尽欺辱的时候,皇姐你从不厌恶我,甚至有时候淑妃责难我的时候,还会帮着我说几句话。虽说你说的那么几句话无关痛痒,可到底咱们的关系还不算太坏,姐妹之情倒也称得上。可自从我为了摆脱和亲杜国,处处谋划处处争宠的时候,咱们便开始生分起来。一开始的时候,我也以为你不过就是想叫我替你挡灾,不想自己再沦落到和亲的命数上而处处针对于我,可是后来我细细想了很久,并不只是这样。”
薛长敏冷眼瞧着她,不做多言。
“你不是为了想让我替你挡灾,陆家世子的婚事,只要你不开口,就算陆嚣再怎么折腾,抚南侯府和陆淑妃在一天,他也没本事能毁了这桩婚事。”长玉静静笑着,“八皇姐,你只是不愿瞧着从前在你面前从来不争不抢、从来受尽欺凌也不吭声反抗的我,突然有了想改变自己命数的决心。你不想瞧着我努力翻身,不想瞧着我开始比你好,不想瞧着我开始不安于现状而拼了命的为自己谋划。当初坤宁宫里,皇后娘娘与我说要我上奉贤殿的时候,假设我根本没有逆反的心,只是一味逆来顺受,你不会讨厌我,甚至会对我更好。为什么呢?因为你是如今这盛京宫里,除去十一皇妹之外,身份最高贵的庶女,你大度宽和,待人亲善,在外都是富有孝名贤名的帝姬皇女,甚至连十一皇妹这个嫡出的女儿都要被你风头盖过去。父皇能瞧上眼的女儿太少,其实父皇高看别的姐妹一眼也罢了,偏生父皇就瞧上了我这个从前要靠着你怜悯度日的妹妹,甚至父皇那段时日对我与我母妃盛宠过陆淑妃与你。你恨我,因为你觉得我不该反抗我的命,因为你觉得我就应该过我原本凄惨的一辈子。”
薛长敏眼里的冷意愈发深重,脸上结着寒霜。她瞧着薛长玉,半晌勾唇不屑笑了一声:“既然你知道我从心底就瞧不上你,就早该收敛好你那副张牙舞爪的嘴脸。长玉啊长玉,你到底在争什么呢?你看看你争到了现在,连自己的生母都护不住。安于自己的命数这话,我老早之前就告诉过你,可你偏生不听,如今沦落到这样的境地,又怪得了谁呢?你说当初咱们俩在含章殿里同住着多好啊,你不争不抢,安安静静地,多招我喜欢?是你自己要争,如今就怪不得我对付你。”
长玉脸上扬起微笑:“八姐姐尽管对付我吧,如今我母妃已故,再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她笑容越发灿烂,“不争到最后一刻,不争到我死了,我绝不会松手。当初既然选择了不要再随遇而安下去,既然当初选择了不要坐以待毙,八姐姐就不要再指望我还是从前那个沉默不言的九妹妹。八姐姐不是讨厌我与陆世子来往么?那我就偏要与他来往,我就想看看,陆嚣究竟能为我做些什么,又或者能为我做到哪一步。”
薛长敏失声尖叫,恶狠狠地盯着长玉:“你究竟还要不要脸!?”
“要脸?”长玉睫羽搭落下来,眼帘里浮动着笑意,“命都要没了,还要什么脸呢?”
“你敢!”薛长敏狰狞瞧着长玉。
长玉不急不忙:“为什么不敢?八皇姐若是有法子有本事拦着陆嚣,大可以去。八皇姐,你别以为我失了生母就伤心得一发不可收拾了,我娘走了,我是伤心,可我还没有伤心到可以由着别人欺负到我头上的时候。”她垂眸,伸手抚了抚脸上那一处伤口,慢慢笑了,“八皇姐,从前我多有顾虑是为着我娘,可是如今我娘都没了,我还顾虑谁呢?我脸上这一小道口子是八皇姐送我的,礼尚往来,我也回送八皇姐一道吧。”
长玉眼角的笑容慢慢散开,归于一片冷清的漠然。
她把怀里的小狗放到一旁,躬身从地上捡了一块边角锋利的瓦块,慢慢又站起了身。
薛长敏瞪着一双眼睛狠狠瞧着她,脚下却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薛长玉!你要做什么!?”说着回头高声朝着一旁侍立的冰翘等人喊道,“还不快过来!?”
长玉没等冰翘上前,往前迈一步伸手便狠狠揪住薛长敏的衣襟,两个人失重往下跌落在地上。
薛长敏高声惊叫,长玉没等她爬起来便利落地骑到她身上,一手揪着薛长敏的衣襟往前狠狠一拽,捏着手里那块锋利的瓦片搁在薛长敏脸上,俯瞰着底下薛长敏那张惊惶的脸,微微笑了。
长玉捏着那块瓦片在薛长敏脸上比划,眼里噙着笑,“八皇姐说,我是在左边划一刀好,还是右边划一刀好?”
“九帝姬!你做什么!?你敢动八帝姬,你不要命了吗!?”冰翘瞧着薛长敏捏在长玉手里,一时也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薛长敏虽说长长玉一两岁,可平日里娇生惯养得很,论力气根本就比不上长玉,被长玉骑在身上根本就无还手的力气。
“从前为着我娘能在宫里安生,我从不出头由着你们欺负,可如今我娘没了,这活下去还是死了,与我根本就没什么区别。”长玉垂眸,盯着薛长敏,“八皇姐许是不晓得,我这人啊,一旦什么都没有了,就什么都不怕了。所以说,就算我如今无依无靠,八皇姐也别惹我为好,若是我真恼起来,八皇姐的脸上可就不止一道口子这么简单了。”
“薛长玉,你真敢动我的脸!?”薛长敏一听长玉真要毁她容貌,也不由得开始有些慌了起来,使劲挣扎着想要翻身起来。
长玉却没由着她轻举妄动,瓦片径直抵向薛长敏那张白皙如雪的面容上。
院子里顿时一片惊惶叫声。
正当长玉想划开薛长敏那张好看的脸时,却听见院子外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就是里头!八帝姬如今正拿着咱们九帝姬出气呢!三皇子您快进去瞧瞧吧!”
长玉听见这话,立即回神,眼瞧着身下一脸得救神色薛长敏,一挑眉扬手左右开弓扇了她俩耳光。
趁着薛长敏没反应过来,长玉飞快将手里的瓦片塞到了对方的手里。她拽着薛长敏一个翻身,顺势之间,变成了薛长敏骑在她身上。
薛止跟着让眉冲进后院的时候,正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薛长敏骑在长玉的身上,手里还捏着一块带血的瓦片。
底下长玉惶惶瞧着薛止,一双眼睛里还含着恐惧的泪:“三……三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