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萝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
她见着容衍两眼微睁,原先在那些大臣面前的威风劲到了此刻只剩下怔松。
容衍倒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在几句话之间就变成了讨厌她。明知道她无理取闹,但对上她清水洗过一样的双眼,容衍诡异的竟然没有反驳。
“我没有。”容衍心平气和的与她解释。
“你方才说的那些都对,不过我的确没有厌恶你的意思。”
芙萝却是不信,“那你刚回来的时候呢?”
女人吵架起来,若是蛮不讲理起来,基本上不管什么聪明绝顶的任务也只有剩下无可奈何。
她这样倒是让容衍只觉得棘手,沙场上风云诡谲,有时候只要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满盘皆输。可沙场之上,也没有对着她来的无力。
“御前失态要如何论处?”
芙萝低头下来,露出一副随君处置的模样,白皙颀长的脖颈从衣领露出来。
容衍拿过陆蓉放在一旁的补汤,直接递到她面前。
补汤拿事先配好的补药和鹿肉炖好,温度也正好。
“听凭陛下处置。”
芙萝头低下来,一副完全任由他处置的样子。
这个乖巧的样子,倒是将之前的无理取闹全都给遮了个干干净净。
“听我的处置?”容衍问,他靠近了,一股清新的浅淡气息就过来了。
芙萝低着头,察觉到容衍气息的靠近,没有半点躲的意思。
她见识过的手段多多了,容衍这样的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是。”
容衍把手里的补汤递给她,“那你把这个喝了。”
芙萝有些意外,她还以为容衍回说些别的,结果竟然是要她把这个汤给喝了?
怔松之下,她就没有立刻伸手。
“怎么,不是说任我处置么,到现在怎么一碗汤都不喝了?”
芙萝盯着容衍手里的那碗汤,汤水飘着一股浅淡的药香,上面还有点油星,汤色也不见浑浊。可见是下了不少的功夫。
“怕有毒?”
芙萝抬眼,“有毒的话,陛下舍得给我喝吗?”
她说这话的时候,美目流转,真的是像个妖精一样夺魂勾魄。
“刚才我说错了话,惹得陛下不高兴,既然说了陛下要怎么罚都行,自然是说话算数的。”
说着,芙萝就要来接他手里的碗。容衍却一抬手,直接躲开了她,他低头下去喝了一口。然后再将碗递给她。
“我喝了,若是有毒,我也一样逃不掉。放心吧。”
芙萝看着那碗汤,心里就只剩下个囧。
她不喜欢喝别人喝过的!
早知道那还不如直接拿过来一口气喝了呢!
芙萝顶着容衍的注视,伸手去拿,只是手上动作迟缓,叫人一眼看出来心里的不乐意。
“……罢了。”容衍也不等她伸手过来,直接一口将汤全都喝了。
容衍随手把手里的碗一放,言语冷淡,“好了,你退下吧。”
芙萝立刻蹲身下来,“是。”
她早就巴不得不留在这了,立刻掉头就往外走。
芙萝没有半点犹豫干净利落的动作看到他的眼里,自然是坐实了他心里的想法。
其实容衍心里知道芙萝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似多情实则寡情,这世上恐怕除了她自己一家子之外,其他人恐怕是没有什么能让她有什么触动。
只是她曾经给予过的柔情太诱人,也太迷人眼。让他这样谨慎警觉的人,也生出她曾经也给过他一片真心的错觉。以至于当她发难的时候,他完全反应不过来。到了如今还觉得,当年全都是他的错。
其实若是真算起来,也的确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当时对他所谓的生父还怀了那么点希望。
容衍心底生出那么一点希翼来,渴望面前的人脚下能停一下,又或者回头看他一眼。可以让他再尝一下当初被她用温情泡着的日子。
可是面前的人显然是个心狠的,她走的痛快,连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就走了。
容衍生出来的那点希翼,一下就泼了盆凉水。
黄孟在外面见着芙萝出来,神情里还略带点喜意,一时间摸不清楚头脑。
过了小会黄孟进去,就见着殿内已经收拾干净妥当,只是容衍坐在上面,脸色不好。
“陛下还在生气?”黄孟在容衍的身边长了,对于他的脾气也能摸出一点来。朝政上容衍不会生很长的气,朝政关乎天下苍生,就算气也是那么一会,然后立刻就处置。对容衍来说,立刻商量对策比大发雷霆要有用的多。
不是朝政,那么自然只有人了。
黄孟小心的斟酌语句,“可是仙师……”
“别提她。”容衍说完,直接靠在身后的龙椅里,他满脸疲惫,身上倒是没有什么疲倦的,他曾经三天三夜行军不断,处置政务对他来说也是信手掂来。只是心累。
“若是如此,不如就让仙师回去如何?”
