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轻雾的圆月拱门,仿如一排干暖的香风吹彻衣衫,说不尽的舒畅沁入心脾。
春花深深吸了一口干爽清冽的空气,脚下的步子便忍不住有些恋栈。
举目寻那两名领路的童子,竟已不知踪迹,只剩一片轻纱似的薄雾。肩上的重量不知何时已经卸下,她方有所觉,垂在身侧的手蓦地被握住。
“东家莫怕,我在。”
严衍的声音离得甚近,仿佛贴着她耳边低语,很是温柔。
春花心神微微一晃,正不知是什么滋味,明亮的光晕冲开薄雾,照亮了眼前。
与其称神殿,不如说这是一座极幽深壮阔的洞堂,洞高近十丈,庄严宁肃,玉阶绵延直上,两侧以整块晶玉雕琢而成的神像鳞次栉比,每一座都有两人多高,洞顶垂下无数紫青光笋,亦如小洞天之中的夜矿。
玉阶的顶端,有一座宝气缭绕的珠光宝座,通体以紫金石打造,背靠如莲花延伸出数瓣,每一瓣的顶端都镶嵌五色宝石,相向而行,角度微有变化,那莲瓣的色彩便随之不断变幻五彩。
座中之人便在那瑞气千条中站起身来:“两位芳客,别来无恙。”
这位一袭白衫,玉冠束发,容貌清隽,温和可亲,春花见着,竟不觉得疏离,反而有些面善。
“这位……神官,如何称呼?”
神官和善地笑道:“在下……北辰元君,芳客原是故人,已将我忘了么?”
春花怔了怔。
北辰元君这名字,确乎有些耳熟。然而她确信,打娘胎出来这二十年,从未有幸认识过什么神仙。她略有些猜疑地看向身边的严衍,对方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断妄司中确有记载,北辰元君仙居东海大言仙山岐□□,司掌日月更替。”
“那他为何,说我是故人?”
严衍不语。
神官撩袍自玉阶上徐徐而下,转瞬便到了眼前。
“春花,你我在天庭本是至交好友。你因触犯了天庭律例,被贬下凡间,我这才在此设了个结界,引你来我洞府,点化于你。”
他顿了一顿,见春花露出狐疑的神色,再度笑道:“你心中定然不信。我这里有观世镜一面,你且一观。”
他凭空摊开掌心,掌中光芒大作,顿时从虚空中现出一面镜子来。
但见那镜面如水波纹一般轻轻推开,中心慢慢浮现出模糊的景象来。
初看,是一座老式的戏台,上头两个男女戏子正唱的悲悲切切。镜面浮动,现出台下两个人来,一个乌发黄衫,一个玉冠雪衣,言笑晏晏,神色亲昵,两人中间有一小方桌,上伏这一头毛色雪白的活物,却不知是什么。
春花胸中猛地一撞,虽看不清镜中两人的面目,却不知为何,十分笃定那黄衫的女子便是自己,而那白衣的……
仿佛有个名字正在唇边呼之欲出,调笑亲昵:“北……”
眼前的“北辰”神官,与她心中的北辰似乎并无二致。
“我……”她舔了舔干涩的唇。
“北辰”比她更快开口:“我还知道,你是为苏玠之死而来,是也不是?”
“……”
“苏玠之死,原本就是天庭为你设的一道劫难。”
“北辰”甚是怜惜地望着她,“你认识的苏玠乃是一只狐妖,它杀害了凡人苏玠,以假身接近你,迷惑你入歧路,远离仙途。若非我及时发现,你早已被他夺了仙身,入了畜牲道。”
“北辰”靠近一些,目光极亮,仿佛要看见她心里去:
“那假苏玠,还给你留了东西罢?那都是他们狐妖迷乱心神的幻术,你若带在身上,便立刻交托给我,方可保仙根无损。”
“……”
“他只是给我留了一封信,说他若是死了,定有蹊跷,但并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北辰”神官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他沉吟片刻:
“你能找到此处,今生大劫已渡。我今将凡人苏玠的魂魄自地府召出,命他还阳。春花,你积此福报,此生往后自然福寿双全,家宅安宁,姻缘圆满,子孙满堂,无疾而终。待仙缘圆满,便可重回天界。”
“北辰”彬彬有礼地向春花作了一揖:
“你我仙缘已尽,你且去吧。”
春花张了张嘴,还欲问什么,神官雪白大袖一挥,一股轻烟迎面而来,她顿时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已是身在自家的床榻上。
一切都蒙着一层绰约的微光,满眼大红的喜色,熟悉的闺房中缀满红色纱幔。春花茫然起身,恍然在妆台铜镜中见着肤如凝脂,唇若春桃,凤冠霞帔的一个自己。
锣鼓和鞭炮声远远地传过来了,夹杂着男男女女兴高采烈的吆喝吵嚷。她呆了半晌,举步循声而去。
一脚迈入正堂,一个红盖头蓦地兜头罩了过来。春花脚下一个踉跄,幸好被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扶住。低眸去看,那手亦是笼着大红衣袖,袖缘绣着一圈金线,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不知谁的破锣嗓子高喊了一声:“一拜天地!”
春花惊住了,脚下磨磨蹭蹭,正犹豫要不要掉头逃窜,那扶住她的手握住她的,轻轻拽了一拽。她身子便不再听使唤,游魂一样被他拽到了堂前。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堂上受礼之人抚髯大笑:“老朽这一生,到此可算圆满啦!”
