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时候,相对一年里头其他还算是清闲。许多事在秋末的时候就按部就班的处理勾销掉了。入冬之后倒是难得的到了一个稍稍空闲的时候。
容衍倒是奋发图强,他在燕州一代呆过,那地方关外来的北狄多,他还和北狄交手过,知道北狄入冬之后,寒风凛冽能把牛羊大片的冻死。冬风寒冽的时候,这群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在凛冽冬风里不敢乱动,但是到了开春,就会南下来掠夺人口牲畜以及口粮。
每年一趟,或者每几年一趟。朝廷也必须要时刻关注着,不能掉以轻心,谁知道这群畜生到时候能做出什么来。
容衍在朝堂上和朝臣商议往,令兵部户部去拿出妥当的办法来。
正事商议完了,就有人出来,说是皇帝后宫空虚,还请立后,充实后宫。
人一闲下来就喜欢管东管西,似乎不管着什么,就体现不出自己的能耐。民间那些闲汉和三姑六婆如此,到了朝廷上,那些百官也是一样。
只不过说的话要好听的多,话里全都是一派的忠君报国,似乎皇帝后宫里的那点事关系到天下苍生,只要办好了,皇子生下来,就立刻天下太平了。
容衍听着有些想笑,他只是说了一句家事不用外面朝官议论。
上面的皇帝坐的高高的,真正地高高在上,瞧不清脸。而且言语里听不出喜怒。这个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年少时候艰辛,却是清君侧起家,一路打到京城,逼死了废帝,而且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废黜了前面那个的帝位。
不仅如此,还在京城里杀的血流成河。文官对于皇帝的那些期许,在他身上是半点找不到。
文官们私下感叹,现在的这位,长了一张上好的样貌,但做的事却是滴血的。
人欺善怕恶,民间这样,到了朝廷上也是这样。
皇帝若是好脾气,说不定要慷慨激扬陈述一番,如果皇帝不听,还能一头撞死。名扬千古。
但是这位分明就不吃这套,敢当庭撞死,当年他们的亲属家眷恐怕就能直接下大狱,全族再无半点翻身余地。
容衍这么一说,下面也就没了声响。
只是英国公郭忠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回家之后感叹这个女儿简直不中用,早年的时候胡作为非,现在瞧着似乎是有了些起色,但半点声响都没听到。钱丢在水里都能还听个声响,到她这里,就没有半点回应。
郭旦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打心底里就厌恶,他知道郭忠和自己加在一块在这个妹妹眼里,也没有多少分量,不但没有,反而还有那么一点高高在上的意味。
再加上郭敏被临海大长公主刁难的厉害,几乎不给自家任何脸,他现在比父亲都还要讨厌芙萝。
“其实也好。”郭旦坐在椅子上,“她现在的那个性子,和我们不亲,不但不亲,反而还和仇人似的。万一她真的坐在那个位置上,也不会提携我们,到时候家里没有不得安宁就算不错了。”
这话说的不错。
郭忠又想到了那日先帝梓宫迁入皇陵的那日,芙萝就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们在地上磕头,没有半点为他们说话的意思。
“别家的女儿嫁出去,哪怕为夫君操持家里,也会为家里说话。她倒好。”
郭忠说起这个,就抬手重重拍了一下椅子,结果那股力道差点没把他自己的手给震麻了。
