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樱又回到了那间熟悉的囚室。她隔壁关着头黄老虎,暴脾气失控咬伤了人,受了杖刑,监/禁三月。
侯樱在这里又住了三天,那黄老虎的媳妇儿已经来送了三回饭了,有一回还带了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比起隔壁的热闹,她这里显得格外冷清。
黄老虎吃完了媳妇儿送的东坡肉,一面剔牙一面评价:
“早个八百年,老子也是辽东秃瓢子岭的一霸,你这小猴就是我牙缝儿里的一条肉!”
侯樱默默往后一退:
“那你怎么不留在秃瓢子岭当霸王,却要来人间?”
黄老虎嘿声道:“这不是,娶了媳妇儿么?你见哪个好汉娶了媳妇儿还能当霸王的?”
侯樱:“……”
“那小猴儿,这几天都没人来看你,你没有家人吗?”
侯樱摇摇头。
这时,狱卒喊了一声:
“侯樱,有人来看你!”
春花踏进法牢的时候,脚步还有些虚浮。罗子言撑了她一把,她才稳住身躯。
侯樱瘦小的身子隐藏在囚室的阴影中,只有一双圆眼睛泛着幽光。
“我见过你。”
侯樱的声音清冷而细,很难想象,这样的女子,却有放火烧掉自己多年心血的决绝。
“你就是长孙春花。”
春花深吸了口气:“不错。”
侯樱扯出一个无声的笑:
“碧桃垆,我已经烧了。我手上再没有什么你需要的东西了。”
春花沉默了一瞬。
“侯樱,我很抱歉。不论你信不信,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阴影里,侯樱轻轻嗤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春花的伶牙俐齿忽然失了灵。她踌躇了片刻,尝试打破沉寂:
“罗讼师已向断妄司阐明,逼你烧屋,是我的过错。你烧毁的民舍,由我替你赔偿。若能取得所有受害者的谅解,断妄司应允,只处你监/禁一个月,不再另行处罚。”
一室静寂。
“侯樱,一个月的时间不长,难为你忍耐些。等你出来,我出资为你重建碧桃垆,你想修成什么样,就修成什么样。”
囚室内,依然毫无动静。
“我今日,见了曾在你铺子里做工做了十年的王叔,他给你做了肉粥,我带来了。”
罗子言从拎着的提篮中拿出一个小瓮,放在牢门口。
侯樱还是没有回音。
罗子言有些丧气:“东家,这女人出了名的脾气古怪,自己开的铺子,说烧就烧,请了多年的老伙计,说撵就撵。她对咱们怀恨在心,咱们又何必用热脸贴她的冷屁股呢?您身子还未痊愈,要不……还是回吧。”
春花没有动。
“子言,自恃才高者,常有几分傲骨,待人至诚者,往往表面疏离。这事一开始就是我的错。我不该让阿葛来同她打交道。”
罗子言苦笑:“可好话说了一箩筐,她也不搭理咱们呀。”
春花沉默了。
她在囚室门口静立了许久,就在罗子言以为她已经放弃的时候,她蓦地又开口:
“侯樱,我喝过你的‘春昼’,也喝过你的‘霜枝’,有一事,我苦思不解。为何‘春昼’一年十三坛,‘霜枝’却能产十六坛?”
罗子言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没头没尾的一问,侯樱会有反应吗?
但片刻之后,囚室内却响起了冷冷的答话:
“因为这世上,悲伤总比欢喜多三坛。”
春花似乎也不意外。
一个人再冷漠,对自己倾注了毕生热情的事业,也是忍不住说上两句的。
她点了点头,如闲谈般继续问:
“我听王叔说,你开这碧桃垆,是为了等一个人。怎么忍心烧了它?不等了吗?”
侯樱默了一默,道:
“你想买碧桃垆,我不卖,就没有活路。那位范小侯爷说,你和断妄司的头儿是相好,若惹得你不快,一把火就能烧了碧桃垆,也能随时把我关进断妄司。你看,我这不又进来了么?”
“……”
“与其等你烧,不如我自己烧。”
侯樱叹了口气:
“我等的人,定是等不到了。我想明白了,这么污秽的人间,他怎么留得住。”
春花窒了许久,半晌道:
“侯樱,人间确有不少阴暗污秽之事,但也许……没有你想的那么多。”
“没有吗?”
“你之所以被关进断妄司,不是因为得罪了我,而是因为烧毁了无辜百姓的居所。范小侯爷惯会胡说八道。我和断妄司的谈天官,确有些渊源,但他行事向来公正,绝不偏私,你……不要误会他。”
侯樱不说话了。
那位范小侯爷,确实素行不良,常常胡说八道。
“你……说起那个谈天官,语气有点熟悉。他是你在等的人吗?”
春花也不讳言:
“是。”
“你也等很久了吗?”
