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萝直愣愣的望着亲娘,以为自己听错了,“娘?”
临海大长公主握住芙萝的手,“你替娘写!”
临海大长公主成长于市井里,有一种市井人的小聪明,“这东西,不自己亲自动手,叫别人来,就算写的多漂亮,那也是不够。”
“所以呀,还得咱们家自己来,死鬼全家都靠不上。”临海大长公主说着撇了撇嘴,其实看到郭忠醒过来的时候,她还有些失望。要是死了倒是干净了。
要是死了,回头直接给死鬼办丧事,大操大办,办给她那个大侄子看。她这个姑母年纪老大还做了寡妇,家里还有一儿一女,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就算以前有口气在喉咙里头,可要下手也得琢磨一下不是?
都是亲戚,没有死仇。何必把事情做绝呢。
可惜没死。
临海大长公主瞧着郭忠睁开眼睛,心下失望的很。不过人没死,她也不好回头给人灌药弄死。只能另寻办法了。
“娘不识字!要是识字的话,娘亲自上了,你弟弟也知道,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他还闯了祸。要是送到我那大侄子跟前,别把事给弄的更糟了。”
临海大长公主说起来长吁短叹的,“而且他写的字也看不得。”
临海大长公主知道自己儿子几斤几两,一手字写出来可能也就比鬼画符好上那么一星半点。还不如女儿呢。
芙萝看临海大长公主愁眉苦脸,“可是这事,娘你上书也没用啊。”
大长公主是外命妇,就算和容衍说,也没啥用处,还是要人在朝堂说好些。
芙萝眼眸动了动,“不如这样,我写了,然后娘去找人,再在朝廷上提起,怎么样?”
事先向容衍说一声,就算不是在朝堂上提起来,也算是示好,到时候再有人提起来也算是和自己一个鼻子出气了。
临海大长公主哎呀了一声,喜笑颜开,就在芙萝的手上拍了两下,“果然还是阿芙聪明!”
“这外面的人有比死鬼家里聪明的,多好的机会,谁会放过。”
说着临海大长公主就拉着芙萝去了书房。
“也不要写文绉绉的话,你娘他是知道的,书没读过一句,字也认不得几个。”临海大长公主让丫头们给芙萝铺纸磨墨。
“你就写些大白话,怎么看的明白就怎么写,反正咱们心意尽到,他也不至于和我们娘儿俩过不去。”
临海大长公主说的喜气洋洋,芙萝想到容衍那次杀人的一回。
“就说舅母生生养他不容易吧,”芙萝沉吟一下,“不要提舅父。要不然就弄巧成拙了!”
临海大长公主听着不对劲,这都要做皇后了,怎么不提丈夫?
“开头提一句年少嫁给先帝为妻就行了,舅母是怎么没的?”
芙萝一句话把临海大长公主给哽的半晌都没说出话来,她坐在那里,长声短叹,“她就是命不好。”
芙萝听了不说话,遇上先帝那种渣男,李氏何止是命不好,简直倒了血霉。
好不容易带着孩子活下来,结果丈夫娶了大家族的女子为妻,根本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地,这还不算,还要怀疑她给他戴绿帽子。
就算是亲舅舅,她都觉得真的是渣的可以了。
芙萝略略思考了一下,就下笔开始写。
她写完了之后,左右看了看,见着差不多了又重新誊写一遍。左右都看的差不多了,这才令人明日就送到宫里去。
临海大长公主在一旁看着,坐在那里感叹,“只盼着这次能管用,咱们家过了这关,以后就好说了。”
“阿旭那里也麻烦。”芙萝想起前段时间临海大长公主还各种走动,想要给郭旭谋一个好位置。
“你弟弟那里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呢。”
临海大长公主在外人面前维护儿女,可是自己生的,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女儿还好,儿子那真是让她头痛的很。
十六岁的年纪,书不好好读,郭旦都是靠自己考的功名,人人都夸。到了她这里,儿子能不惹祸就要谢天谢地了。
临海大长公主坐在那里生闷气,她不喜欢郭忠原配的那两个,总觉得郭旦和郭敏心里看不上她这个继母。
但比起孩子来,她儿子是拿不出手。
女儿曾经何时是她的骄傲,奈何被她这个做娘的给坑了。
临海大长公主握住她的手,“早知道……”
说着临海大长公主的脸色就更难看了,早知道什么,她当初打死也没想到,容衍那么个小可怜家伙,竟然还真的能翻身做主人?