既然不能提携自家,那么这个女儿说实话也没有什么大用。倒还不如死了的好。她自小到大都不是个安分的,小时候体弱多病,公主府动不动就被她弄得鸡飞狗跳,临海大长公主更是为此干脆直接问宫里要各种灵丹妙药。
长大之后靠着一张妖娆的脸庞,在皇子里头兴风作浪,弄得家里都跟着不安宁。
郭忠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女儿如何可恶,倒是忘记了当年容征在位的时候,看在芙萝的面子上,对他颇为礼遇,还不仅仅是礼遇,而各种赏赐。
他也只看得到眼下,至于以前得到过什么好处,全都忘记了。
容衍下朝之后径直去找了芙萝,蓬莱宫里一如既往的银装素裹。她喜欢赏雪,所以除了人走的道把雪铲干净了之外,其他的都还留着。
他到的时候,就听到殿内传来孩子稚嫩的读书声,进去之后才发现是芙萝在教六皇女读书。
容朗是宗室子弟,会有专门的师傅教他。但是六皇女年纪小,就暂时还由女官们领着教导。
宫里的女官们绝大多数都是从下面提拔上来的,读书认字,教一个孩子绰绰有余。他进去的时候,就看到芙萝坐在那里听,六皇女坐在她的身旁,一板一眼的背书。
芙萝在他跟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也就是当初他刚回来的时候那段正经过一下,后面就越来越没个样子了。奇怪的是,他也没有去管她,说这样是不对的。
他看着芙萝就坐在那里听,听得很认真,没了平日里对着他的那股妩媚懒散劲头,竟然还真的有了几分长辈的模样。
这么瞧着,倒是有几分母亲在督促女儿背书的意味。
她也有了严母的味道。
容衍被心下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象给弄得有些想要发笑。
可是又觉得如果真的,那就太好了。
“在背什么?”容衍进去问。
“是这个。”六皇女说着捧着一本书到他的跟前。
容衍低头翻看了下手里的书,都是孩童启蒙学字的。
“陛下来了”芙萝坐在那里没动,估计是懒得动弹,还有一半就是欺负他不会把她怎么样。
“我刚刚在外面听着她背这个。”容衍也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径直坐到她身边。
芙萝看到坐到自己身边来的容衍,眼底里冒出点趣味。
“你亲自教?”
“闲来无事。”芙萝勉勉强强让自己坐的端正点,“不过六皇女的确应该请个正经的师傅来了。多读书其实也有好处,尤其女子,不至于被男人骗。”
芙萝说的理直气壮,容衍差点被这话给呛到。
他看了一眼她,发现她竟然还真是说真的。他有些好笑,在这上面,恐怕只有她骗人,没有男人能骗她的。
而且她还是那种屡屡得手的高手。
也亏得她是个女子,若是男子,还真不知道会成什么样。
容衍又让六皇女在他的跟前,将刚才芙萝教的又背了一次、
“学得很好。”容衍的夸赞让六皇女喜笑颜开。
芙萝在那里看着,“其实六皇女很聪明,还是请个正经师傅来教吧?”
容衍点头,“好。”
芙萝听了,冲六皇女扬了扬眉,六皇女对着容衍就拜。容衍一把把人给抱起来。
“自家人拜来拜去的干什么,又不是和外面那些人。”容衍说着,让六皇女到芙萝那里去。
“郭姐姐说了,我得懂事。”六皇女冲容衍笑。
容衍看向芙萝,“她还年纪小。知道这些……”
容衍又想起自己的童年来,其实没有生母的孩子在宫里,就和芙萝教的那些,要早早的懂事。要不然这宫里也会教她。
容衍点头,“也好,我到时候会让人过来替她开蒙读书。”
芙萝从方才开始一直保持着浅笑的样子,瞧上去懒懒的,像一只贴着暖炉酣睡的猫。听到容衍这话,她眼里有了点笑意。
容衍看着,过了小会他开口道,“我们出去吃馄饨怎么样?”
芙萝原本靠着炉子倚着,听到容衍这句,颇有些惊奇的抬眼。
“陛下,今日你喝酒了?”
