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霜冷笑:“那苏玠着实油滑,连我也被他骗过了,还以为他……哼,他诓了我带他来看腊祭,谁知却潜入安乐壶,盗走了妖尊至宝!”
“寻梁两家他们船茶钱当的大主顾都被你盘了去,生意虽还算平稳,却再无往日风光。他们日日前来澄心观哭诉,求妖尊除掉你这个心腹大患,妖尊却不知为何,让他们对你能避则避,一面又命我去寻苏玠。”
“苏玠这扁毛畜生狡诈得很,也不知把至宝藏在了何处,我们以返魂袖中春割了他相好菡萏的半魂,将他们二人来来回回审了数次,都不得答案。最后……”
樊霜眼中微微泛起红意。
“我虽然恨他,但见他最后被拷问得奄奄一息,也实在可怜,便只好亲手了结了他。”
她话中虽有恻隐,却没有半点悔意,
春花只觉一股热流冲上了颅顶。
苏玠不是人,她是知道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朋友。他身上有很多秘密,闯进腊祭以后看到了什么,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最后一次见苏玠,他摸遍全身,摸出几两碎银子,塞在她手里:“我有一样东西,需得存在你这,托你照顾。”
她撇嘴:“这点银子怕是不够。”
苏玠哈哈一笑:“不够日后再补。”
他转身要走,蓦地又回过头来:
“要是我死了,可就没有钱补了哈。”
她记得自己翻了个白眼,狠狠地向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当时只道是玩笑,没想到真有一天,真的落到要拼尽全力兑现承诺的境地。
记忆中,矫捷清越的少年从梁上露出头来:
“小春花,谁欺负你了?”
“不就是个腊祭么?一群丑老头子聚在一起,有什么好看的?你要真这么在意,我替你进去瞧瞧?”
她无所觉地碰了碰脸颊,这才发现颊上微湿。
“是你亲手杀了他?”
樊霜意外地看她一眼:“我们老五之间原本就是弱受强食,不像你们凡人规矩多。老五若不危害凡人,互相争斗,吞食妖力,断妄司是不管的。”
严衍吃下玲珑百转丹,调息良久,面上终于现出些血色,自觉胸中有暖流源源不断涌入四肢百骸。于是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他侧首看了看噙着泪花的春花,转向樊霜,丝丝冷意自眸中射出。
樊霜一怔,下意识退了一步。
她张了张嘴,待要说什么,石壁毫无预警地平移,隆隆地转了起来,不久便露出一扇黑洞洞的拱门。
于是,她只是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们一眼。
“以前种种是非,待你们出了安乐壶,自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现下先出去再说。”
春花冷然望着她:“你既然一直为妖尊做事,又害了苏玠,今日为何要救我们?”
樊霜微露踟躇,半晌道:“我有一件重逾性命的东西,寄放在了石渠公子处。护着你们,才能保那东西无虞。”
春花还要说什么,樊霜不耐烦地皱起眉:“再磨蹭,谁也别想出去!”
春花伸出手指:“那是……一只狐狸?”
其余两人一愣,顺着她所指看过去,果见一只长得极好看的小狐狸,气喘吁吁地停在拱门之外。它像是从泥淖里挣脱出来一般,浑身的毛乱糟糟的,沾满灰尘,仔细看才看出通身是红色,只有四爪和尾尖发白。
小狐狸瞪着樊霜,面露恐惧,再偏头,看见樊霜背后的严衍和春花,乌漆漆的瞳孔蓦地放大,尖吼了一声,狂喜地向严衍扑过来。
严衍怎会让它扑中,侧身一闪,小狐狸便撞在了石壁上,听声音撞得不轻,呜呜咽咽地抱头哭了起来。
春花先起了恻隐之心,过去将它抱起来:“这里怎么会有狐狸?”
樊霜道:“多半是妖尊抓来的老五。”
春花一愣。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老五的真身。
她凑近小狐狸湿漉漉的双眼,仔细打量:“你是……可以变成人的吗?”
小狐狸恨恨地冲她龇牙,那嫌弃的神情莫名有些熟悉,她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樊霜忽然叫了声糟:
“它身上有禁制,无法变回人形。……它就是今天腊祭的祭品。”她冷冷扫了小狐狸一眼:“妖尊认得它身上的血气,必亲自来追。我们得把它留在这,否则会一同被妖尊发现!”
春花一怔,手中下意识松开,小狐狸被她闪了个屁股墩儿。
樊霜道:“它又不是你的同类!别管它了,快走!”
严衍注视着春花,点了点头。
是了,老五的生死,他们断妄司也是不管的。
春花被严衍拉着,踏出两步,猛地顿足。
她转头看着那小狐狸。它似乎猜到了自己不受重视的命运,眼中再无戾气,只是凄苦地望着她。
她拉住严衍:
“不知道这小狐狸变成人的时候叫什么名字,做什么为生,是不是还有个家要养活。”
严衍望着她:
“天道自有其常。你何必深想?”