“娘,现在说再多也晚了,何况就算是早知道,我也不想嫁他的。”
临海大长公主握住她的手,“我自己倒无所谓,就想保下你们。”
芙萝笑了,“放心会没事的,他和个女人家过不去,还是为了当年退婚的事。会遭人笑的。”
临海大长公主也跟着笑了,她坐在那里,叹口气,“希望如此吧。”
容衍亲手杀了大儒,在京城的读书人里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不过也无人公开站出来和他当面对峙。
读书人说有风骨,可是绝大多数心里还是想着能入朝拜相,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他们绝大多数人的追求。
开科取士都是朝廷,朝廷做主的是谁,那么给谁做事。
读书人最多不过是写他如何如何可恶,又是如何的篡位谋逆,好让他臭名万年。
那些招数就算不说,容衍也知道。他根本就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
他自小就有很多人不喜欢,被人讥笑指摘,他早已经习惯了。再多多少,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关系。
陆蓉站在一旁,她瞧着容衍批阅公文,“殿下都已经批阅公文这么久了,还是出去走走吧?都差不多一个多时辰了,殿下也该累了。”
陆蓉说了这话过了小会,也没有等到容衍出声,她忍不住去看容衍。
容衍盯着手里的公文,突然开口,“你要是站累了,就出去晃一晃,不必在我跟前。”
陆蓉顿了下,“不,我要陪着殿下。”
“不必。”
陆蓉有些懊悔的咬了咬唇,她不相信燕王对她的心思没有半点察觉。她原先也是官家小姐,那时候父亲陆江见着燕王势大,回来感叹燕王用兵如神,在陆江投靠燕王的那天,她远远的看了容衍一眼,不顾自己金娇玉贵的身份,从来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她,直接去做女官。
但是燕王对她总是淡淡的。做的也都是一些端茶倒水传话的活计,上回甚至直接给弄去照顾曾经把他给抛弃的郭家女。
陆蓉不想走,她赌气似的戳在那里。想要她下去,她就偏偏不下去。
容衍没有分半点注意在陆蓉的身上。
黄孟进来的时候,就见着陆蓉站在那里,两眼含怒带怨的望着容衍。
年轻的姑娘家眼里带着淡淡的怨怒,瞧上去有些任性。再加上年轻,瞧上去还是能看的。只可惜容衍坐在那里,头都没抬一下,似乎没察觉到自己跟前还有那么一个人。
黄孟想起另外一个来,心里颇有感叹。
“殿下。”黄孟躬下身子。
燕王喜欢有话直说,不耐烦和人拐弯抹角。这是这几年在燕地养成的脾气和习惯。
“临海大长公主有折子给殿下。”
容衍的手上一顿,“姑母?”
黄孟立刻将手里的折子给送过去,容衍看了一眼上头的字迹,陷入了沉默。
上面的字迹娟秀纤细,一看就知道是那个人所手写。
她的字迹很好认,字迹娟秀,她并不怎么练什么字体,自己练。成了什么就是什么,一眼就能认出来。
几年前她也不爱写信,他喜欢她的字迹,问她为什么,她笑说‘与其见字如晤,倒还不如我来见你’。
可是她的自己还是被他所熟识,哪怕到了现在,也依然没有忘记。
黄孟站在那里等了小会,没有等到回应,“殿下?”
他抬头就见着燕王在那里,瞧着手里的那张纸,这个时候天气还没转暖,屋子里关着,只是点了烛火照明。
燕王面容深邃,烛光照在他脸上,映照下一片暗色,将他的大半张脸都拖陷在其中。
“去吧。”容衍说着,他看见陆蓉还在那里戳着,“你也下去。”
陆蓉才想说不要,可看到燕王投过来的视线,低头出去了。
容衍看着手里的折子,上面的字迹入了眼钻到了心底。
他自从懂事开始,记住的,全都是生母的苦难。乱世里,连壮年男子都求生艰难,更别说带着孩子的女人。
容衍回想幼年,记得的永远都是饥饿和朝不保夕,还有生母的苦痛。谋生并不是什么容易事,有时候能有一口热饭,就已经足够好几日庆幸的了。
他懂事的很早,他和平常孩童不同,他不会哭闹。在望不见天日的时日里,他几乎是发自本能的跟着母亲,紧紧的跟着母亲,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离开她。
李氏对他并不是很好,那个世道对谁都不善良。她发狠起来,也把他打的遍体鳞伤。
每次打完他,又抱着他痛哭,甚至还抱着他到河边打算母子一同投河,还是他拉住母亲的衣服,母子俩对视好久,最终还是把他抱了回来。
可即使如此,他也依然不觉得生母有任何不好。
他只有一个母亲,生他养他,只有她才会真正的把他放在心上。甚至用自己的性命证明了她的清白,还有他的出身。
他成了皇子,可也从此一无所有。皇宫里对年幼的他来说,比外面好不到哪里去。他没了母亲,他什么都没有,似乎也没有什么是他的。
在皇宫里,他是皇长子,看起来高高在上,实则不过是在帝后手下讨饭吃罢了。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在宫里容衍不敢有自己想要的,帝后给什么,他就拿什么。丝毫不挑。
只是那日在立政殿的中秋家宴是个例外,两人相遇是嫡母的有意安排,但月色下的人确实实实在在的入了他的心。
她像是一块蜜糖,给他尝到了全新的,完全从没有过的滋味。
他欣喜万分,觉得上天终于垂怜了他一回。
他小心翼翼的呵护自己不容易得来的一切。
可是到头来,却终究是一场空。
他幼年时候沉浸在被生母抛弃的恐惧中,长成之后,曾经何时他以为上天对他终究是有所眷念的,给了他光亮和希望。但是他却依然被抛下了。
他这半生终究还是逃不过被人鄙弃。
容衍靠在那里,坐了许久。
他突然站起身,就往外走去。
外面候着的黄孟被里头出来的容衍吓了一跳。
“殿下?”
“去临海大长公主府上。”
容衍丢下一句话,就往另一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