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嚣一听这话,嘴里含着的一口茶差点儿就没喷出来。
脖子上脸上嗤一下红透了,慌乱之间瞧着长玉挤眉。
长玉侧头过来,微微笑着替他拍了拍背,含笑道:“相公慢些,这刚上来的茶还滚着,放凉点儿再喝不急。”
陆嚣脸一红,捏着杯子埋头不说话了。
长玉这才又重新抬头,冲着店家笑一声道:“叫您见笑了。我家相公,总是这么一个猴急的脾气。”
店家微微一笑:“您二位应当是远路来的吧?这会儿也当口渴的时候,不碍事的。刚才您问我那事儿啊,算是问对人了。您可不知道,您二位赶着巧趟儿呢,若是再早来几日,只怕没这样舒服的日子。”
长玉装着明知故问,客气笑道:“照您老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店家摇摇头,满脸还是劫后余生的神色,叹了口气说:“您二位从远方才来,不知道。前些时候陛下从骊山行宫回盛京,途中经过骊县,谁知道这骊县里竟然藏着朝廷忠勇王的反贼,嗬,好家伙!那一日骊县是满城兵荒马乱,连万岁也是好不容易才得落荒而逃至乌县,后来忠勇王封闭京师,血洗盛京宫,若非是万岁身边的三殿下智勇,带着人马杀回盛京城,只怕如今这天就换了呀。”
一听这话,长玉和陆嚣心中都是一震悚,面面相觑。
就在他们留在骊山这段时日,薛止竟然已经就带着人马平定了忠勇王谋逆。
长玉脸上装着神色讶然,瞧着店家叹道:“那我夫妻二人还是运气好,闭了坏事儿了。”
“谁说不是呢?”店家笑一声,“不过呀,如今您二位可以放心,如今盛京里三殿下带兵镇守着,反贼业已伏诛,听说等料理干净宫里的事儿,不日就会下乌县迎接陛下圣驾回宫。这么一说,咱们骊县里自然也是太平的了,二位客官进去投奔亲友也不必担惊受怕。”
长玉不动声色将店家的话记在心里,抬眸笑道:“这样,我小夫妻二人进京,心里便安心多了,老人家,多谢您。”
店家瞧着这一对少年夫妻,心里也很是喜欢,摆摆手笑道:“不算什么,您二位好生喝着,又什么事儿再知会我一声便行,前头还忙着,就不耽误二位喝茶了。”
长玉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店家便忙自个儿的事去了。
这时候,长玉才转眸过来,瞧着陆嚣道:“看来忠勇王谋反已经被压下去,咱们现在还是先进骊县,找个好的客店休息一日。你身上还带着伤,先找个医馆瞧瞧。”
陆嚣握着杯子,沉沉点了点头:“也好,我身上带着伤,反而是拖累了你。”
长玉一笑,起身往茶棚外头走,将拴在外头晃绳上的马匹解下来,道:“你不必担心,我身上还带着盛京宫内的令牌,等先把你身上的伤口治理好了,咱们二人去一趟县台衙门,我将身上的令牌一交,你我回京之事,自然就有人代替忙活了。”
陆嚣跟在长玉身后走了两步,又停下。
长玉听见身后脚步没跟上来,于是驻足回头,瞧了陆嚣一眼,奇怪道:“怎么不走了?”
陆嚣的脸上微微红着,神色像是有些埋怨,瞧了一眼长玉道:“你这个人,把我该替你想的事儿都想完了,那我想什么?还有……还有刚才,你当着那个老头就说咱们是夫妻,你难道不觉得脸上烫吗?”
长玉牵着马,不觉好笑道:“难道我就非得等着你这个伤号劳心劳力么?这有什么可计较的?你已经为我做了许多,剩下的这些总该我来出力。再者,在那店主跟前不过是借着由头一说罢了,又不会少块儿肉,陆嚣,你怎么总计较着这个?总像是我占了你便宜一样。”
陆嚣的脸一时间嗤的一下红了:“……胡,胡说八道。”
长玉知道他是脸皮薄,故意笑一声:“那依照你说,我该叫你什么?自称兄妹?那还是别了,我可不会喜欢自己家的哥哥。”说着摇了摇手中的缰丝,“愣着做什么,牵马。”
陆嚣从来就说不过她,蔫蔫把头一垂,乖乖上来接过了长玉手中的缰丝,两个人越过骊县城门往县城内走进去。
过了骊县的城门,往内又是一派热闹。
数日之前的兵荒马乱还尤在眼前,而今再入骊县城,前时的血流成河好像已经被人所忘记,人烟阜盛,人流来往不绝。
长玉和陆嚣在茶棚那儿已经吃过一些东西,此刻进城并不是太饿,于是长玉就想着先带陆嚣去一趟医馆要紧。
至医馆,叫大夫将陆嚣身上的伤口看过了,又开了一些药回来,两个人便按着原来计划的,先在城中找了一处客栈住下,歇息将养几日,打扮干净了,再过去县台一趟,预备回盛京的事情。
住店这些不是长玉通晓在行的事情,陆嚣便找了一家干净的客店住下,长玉开了一张单子,叫陆嚣交代了客店跑堂的一一买回来。
两个人在店中好好沐浴了一番,换了干净衣服,又叫了一桌餐饭,把这几天在佛堂里饿下的一一补了回来。
入夜,二人就预备各自归房,预备着第二天前往县台府,准备交代身份,叫骊县的官员准备车马送她二人回京。
陆嚣有些不乐意,吃完晚饭就垂头丧气的。
长玉同着他一道往楼上走,不觉好笑说:“你怎么了,刚刚吃饭的时候就瞧着你心不在焉的。”
陆嚣在医馆上了药,回客店之后又服了一剂汤药,现在人已经好许多,却还是闷闷不乐道:“我、我倒是有些不想回去了。”
长玉停下步子过来瞧着他,失笑道:“你不想回去?那你去哪儿?”