黄孟在一旁笑,“仙师说笑了,陛下滴酒不沾。”
“你上回不是说宫外的馄饨好吃么?宫里的确做不出那个味道,现在闲来无事,不如出去走走看看。”
话都到这个地步了,要是芙萝不肯的话,倒是有些不知好歹。
芙萝不怕不知好歹,反正她现在不知好歹的地方多了去。冬天里她出门的兴致其实也不高,容衍坐在那里,话语问的平和,看她的眼神里隐隐约约露出几分期待。
那期待容衍似乎想要完全藏起来,但还是不小心露出了点叫她看到了。
这模样竟然是有点像当年他还在帝后手下讨生活的样子。
芙萝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好呀,不过要你请客。”
她这话说的理直气壮,那模样看的容衍忍不住笑,“好。”
容衍不仅仅带上了她,还有容朗和六皇女两个。
芙萝看到容朗那个小变态,就忍不住脑仁子都在痛,容朗在她跟前从来都是乖乖巧巧,甚至比六皇女都还要不叫人操心的样子。
容朗越是这样,芙萝看着他就越是发怵。总感觉养着一条不叫的狗,看着是温顺,可不知道什么时候露出真面目咬人。
芙萝不知道容衍抽了什么风,四个人一起塞在一个马车里。宫里的马车要什么样的都有,四个人坐进去,还很有空余。
容衍和容朗坐在一起,那边芙萝和六皇女一块。芙萝抱怨,“为什么不多准备几辆车?”
“这样就行了。”容衍笑,“其实几辆马车出去也惹眼的很,现在这样就挺好。”
芙萝听了,也不说话了。
“你之前吃过的地方在哪里?”容衍像是没有看到她的脸色,兴致勃勃的问。
他既然问了,芙萝也就答,“不知道,那时候身边人随便在路边摊上买的吧。”
“路边摊?”容衍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你还吃那个”
芙萝听了就笑,“有什么吃不得的,就算再金贵的人也得吃东西啊。”
她这话说的已经有些不太客气了,可是容衍也笑,眉眼里也有了几分温情的味道,“那就更要尝一尝了。”
容朗一直在旁边看着,瞧见这位伯父对芙萝非常宽容,不仅仅是宽容了,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没有道理的纵容。
容朗被容衍接进宫以前,就见过这个伯父几面。
代王府大火,他被几个代王部下拼死带出来,一路上乔转打扮直接投奔燕王。
那时候的燕王才从朝廷军的手里攻略下一座城池,闻讯过来的时候,容朗看见容衍浑身甲衣浴血,他居高临下的打量自己的时候。容朗感觉自己的性命都被眼前的这个男人所掌控。
这种感觉十分不好,但是容朗却不仅想要操纵别人的生死。
只有这位伯父的位置才是最重要的。
这位伯父对女子从未有过半分眷顾,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成家的念头。他曾经在伯父的跟前呆过一段时日,伯父对他很好,视同己出,他曾经试探过,伯父对他说过自己没有成婚的心思,也会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
而那几年,的的确确也是如此。现在半路杀出一个女人出来。
她就该死。
谁挡了他的道,不管是他什么人,哪怕是他父母,他都能毫不犹豫的下手。
容朗心里扭曲成了一团,可是脸上还是那个无害的模样。
坐在对面的年轻女人却敏锐的觉察到什么,径直往他看过来。
芙萝方才莫名的后脊椎那儿一凉,哪怕她外面套着厚厚的狐裘,也没有压住那股恶寒的劲头。
“仙师在看什么呀?”容朗脸上全是纯稚的笑。
芙萝也笑笑,“没什么。”
到了外面,又是一番新气象。
宫城里头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能热闹一下,其他时候其实都一样。宫中不可喧哗,喧哗者治罪,就算是文武百官也是一样,宫里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外面却不一样,市井的吆喝泛着一股鲜活。
下了大雪,倒是街上却还是热闹。都是要讨生活的,除非雪下的叫人睁不开眼,要不然还是会出来的。
芙萝随意挑了一个摊子坐下来。容衍也没有半分不满,跟着她坐下,由着她点了四碗馄饨。
冬日里吃馄饨算是一件快事,摊子一副担子,担子上一个炉子带锅子,另外一个是放着碗筷的柜子。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泛着一股黑亮的油光。
这个和宫里是完全不同的。
容朗看见忍不住皱了皱眉。
摊主动作很快,就给芙萝几个人把煮好的馄饨给送了上来。热气腾腾,上头飘着猪油,猪油被热水滚烫开,和葱花一块被滚水氤氲出别样的浓香来。
馄饨是用半瘦半肥的猪肉包的,天冷肉贵,所以就那么一点,但那点肉味和猪肉葱花混在一起,入口咬下去只觉得弹牙咸香。里头的肥肉都在唇齿里流油。
芙萝吃了几个,抬头看容衍,“怎么样?”