春花道:“这些老五,他们也织布做饭,迎客算账,养马造车,他们虽不是人,但人世间的繁华,也有他们一分贡献。他们的性命,怎么就不重要呢?”
精于香道的兰荪,会写讼状的罗子言,和气迎客的熊掌柜,她宝贝的护卫仙姿,还有苏玠,玩世不恭但讲义气的苏玠。
所谓人间的繁华,没有了他们,还剩下什么呢?
严衍触及她的目光,神色有些复杂。
他心中向来存着天道律法和伦常,从无倾斜。人妖殊途,老五的世界自有规矩,从来就无需断妄司插手。
但……
他叹了一声:“那就带上它。”
樊霜回首看看他们,挑起眉:“你们两个凡人,还真是奇怪。”
三人一狐加快了脚程,不多久便来到一条细长的甬洞之下。
樊霜道:“上方就是壶口,你们快上去。”
甬洞四壁滑不溜手,根本无攀爬着力之处,严衍四处探了探,直觉他要自己一个人跃上去或许还有可能,带着春花,却是万万不行。
春花看出他的顾虑,道:“你若能上去就先上去,垂了绳子下来缀我。”
严衍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旋即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他轻轻跃起,使出壁虎游墙的功夫,缘着洞壁向上攀爬。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甬洞终于到顶。他攀住井沿,翻身跃出甬洞。
周遭寂静如谜,严衍的双目习惯了黑暗,接触到上方透下来的微光,一时觉得有些刺目。待了顷刻,他才看清,自己身处一个殿宇之中,这甬道的出口就藏在一个巨大的神像背后。
殿中空寂无人,窗外有熹微日光透入,此时应是清晨。
严衍绕过神像,四处翻找,终于在神龛下找到了一段布幔,可以结成绳索。他不经意地抬起头,望见那神像的面容,不由得呆住了。
神像面容莹润,神情温和,眸中却隐隐透出一股邪气。
更重要的是,神像的相貌,竟与春花有八九分像。
神像的头顶上,一张金箔匾额幽幽地亮着四个红色大字:
招财进宝。
密密的玄旌法阵倏然在他身侧张开,殿门豁然洞开,八名道人飞身而入,将严衍团团围在中间,为首的正是澄心道尊霍善。
“道法无量!贫道在此恭候多时了。”
财神像的眼眸似乎妖异更盛,泛起了紫光。严衍耳中敏锐地捕捉到甬道中传来女子的惊呼,他眸中倏然一冷。
顾不上隐瞒身份了。他双手在身侧结成手印,周身蓦地青光大放,如暗夜中爆出万丈烟霞。霞光刺破金色的玄旌法阵,神火一般冲向围困他的八个道士。
岂料道士们却像未卜先知一般,同时回退,避过了青色神火。
澄心道尊慈悲无限地抬眸,叹了一声:“施主能破玄旌,能使掌中雷,果然是断妄司天官谈东樵到了。”
甬洞之下。
春花等了片刻,耳听严衍已攀了上去,心中一宽。
樊霜道:“你这年轻郎君,会不会上去了就一走了之?”
春花一怔,而后道:“他要丢下我,早就丢下了。”
何况,她在严衍胸口捅了一刀,严衍也并未记恨他。
她看向樊霜,一时不知该恨她还是谢她。
“你……跟我们一起出去吗?”
“出去,又能去哪儿呢?我回去,只说是被你们打晕了,妖尊即便要罚我,也不会要我的性命。”
樊霜苦笑一声,忽地想起什么,伸手抚上春花的手:
“我看你还算个有感情的凡人。你若……还记我一点恩情,回去之后,好好照顾石渠公子,让他注意保暖,按时就寝,平日一定要吃得温补些。”
“……”春花实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也胡乱应下了。
小狐狸忽然躁动起来,挣扎着要从春花怀里蹦出去,直往甬洞上爬。
一阵腥臊之气不知从何处弥漫出来,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小尖爪子爬过石壁的声音,骚动的群鼠如浪涛一般填满孔道,前赴后继地涌过来。
“是妖尊!”
小狐狸绝望地攀着滑溜的石壁,身子却停在原处,丝毫不见上移。
春花焦急地看着上方,忽见甬洞顶上青光大盛,心中蓦地一慌。
从群鼠的洪流之后传来妖尊沙哑阴冷的声音:
“樊霜,你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么?”
樊霜握紧了双手,双目发红地瞪着汹涌而来的群鼠,她漫长的一生如电光一般在她脑中历历轮转。东海水底的珊瑚林,自由的美人卓合,憨厚鲁莽、死在澄心道尊手下的小绿,以及骗过她,也被她骗过的那些虚情假意的男子。
忽然冷笑:
“谁要当你的宠物!”
身着白纱的娇艳美人蘧然褪去衣衫,化作了一条银白修长的海龙。龙吻尖巧而美丽,轻轻托起春花和小狐狸,长啸了一声,如她最高贵的同族飞龙一般,直冲出甬洞,翱向九天。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快夸一下我,感觉到体内涌动的洪荒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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