一旁立时有人应和:“石渠公子进京应试,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春花小姐又招赘良婿,兴家散叶,长孙老太爷真是天下第一等有福气之人!”
侧方一人身着绯袍官服,腰间一只亮闪闪的银鱼袋,温文持重地道:
“若不是我这妹子苦求,爷爷也不会放我进京赶考。我从前做了太多混账事,如今终能挣得些功名,一则自食其力,二则也为百姓社稷出一份力,实在多亏了爷爷和小妹的多年包容。”言语间甚是感慨,若不是认得声音,春花真不敢相信这是泼皮浪荡了二十多年的亲哥哥。
石渠踏前两步,来到春花面前,低声笑道:“好妹子,你为我和爷爷殚精竭虑了这么些年,今日以后,便可心安了。如今千挑万选,招赘了个如意的郎君,心里可还欢喜?”
春花一怔。
听石渠的意思,这位如意郎君,乃是她亲自挑选的。
也是,若非过了自己这一关,旁人谁又能做得了她的主?
此刻满座皆欢,祖慈孙孝,一派融融气象,难道不是她长久以来一直盼望的吗?
盼兄长早日开悟,沉稳担当,盼祖父祛除烦扰,晚年安泰,盼寻得一个忠厚正直,才能卓著的赘婿,即便是有一日自己不能侍奉,他也能主持家业,为祖父养老送终,为兄长经济周旋。
那一夜一夜的思虑,便如算盘上的珠子,被她拨了再拨,小心安放计算。而今,竟都如她谋划的那般成真了。这真是,风斜画烛天香夜,凉生翠盖酒酣时。
果然像“北辰”神官所说的那样,一切所愿尽得偿。
破锣嗓子喜气洋洋地喊道:“礼成,一对新人送入洞房!”
昏昏噩噩中,也不知是如何回到了新房。端坐榻上,触手都是柔滑清凉的蜀锦床被,春花蓦地心安了下来。
是她喜欢的质感,是她亲自挑选的好料子。
是她周密计划的人生。
身侧,有一人挨着她坐了下来。
来吧。春花心想,且让我瞧瞧,我精挑细选的夫婿究竟是什么样子?
总不至于是卢老爷家那个白白胖胖的小儿子吧?
喜秤轻轻挑起盖头一角,她听见清浅的一声:
“娘子。”
这声音,竟有几分熟悉。
不待她细想,盖头翩然落下。她的目光顺着绣金线的喜服攀缘而上,从玉带紧束的窄腰,到宽广的胸膛,肌理分明的阔肩,如刀刻般利落刚硬的下颌……
“……严先生?”
春花目瞪口呆,幸好严衍伸手替她扶住满头珠翠,她才没有一个倒栽葱从床上栽下去。
严衍的神情是她熟悉的淡然,也许是大红喜服的映衬,眼尾多了一团氤氲的暖意。
“娘子,”他端详着她,轻轻问,“若不是我,该是何人?”
这下把她问住了。
招赘这事,她从前虽不着急,心中也是有所谋划的。她将前二十年认识的男子挨个扳手指数了一数,确实好像……这位严先生,是最合适的。
春花脸上微微有些发烫,想起自己不知在何处说过要招赘他的狂言,大约也不是空口无心。
如此说来,她这东家当得是有些包藏祸心。
春花轻咳一声:
“应该……没有错,就是严先生你了。”
她小心地将视线与他对了一对,但见他眸中如石落平潭,起了一丝涟漪。
“为何是我?”他再问。
“……呃,那自然是因为,合适。”
见惯了商场上貌若忠厚,内藏奸诈的虚伪之徒,更有那些狗走狐淫的猥琐鼠辈,她一直觉得,自己若要招赘,人品必须贵重,且须在生意上有些才具,至于出身家世,则不能太高,寻常即可。
故此,吴王世子这般的高门显户,自然是不在考虑之列的。
而这位严先生心思缜密,管账御下都是雷厉风行,干脆利落,她十分欣赏。他虽口中刻薄,但律己极严,性情板正,对她这样满口跑马、左右逢源的人来说,偶尔被当面冒犯,非但不令人郁闷,反而还颇有趣致。
还有相貌。他的相貌俊冷,总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和不能苟同,大约不会是哪方春闺的梦里人。但……对她这号厚脸皮来说,倒是颇为顺眼,乃至常常升起一股窥探撩拨的欲望。
这大约就是……合适吧。
“合适?哪里合适?”严衍又问。
春花被他问得错愕,于是又扳着手指数了一阵,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哪里都很合适。”
“你在那断妄司里当差,奔波劳碌,有什么好。若是辞了差事……和我一起,咱们白日里一起去巡铺子,晚上一起看账,好好挣银子,早晚有一天,把整个鸳鸯湖都盘下来,岂不快意?”
再生两个小娃娃,一个学他吹胡子瞪眼,当个教书先生专司训人……咳咳……教化世人,另一个学她应酬四方,通往来,惠万家,承袭家业,长命富贵。
这话她在心里憋了一憋,没好意思吐露,怕他觉得自己想得太长远。
严衍双眸如星,深深凝视着她,神情变幻往复,倏然悠悠叹了口气。
“春花……”
“嗯。”
“我想……我错了。”
春花呼吸一停,仿佛一桶热水兜头浇下,蓦然间大汗淋漓。
鸾歌凤舞飘珠翠,疑是阳台一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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