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后，四十辆满载着盐巴和茶叶的马车，在天色尚未放亮之时，从晋京西门悄然离开。
姬云在城外百丈驻足两家，仰头默然看着高挺的城墙，良久轻声一叹，调转马头，朝着消失在视线的镖队追去。
此去经年，归路无期。
他并未将此番走镖之后，便直接去终南山‘学道’的消息告诉旁人，自己干干净净的来，也该是干干净净的走，自己这些旧故，百年之后也终究会化作一捧黄土，想到这里，他不免也有些伤感。
眼睁睁看着亲友逐渐变老、死去，莫感悲凉，而这也是为何修仙者远离世俗的缘故。
这一趟镖，目的地是塞外互市。
固然边关正在打得不可开交，但除了一些紧要的军用物资，其他方面的货物并未禁制通商，而这一批盐巴茶叶正是当下最紧俏的货几种货物之一，自从双方交战以来，这两种对于游牧部族必不可少的物资价格翻了近十倍。
牧野、戎狄两大部落，每年途径关外的商旅给两大部落交了不少‘过路费’，但是对于游牧民族而言，真金白银不比牛羊盐茶实在，故而又以真金白银从大晋购买盐巴和茶叶。
而这批货物便正是户部的货。
江浙云贵一些贫困地域，交不起税银，便只能拿这些东西抵偿。
如今边关吃紧，军饷依然是个大问题，知晓这些紧俏货物在牧野、戎狄部落价格翻了近十倍，朝廷便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将户部积存的盐巴和茶叶卖给两大部落，换取金银，押运入关后又正好直接交抵军伍中，划做军饷。
但肉食者谋，此中凶险他们又怎么会知道？
这无异于是羊入虎口，十趟中真正能将真金白银带回来的也只有不到二三，但是即便是这极低的概率，对于丰厚的回报，也足以让朝廷心动。
上路的马车足有近六十辆，除了那四十辆满载货物的马车外，余下近二十车装的则是食物。
这一镖长路漫漫，往返至少要三四个月，他们将会在路上度过寒冬时节，等他们再次返回晋京时，多半是明年开春了。途中倘若遇见大雪封路，有这近二十车食物，他们也足以度过整个寒冬。
此行去往塞外的镖师，其中大半是镖局的‘老人’，是袁琦有意为之。
老五三个月前突破一流层次，如今也成为了镖局一名把头，作为此行的五位把头之一，除了姬云和七老爷之外，余下两位把头也是姬云的熟人，正是何宇和张泽。
镖局生意多，镖师也能多得红钱，这一年镖局的这些‘老人’也是改头换面，不少换上昂贵的锦缎，手中用的兵刃更是出自藏剑山庄。
当然这一切的变化，和姬云不无关系。
“少把头，不是小六我说，那董文华忒没有器量！”自从上路以来，小六子便是说个没玩没了，一副恨不得倾囊相诉。“少把头，这整个镖局里面，除了七老爷，我最佩服的就是你，倘若你要是有一天改换门庭，小六子我也一定跟着你去！”
“说什么胡话！”姬云冷喝一声，朝着小六子冷冰冰瞪了一眼，这才让其闭上了嘴。
他一抽缰绳，纵马赶上不远处的何宇，开口问道：“何老哥，这一路我倒是不太清楚，不知这塞外的镖有什么说法？”
“这一镖但是论在大晋境内的话，可以说基本上没什么危险！”
何宇郎然笑了两声，不吝赐教道：“咱们走陕西，过甘肃，从黄阳城离开大晋。前朝故都长安如今也是要地，发往边关的粮饷必经此地，早在去年征战尚有眉头之时，咱们大晋朝廷便先派兵围剿了陕西境内的麻匪，三两年内不会有什么不开眼的匪盗再敢去动朝廷的货。
而后的甘肃，人烟稀少，各个城池的祖先十之七八是被朝廷流放之人，故而本就是‘戴罪之身’，倘若犯事必是重罪，故而治安却是要比豫州还要好上三分。
唯一要注意的是要小心一些草垛子里的水坳，一不小心陷进去，可就不是那么容易出来的。此外便是要备足食物和水，这一路上人烟罕至，三四天不见人影也是正常。
等离开了大晋，便要凶险许多，黄沙和黑喇嘛是现在戈壁上两大毒瘤，这黄沙一来，镖车人仰马翻，咱们这些货物都是盐巴和茶叶，一旦来这么一遭，损失可是不小。这戈壁上到处长得一模一样，一旦走失想再找回来路，可不是那么容易。