容衍听到她问,也抬头起来,看到她满脸期待,也点了点头,“不错。”
芙萝立刻就笑,“我说了吧,外面的东西其实蛮好吃的。”
她说着又低头下去专心致志的对付她手里的那碗馄饨,热天里吃热的东西,尤其是带着肉带着汤的。
容衍看着她吃的这么投入,低头下来慢慢的将手里的这碗给吃完。
付了钱,芙萝去问六皇女饱了没有,然后才去看容朗。
今天还是有些冷,下雪的时候其实还暖和些,下完雪之后,那才叫冷。芙萝整个人都埋在狐裘下面。雪白的狐裘将她衬托的越发晶莹剔透。
她牵着六皇女在街上走着,六皇女瞧见有卖糖葫芦的,看的眼都有点发直,宫里吃的东西都有规制,外面的野路子除非上面的人张口,要不然还真的进不来。容衍看见,主动上前问小贩买了糖葫芦,而且是四支,一人一支,哪个都不落下。
容衍满怀笑意把手里的糖葫芦给她,芙萝接过来,只觉得满心莫名其妙。容衍这是把她当做小孩子来看了?
“为什么还要给我?”芙萝拿着这东西颇有些无所适从,她几乎都没吃过这种东西了。
“这东西自然大家都要有才好,”容衍一本正经的说瞎话,“不患寡而患不均。”
不是,这玩意儿要什么均不均的?
芙萝才不肯吃,她只是拿在手里。六皇女和容朗倒是给面子,咬得咯吱咯吱响。可是芙萝却没有多少下嘴的意思。
山楂果用签子串成一串,外头刷上一层红彤彤的糖浆。看着特别喜庆。
“不喜欢?”
芙萝一把将手里的东西给送到他跟前,“你先尝尝好不好吃,告诉我,我才吃。”
这已经不是胆大妄为了,已经是登天了。
容衍却直接俯身过来,从她手里的那串咬了一颗下来。
外面那层糖衣被咬破的声音脆生生的,芙萝看着他喉结随着咀嚼上下滑动,他似乎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似得,仔仔细细将里头的酸甜滋味都尝过了,这才和她说,“味道酸酸甜甜不错。”
说着他抬手起来捏着她的手指,“尝尝。”
他微微用力,把手里的那串糖葫芦送到了她的嘴边。
容衍眼里有光,四周的雪还未完全融化,天光照在雪上,映照出白亮的雪光。投在他的脸上眼中。
芙萝抬头去看他,可以清晰的见着他眼里映出她的影子。
神使鬼差的,芙萝竟然还真的张开了嘴,一口咬在上头,酸甜的滋味霎时就在唇齿里冲开。
带着一股喜气洋洋的滋味,在嘴里一路蔓延开。
容衍走在她身边,“今□□堂上有人和我说,要我娶妻。”
他嘴里说这话,眼里在看芙萝。
芙萝咬着嘴里的糖葫芦,一下心里和明镜似的,难怪今天带她出来,原来是设了个坑给她跳?
“陛下怎么想?”芙萝问。
容衍呼出一口白雾,眼底含着笑,含着些柔情,“所以我想问问你。”
哪怕被她直言拒绝了几次,他还是不死心。她就在宫里,就在他的掌心里。只要他不放手,她就不会离他远去,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委曲求全?
他前半生委曲求全的太多,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不让自己一辈子都这样。
他为何不能得一个圆满呢?
“我想再问问你。”
作者有话要说: 被拒绝无数次,依然心怀希望的容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