陆嚣骤然抬头,眼神清亮瞧着她:“我就想和你在一块儿。”
长玉不觉想笑:“回去以后不也是和我在一块儿?”
陆嚣瓮声瓮气:“那不一样。”
长玉笑道:“怎么不一样?”
陆嚣低头:“回去了,想见你就得偷偷的,不能这么光明正大找你。”
长玉瞧他委屈,又瞧一眼他抱在怀里那只送给她的小狗,小狗今日在篓子里待了一天,这会儿方才放出来,也蔫蔫的,一大一小神态倒是有八分相似。
长玉不由得笑了,停下来,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委屈,等回去了以后,我光明正大去看你,可行?”
陆嚣的眼睛一时就亮了,人抬起头来,笑问:“真的?”
长玉点点头,也笑道:“真的。”
二人停在楼口前分别处,陆嚣拉着她,瞪着眼很是认真道:“那可说好了,回去之后,你要总来瞧我。”
“我知道。”说着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温柔笑道,“回房歇息吧,明日一早随我去县台府。”
陆嚣点点头,恋恋不舍地还瞧了一眼长玉:“那,你晚上若是有什么事儿,记得叫我。”
长玉笑着答应:“好。”说着站在原地,瞧着他先走进去。
陆嚣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一步三回头的。
长玉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瞧着他笑:“又怎么了?”
陆嚣想了想,咬了咬嘴唇,还是反身回来,噔噔噔几步跑到长玉的面前,将肋下陪着的刀剑交到长玉的手上。
长玉不明所以,但还是伸手接了过来,凝眸抬眉瞧着他:“做什么?”
“你带在身边,若是万一有什么紧急的事我来不及,你也好有个防身。”肋下不放心道,“到底如今咱们是在外边儿,身边没人,总是事事小心来的好。”
长玉知他心意,便也不推脱了。握着手里的剑笑道:“好,知道了,你回房吧,我看着你进去。”
陆嚣脸一红,伸手把她一推:“胡闹什么?你进去,我看着你。”
长玉眉开眼笑,“好好好,我不争了,听你的总行了吧?”
陆嚣这才挂住脸色一样,别扭地“嗯”了一声。
长玉抱着他给的那把剑,转身回了房。
陆嚣一直见长玉的房门紧闭上了,这才转身,往南边自己住的屋子过去了。
*
长玉早早地吹熄了灯上床。
客店的屋子里,一片沉寂的黑色,外头除了夜里呼啸的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辗转反侧了到了子夜以后,长玉却仍旧睡不着觉。
她自从当日在骊县与盛京宫的人分别之后,这么长的时间里,宫中竟然都未曾派出过人前来寻找她的下落,就像是要由着她自己在外自生自灭一般。
若非当日骊县之下陆嚣拼死相救,薛家人就当真要袖手旁观瞧着她殒命在此。
人都说,举目无亲才最可怜。
可如今,她身边父亲健在,兄弟姐妹成群,生死关头,血亲却无一人可以伸手拉她出来。
如若能够自己选择,她宁愿从此摘了这薛姓的荣耀,与薛氏来往相决绝。
长玉想着想着,人便有些迷迷糊糊起来。可是睡意才卷上不久,她却听闻到房门外头的一阵动静。
长玉立即警醒了神志,坐起身来往床边一抓,将陆嚣留给她的那把剑紧紧抓在手里,警惕沉声地道:“谁?”