黄孟在容衍面前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尤其别人不敢说的话,他就敢说。
“既然留在面前,让陛下不高兴,不如索性让仙师回去吧。陛下坐陛下的天下,仙师去修仙师的道。进水不犯河水。这辈子也不要再见面了。”
容衍扣在扶手上的手,却握紧了,他看向黄孟,黄孟又说,“仙师是大长公主的孩子,大长公主现如今是陛下唯一的长辈了。看在长辈的份上,也要高抬贵手。”
黄孟说的话句句在理,每一句话都挑不出错。也是最好的。
容衍却不肯,也不愿。
有些东西若是从来没有得到过,也没有生出半点期望,那么没了也就没了。没有得到过,就算在跟前烟消云散了,也没有任何可惜的。
但是得到过,被在意过,那就不一样了。
没有吃过糖的人,在舔了一口糖块,知道里头的滋味之后,就已经再难忘记。
再好的摆在他跟前,和当年的也不是一个东西。
黄孟等了好会也没有等到容衍开口,“陛下?”
“让她在宫里,姐弟俩在宫里好些,若是弟弟在宫里,姐姐却被送出去,不像话。”
黄孟半晌都没有想明白怎么姐弟俩在宫里好些是什么道理。
只是他这么说了,黄孟就算再想不明白,也要点头应是。
容衍一连接着几天都没有召见她,芙萝趁着这段时间,去找了点道经看,让自己这个仙师看上去货真价实一些,免得左右只有清静经才能拿出手。
她自己一面背书,一面看着弟弟。另外还到外面到处走。
宫里有宫里的法度,平常不准宫人内侍随意乱走,如果被抓住了,又或者破坏了夜禁,禁军有权直接拿住打死再说。
但这个规矩也只是束缚着下面的人,对上位者并不通用,芙萝仔细算来,不算宫里人。而且也没人来管她。
宫里的风景不少,先帝时候还算简朴,觉得在宫里整那么多堆造出来的景色没有必要,很多其实都是前朝留下来的,到了容征的手里又扩建了些许。有不少地方是夏日纳凉的好去处。
她走了一圈回来,又往另外个方向去,有内官瞧着她往前朝去了,“仙师,再往前就是前朝,不妥当了。”
芙萝一愣,好声好气笑,“没事,我不是后妃。”
这年头也没什么女人不可见人的规矩,最多不过在见外人的时候拉道帘子,这还是有讲究的人家,若是性格豪放点的,直接大大方方相见也没什么。
后妃是不能随意从后宫出去去见外臣,但她不是,不但不是,还是个出家人。
而且还是个和容衍牵扯不清的出家人。
内官听她这么一说,也拦不住她。这位仙师脾气其实还算好,比起那些贵人们脾气好的不能再好。不过有一条就是也不听人劝,自己做下的决定任凭别人怎么劝,也没有半点用。
“放心,前朝商议政事的地方我不去,就外面走走。”
内官听到这话,悬起来的心一下落了下来。
芙萝今天一身的道士打扮,只是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个男人样子。
宫道横空,方便人从上面过。芙萝也从里头走,她在宫里基本属于横着走,皇帝身边的女官被她泼了一脸的羊乳,却什么事都没有,也没有人敢挡在她的面前。
相比蓬莱宫,外面的确是要别有一番精彩。
走到前面,其实可见有些人在宫道上走动。那些人身姿挺拔,不管是身上的衣袍还是那股精气神,都表明这些人的身份。
宫道上有年轻人过来,没料想碰到女冠。
芙萝没有半点被人看见的窘迫感,她大大方方的回看过去,甚至颔首示意。
她做观主的时候,交际面挺广的,能和她来往的,一个是长得好,二个是家世好。这样样貌和出身的年轻人都是要入朝为官的。
“仙师?”果然有人认出她了。
里头一个少年看到她满脸错愕,很快他走了几步过来,“仙师怎么在这里?”