“恐怕……没有你这么久,但又感觉,已经很久了。”
侯樱:“那你和我,还是有点儿一样的。”
春花笑了:“我也觉得,我和你有点儿一样。”
侯樱停了一停,生硬地道:
“你脸上的笑,很假。看了让人生气。”
春花摸摸脸,收起笑意:“……这样呢?”
“这样好一些,看着,不大像个人了。”
春花一时不知道她是在夸自己还是在骂自己。她想了想,忆起王叔对侯樱古怪脾性的描述。
“侯樱,凡人是很奇怪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出对方脸上是真笑还是假笑。你若不笑,他们就以为你要打杀他们,你笑了,至少在最初的时候,各自心里能抱有一点善意。”
侯樱认真思索了一会儿:
“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见了我都要笑,还要劝我多笑笑。”
囚室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侯樱干黄的脸显露在小窗漏进的日光里。
她目光落在春花身上,认真打量她:
“和你说话,很舒服。”
是久违的舒服,说出来的话,不会被扭曲成嘲讽、诅咒或谩骂,而是那话语本来的样子。
春花微笑:“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
“我在人间,和很多凡人都说不上话。他们好像脑子都有问题,总能从我的话里听出莫名其妙的意思。就像老王叔,他说因为在碧桃垆做工买不到米,我就让他走,还给他四两银子,他却生气了,也不知道气什么。”
“那个侯爷,当年我随手给了他两个桃吃,是他自己追着我报恩,立誓要子孙都帮我开这碧桃垆。结果到这一代,又说是我黏着他们家不放。”
“你那个陈大掌柜,是个二五子,也很奇怪。他说你们春花旗下在汴陵、扬州、岭南开了几百家铺子,认识数不尽数的大商人。奇怪,这和碧桃垆有什么关系?”
她忽然话多起来,与其说是说给春花听,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
春花认真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忽然笑道:
“如果一开始,是我去找你,要买碧桃垆,你会考虑卖吗?”
侯樱毫不犹豫地摇头:“不卖。碧桃垆现在这样就很好,我很喜欢。”
忽然想起,碧桃垆已经被自己烧了。
她愣了一会儿:“我说的是没烧的时候。”
侯樱脸上露出一丝怀念,半晌,斜着眼,连名带姓地唤:
“长孙春花,你为什么要买碧桃垆?你懂酿酒吗?”
春花被她问得一愣。
“我……只懂喝酒,不懂酿酒。”
是啊,她为什么非要买下碧桃垆呢?
她沉吟良久:“一年只产十三坛‘春昼’,这是个好故事。我把这故事讲给汴陵的小股东们听,他们会对‘春花’二字下属的产业布局和未来发展更加有信心,从而将他们在其他地方挣来的财富,源源不断地投入到‘春花’这两个字里。”
侯樱疑惑:“然后呢?这些财富都归你支配,你要用来做什么?”
“自然是做大,做强。”
“怎么算是做大做强?”
春花呆住,倏然苦笑。
“大约是……去买下一个碧桃垆吧。”
侯樱嗤笑:“你还奇怪,我为什么不把碧桃垆卖给你?”
“……”
宛如醍醐浇顶,一场大梦初醒。
春花长叹了一声:
“是我错了,大错特错。侯樱,你真是智者。”
她弯下腰,将犹有余温的小瓮捧到侯樱面前:
“侯樱,王叔说,他不生你的气了,并且还愿意回碧桃垆做工。”
侯樱一怔:“真的?”
春花点点头:“你是不是……有一点儿开心?”
侯樱想了一下:“……有那么一点儿吧。”
罗子言揭开小瓮的盖子,肉粥的暖香瞬间飘满了整个囚室。
隔壁饱食大睡的黄老虎立刻被粥香唤醒了:
“诶,真香!那小猴儿,谁给你送的粥?给我也来点儿!”
侯樱从铁栅的缝隙里伸出手,“啪”地合上了小瓮的盖子。
“不给他。”
春花大笑起来:“侯樱,也许我们可以做朋友呢。等你出来,咱们一起重建碧桃垆吧。”
“还有你要等的人,我也可以陪你一起等。”
侯樱鄙夷地看她一眼:
“你命短,陪不了。”
“……能陪多久是多久吧。说不定我死之前,你就等到了呢。”
这一夜,春花梦到了会纳纱绣法的王嬷嬷。
小小的女娃张狂地说:“王嬷嬷,你要相信,只有我,才能把你的绣品卖到大运皇朝的每个角落。”
王嬷嬷笑着骂:“吹牛皮的小丫头!即使美梦能成真,这做梦的人,还非得是你?”
春花从梦中惊坐而起,冷汗在背脊上密密地结了一层。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条有求生欲的本章说:
纵火是严重危害公共安全的犯罪,放在现代,即便没有造成人身伤害,也不可能赔偿就了事的,只是架空虚构,小读者们警钟长鸣~
终于破40万啦,撒花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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