而那黑喇嘛则是现在塞外唯一的胡匪，那黑喇嘛也算是厉害人物，几年前纵横捭阖，一同塞外各伙胡匪，素来不讲规矩，一旦被盯上，这一干货物一车都带不走。
至于这最后，最凶险的还是牧野和戎狄，虽然说咱们这是正常生意，但是十倍利润，难保他们黑吃黑，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然，咱们大晋也黑吃黑过人家不少皮货……”
听完何宇的讲述，对于此镖姬云心中也有了个大概。
他倏然想起黑沙上人所言，其出身云罗国，但这云罗国又是何方？大晋东南是海域，西北便是这牧野和戎狄，莫不是在牧野和戎狄的另一端也有着一个国度？
“何老哥，不知道你听说过云罗国么？”
“哦？想不到姬兄弟还知道云罗国！”未等何宇开口，便听从另一侧出现的张泽发出一道诧然。
姬云侧目朝着张泽看去，“张老哥知道云罗国？”
“那些走境内镖的把头镖师或许不知道，不过咱们这些走塞外镖的，多少也对于塞外见闻有所了解！”
张泽呵笑两声，朝着西北方向一指，“穿过黄阳城外的百十里戈壁，有着一片绿洲，那绿洲便是咱们大晋、牧野和戎狄三方交界，达成协议开辟的互市。以这绿洲为界，大晋以西是牧野部落，以北是戎狄部落。
但这两个部落的另一侧是一片荒漠，荒漠的另一端有着数个国家，听在互市上的牧野族人说，那些个国家甚至不弱于我大晋，但到底是真是假，也是无从知晓。姬兄弟你口中的云罗国便是荒漠另一端的几个国度之一。”
姬云微微顿首，从云芸口中他也知晓在牧野、戎狄两大部落占据的草原另一端有着一片灵气程度不啻于大晋的地域，只是尚不清楚那里到底是不是云罗国。
晃眼便是数日光景，车马昨日抵达长安城，由于补充了些给养的缘故，便再次逗留了半日。
黎阳出升，车马刚从长安城离开没盏茶功夫，便听身后传来嘈杂奔腾之声，紧跟着后方传来洪亮的吼声，“粮草押运，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众人闻声侧目看去，可见满载粮草的车马正在城门出现，一眼望不到队尾，浩浩荡荡的押粮队顺着官道朝他们走来。
看清楚后方的押粮队，一众镖师忙不及将车马朝着道路边缘赶去，而后站在一旁，等待押粮的军伍先行通过。
“都给老子快些，耽误了时候，老子若是被军法处置，老子就先把你们军法处置！”
粗狂的声音从押粮队伍中间传来，可见身着盔甲的押粮将乘骑在乌骓马上，神色严肃朝着不时朝着四周环顾，颇为警惕。
“咦，是四哥的声音！”
小六子眼中流露出一抹诧然，朝着押粮将眺望而去，惊喜之色流于言表，扬手朝着那乘骑在乌骓马上的押粮将挥手，“四哥，四哥…….”
众人闻声一惊，纷纷朝着那押粮将看去，而那押粮将似乎心有所感，朝此眺望而来，在短暂一怔过后，当即纵马奔来。
那押粮将这正是昔日入伍军中的老四。
“老五、小六、书生……”
押粮将翻身下马，视线在众人身上一一划过，略显沧桑了眼睛微微一红，一拳打在老五胸口，而后又仅仅相拥，“他奶奶的，想死老子了！”
“七大爷！”
老四出现在袁琦车驾边，见其从车厢下来，忙的上前去扶，看着袁琦斑白的两鬓，心中百感交集，待其站稳，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七大爷，四儿不在身边……”
镖局中不少镖师都是袁琦带出来的，老三老四等几人年少之时，由于战乱成了孤儿，后来被袁琦带进镖局，可以说是袁琦一手带大的，武功也是多传于袁琦。
袁琦对他们可以说是亦师亦父。
袁琦浑浊的瞳孔也是微微触然，将老四拉起，枯瘦的手掌在其肩头一捏，干笑道：“不错不错，这一年多在军伍之中，也没耽搁了练武，大有长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