那少年是贺琬,年少有成,写得一手好文章,再加上他家里祖父就是尚书。宫里为表示爱抚人才,让家里长辈带着看看。
贺琬时常是想要去拜访芙萝的,这位仙师想要见她一面并不容易。她也并不是和其他贵女出家之后放浪形骸,她始终都和外面的男子有一种距离。可也不高高在上拒人千里之外。里头的分寸掌控的很好。
他最近一段日子去道观,发现芙萝不在那里,道观里的道姑只说观主回京城了。
大长公主府上是不好去的,贺琬也就按下心思,没想到倒是在宫里见到她了。
“我被召入宫为陛下讲经。”芙萝笑了笑,她看到了那边神色和蔼的老尚书,对老尚书行了一个晚辈礼。
“贺郎君是来见陛下的?”芙萝看了两眼,“快去吧,免得耽误了时辰。”
她这表态让贺老尚书很是满意,他让孙子到自己面前,然后对面前的女冠一礼。
贺琬还想和芙萝多说几句话,自从浮罗山一别之后,他就没有再见着她一面,如今见着就想要多说几句话。
贺老尚书却不管这个,嘴上不说话,直接拿眼神盯着他,看的贺琬不得不往祖父这里走。
十六七的少年,正是长相尴尬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成了个面相发黑的高瘦条儿,但是他却长得红唇齿白,尤其一双眼睛,水里漂过似得,干净的让人心喜。
芙萝喜欢的,就是少年人的这一双干净的眼睛,心里所思所想,不必她来揣度,自然表露在眼里。一眼就可以看到底。
贺琬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眼底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这个年岁的少年,家里出身好,家教又严,喜欢一个人也是干净的。亲近她的最高点也不过是和她下盘棋说几句话。一段时间不见,还要来担心她。
这样的干净的少年郎还真是不得不让人心生向往。
芙萝站在那里感叹了下,她没目送这对祖孙离开,很快的收了眼,就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清凉殿里凉风习习,现在夏日已经过了一半,正好是最热的时候,京城的天气其实算不上好,冬日严寒,夏日酷热。清凉殿内却是很凉爽。
容衍见着贺老尚书领着贺琬进来,他一眼就认出那个跟在贺老尚书身后的少年就是那日在浮罗山里和芙萝下棋的人。
京城内权贵不少,各家各户人丁旺盛,子子孙孙不知道多少个。除却几个比较有出息的,在朝为官的之外,容衍是不会记住各户各家的子弟。只要知道他们祖父父亲是什么人,和其他家有什么关系,至于其他的算了。
贺老尚书和贺琬行礼之后赐座,容衍一面开口说话,一面打量贺琬。
贺琬坐在那里,也没有抬头看天颜。来之前他就被叮嘱过,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其中一条就是不可轻易窥探天颜。
贺琬写了一篇望京赋,辞藻华丽,他看过之后觉得尚可,夸了几句,为表示对旧臣的体恤,他让贺老尚书带着孙子入宫。
“果然是少年英才。”容衍淡淡道,“你写的那篇赋我已经看过了,写的不错,文采斐然,前途可期。”
话都是一些场面话,但是贺琬听着却很高兴,不过就算高兴了,也没有贸贸然抬起头。
“好吧,也抬头让我看看。”
贺琬听着上首皇帝的话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了。
听到皇帝这话,贺琬很小心谨慎的微微抬头。
抬头的时候就见到棱角分明的下巴,还有一张秀口。这是一张在男人里极其俊美的脸。
贺琬缓缓的抬头,将上面人的那张脸全部看到眼里。
耳熟的声音再加上那张脸,让贺琬觉得当即一记闷棍敲在了自己的头上。
“果然人如其名,是一块美玉。”容衍对上傻了眼的少年,嘴角牵了牵。
贺琬望着上首年轻的皇帝,嘴唇动了几下,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不仅仅写的一手好赋,还下的一手好棋。”容衍含笑。
他脸上含笑,可是眼里却没有丁点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容衍:炸了你的鱼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