外头响起拍门的声音,“客官,您屋子里头的窗户坏了,才想起来呢!您可还没睡?要不您收拾收拾,叫小的进来给您把窗户修好,否则今晚上风大雨大的,那窗户吱呀儿的响动,您今晚一晚上都甭睡了。”
长玉抓着剑,冷沉沉道:“不用了,不妨事。”
那店小二的声音微微急起来,哐哐拍着门,像是哀求一样:“客官,客官,您开开门吧。”
长玉越听越觉得这话不对劲,她自然是不可能出去的,于是把心一横,握紧了手里的剑,也不管外头如何,装作没听见一样,任凭外头再怎么拍门,也一声不吭。
今日住店的时候,店里的屋子几乎都住满了,长玉陆嚣只得一南一北地隔开住了起来。
这个时候,她的外头有人叫门,陆嚣人在南院里,自然是听不到这边的动静。
外头的店小二还在央求她,可过了一阵,却又没声儿了。
长玉压下眉头,抓紧了手里的剑,一抽,一寸剑身便从鞘中豁然而出。
长玉缓缓地将一把剑抽了出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猫着步子到了房门背后。
这个时候来叫门,显然不合常理。
一瞬当中,长玉的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
会不会是忠勇王的残部仍旧在骊县有埋伏?或者,住了黑店也未可知?
一想到这里,她便抓紧了手中的剑,凝神屏息。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只要外头的人胆敢一破门进来,她扬手就挥刀砍下去。
外头好一阵没了动静,而后楼梯口处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一路到了她的屋子跟前,而后立定。
就在一瞬之间,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长玉来不及多想,双手紧捏着手里的刀剑,一咬牙对着外头冲进来的人劈头盖脸地砍过去。
刀剑在半空当中被截停了,一只大手紧紧捏住了长玉的手腕。
来人的力气极大,只把她的手轻轻一捏,她那只手就立即无法动弹了。
长玉咬牙,抬眸狠狠瞪过去,却在一瞬之间,脸上的神色松缓了下来,转而代之的是震惊。
她仰头瞧着捏住她手的来人,怔了好半天:“三……三哥哥?”
此时明明应该在盛京宫当中的薛止,就站在她的跟前。
薛止的瞧着她,还是一如既往的一副清风明月般亲和的笑容,捏着她手腕的手轻轻一松开,微笑道:“妹妹,许久不见了。”
长玉一时之间搞不清楚形式。
薛止怎么会在这里?
透过薛止往他身后瞧,但见后头是三四个穿着一身玉龙府重枣色行装的影卫,每一个都面沉如水,肋下带刀,阴沉沉往那儿一站,倒像是阎王爷殿前的铁面判官。
店小二就缩瑟站在他们身边,满头的汗,像是被诶吓坏了。
薛止一垂眸,侧首顺着长玉的目光瞧过去,淡淡一笑说:“妹妹早开门一些,这店里的伙计也能少受些罪。”说着,吩咐身边影卫道,“叫这伙计退下去吧,这儿没他的事了。”
身后影卫一拱手,掏出一颗金子放在伙计的手上,寒声道:“下去。”
伙计接了金子,连滚带爬就下去了。
薛止这才回头瞧着长玉一笑,拉过她的手来,轻声道:“这段时日里,苦了妹妹一个人在外了。”
长玉静静瞧着薛止拉着自己的手,心里不免有几分警惕,打着客气的笑道:“三皇兄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薛止微笑道:“听探子说,骊县叛乱之时妹妹走散了,为兄很是担心,如今再逢妹妹,看到妹妹平安无事,我这颗心也就能放下了。我料定妹妹孤身,应当不会走得太远,于是就带着人手来骊山附近巡查,不其然,发现了妹妹就在骊县当中。”
长玉想了想,试探笑道:“父皇皇后,还有贤妃娘娘,可曾安好?如今三哥哥身负重则,父皇还派哥哥来寻我,倒叫我心里过意不去。”
薛止嘴角上的笑容轻缓收了回去:“妹妹,有句话,你听了别吃心。”
长玉一听薛止说这一句,心中便有些几分底。却还是明知故问道:“三哥哥要说什么?我听着。”
薛止垂眸下来,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寻你之事,是为兄我自作主张的。除了贤妃娘娘,父皇和皇后娘娘那儿,并未曾提过。”顿了顿,又收回手安慰笑道,“不过你别担心,有三哥哥在是一样的,没人能伤得着你。只有一桩,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来的时候,门外早已经备上了马,咱们连夜先回盛京,到时候一切都有哥哥替你安排。”
如今明昭帝与郑小宛寻欢作乐还来不及,哪里会管她这个女儿的死活?再者,魏皇后那儿更是巴不得她从此在盛京宫里蒸发才好。她们夫妇二人怎么可能主动提出寻她?恨不得她从此死了才是。
长玉将手从薛止的手心里缓缓抽.出来,垂眸轻声道:“三哥哥实在不必为长玉费心,如今长玉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哪里,去哪里,是生是死,都没有大碍,就是长玉从此不回去,也无关系。”
盛京宫那样肮脏的地方,她也根本不想回去。
薛止静静瞧着她:“长玉,你得回去。”
骤然之间,薛止定定说了这么一句话。
长玉骤然抬眸,瞧着他愣住。
薛止沉黑的瞳仁里泛过清浅光亮,他说话声音沉和温柔:“长玉,你难道不想知道,安氏娘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吗?”
长玉瞳孔缩紧,脸一瞬间白了,她伸手狠狠揪住薛止的袖摆,失声:“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