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晞虽说生气,但仍是沉默着跟在白烬尘身后，与他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来到溪边，蹲下身,手指探入水中,银白色的丝线在水中若隐若现地飘荡，伺机等待鱼儿自投罗网。
恰此时，莫晞鼻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周遭安静得不寻常。
“快离开这里！”她的视线最终锁定水面,疾步上前。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遽然从破水而出,朝白烬尘袭去。
白烬尘身影些许不稳，向后栽去,铺天盖地的水花降下,迫使他闭上眼，双臂横在身前。
那黑影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上他臂膀，牙关一用力,正准备将他的骨头都咬碎时,却发现怎么也咬不下去。
只见莫晞两手分别抓着它的上下嘴唇，金眸燃着愤怒的火焰,她近乎咬牙切齿：“谁准你乱咬人的？”
紧接着，这只状似鲨鱼的妖族口腔被生生掰裂，未及从疼痛中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扔到了天边化做一颗星辰。
莫晞看也不看它一眼,转身查看白烬尘的伤势：“你没事吧？”
白烬尘的神情好似有些呆，莫晞这一声唤将他的魂拉了回来，他撑起身站定,摇了摇头：“无碍。”
他将手臂背到身后，语气略带失落：“看来今日鱼儿是捉不到了。”
莫晞眉梢皱起，被那只凶猛的妖族咬成这样，他竟然还在想捉鱼的事，真是愚昧。
“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听到这话，白烬尘后退了一步：“我没事的，嘻嘻不用担心。”
莫晞看向自己指尖，上面沾染了一层刚才那只妖族腥臭的粘液：“抱歉，我刚一时没注意到这个，是不是臭到你了？”
她嗅了嗅，五官都快皱成一团，而后转身到水边清洗。
她没注意到的是，身后的白烬尘一副松了口气的神情。
“手真的没事吗？”清洗完之后，她又问了一声，视线瞥向隐匿在被扯烂的衣袖里面的那条胳膊。
白烬尘沉默摇头。
莫晞却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眉梢越皱越紧，半晌后她道：“那我们先回去？”
“好。”
回去的路上，经过刚才的树林，先前采摘的野菜和果子堆放在地上。
“把这些也带回去吧。”莫晞提议，却没有动手，而是看向白烬尘，静静站在原地等着他去拿。
“好。”白烬尘笑容浅浅，答应，而后俯身去捡。
当他指尖触碰到地上的一枚果子，莫晞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他身侧，擒住了他的小臂。
“嘻嘻？”他迷惑似的歪了下脑袋。
莫晞却是不说话，另一手迅速掀起他破烂不堪的衣袖，看清他手臂模样时，瞳孔骤然一缩。
但见上面有几个凹陷下去的小坑，却独独不见血迹。
手臂触感恍若一截木头。
她眼神骤然凌厉，抬眼质问：“我想你需要好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烬尘脸上没有分毫惊慌失措的神情，竟然还反问：“你当真想知道？”
“废话！”莫晞放开他的手，转而扣上他纤细的脖子，力道不轻不重，却恰好让他无法动弹。
她细细观察他表情几秒后，问出萦绕在心头多年的疑惑：“你……还是你吗？”
“我……”他开口，指尖抚上胸口，“身体是我的，但是属于我的意识，早已不在了。”
听到这个奇怪的答案，莫晞心跳近乎漏掉了一拍：“什么意思？说清楚！”
他抬眼：“我是白烬尘，又不是白烬尘。我把自己做成了傀儡……”
听到这个答案，莫晞感觉心脏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一阵生疼，她语气轻微颤抖：“为什么要把自己做成傀儡？”
傀儡白烬尘笑了：“因为你说，你想要我长命百岁啊，我便是因此而生。”
随着这一句话落地，扣着他脖颈的手指缓缓松开，与此同时，她的心脏一下一下沉入黑暗。
她眼眶肉眼可见地通红，像是在问他，又好似在问自己：“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在大陆以南游玩，他亲我的时候，把自己变成傀儡的吗？”莫晞不愿意用“你”这个字眼称呼眼前的男子，他和白烬尘很像，但是就算用的是原身的身体，傀儡终究只是傀儡而已。
“比那时候更早一些，约莫是十年前，你去查阅有关长寿的卷轴的时候。”
莫晞神情骇然，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傀儡白烬尘向前一步，凝视莫晞满是痛苦的神情，指尖揩去她晶莹的泪珠：“不要哭，我不喜欢你哭……是我让你伤心了吗？如果是的话，对不起。”
莫晞将他手挥开，垂着脑袋，不置一词，缓了一会儿后，她将他的身体慢慢推离，语气冷若冰霜：“别跟过来。”
说着她腾身而起，几步之间便瞬行百里之远。
傀儡白烬尘沉默望着面前竖起的那一堵翻着冷气的冰墙，久久没有动作。
群山之间，莫晞颓然地坐在悬崖边上的一颗歪脖子树上，自嘲一笑。
系统一直没有提醒她任务失败的消息，再加上白烬尘那一套“吸收灵力”的说辞，她也就天真地以为他身体当真恢复过来了。
没想到竟被他摆了一道，还被骗了十年之久。
如果不是今天那条鲨鱼妖，他还打算骗自己多久？骗到她完成所有任务然后安然回到现世吗？
他不光是个傻子，还是个骗子！
她愤愤地咒骂一声，久久不能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系统背包拿出“回忆碎片”，时间设定为“十年前”。
眼前场景变幻，原本烈日高悬的白昼变为黑夜，一弯冷月挂在天边。
清冷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白衣男子抱膝蹲在角落，身影一半明亮，一半置身暗处。
他脸上是莫晞从未见过的漠然。
“咳咳……”他把咳嗽声压得很低，饶是如此，仍旧压抑不住喉间鲜血上涌。
摊开掌心，暗红色的血丝顺着掌纹流下，滴到地板上。
抿了抿唇，他起身拿来抹布仔仔细细地将地上的血渍擦拭干净，做完这些，又去烧了热水泡澡，换上一套新的衣裳，末了还试探性地闻了一下衣袖，确定上面没有血腥气才放心。
“如此，嘻嘻约莫不会发现了吧……”他垂眼小声喃喃。
他向来清楚莫晞的嗅觉灵敏，为了不让她发现身体的异样，可谓是做足了准备。
接着，白烬尘坐到屋内那面昏黄的铜镜面前，镜子里的面容苍白，下巴尖尖的，模样些许憔悴。
他一只手抚上额心，指尖银丝迸射而入，潜入体内。
“第一道指令，时刻维持健康的样貌。”他乌沉沉的眼眸平静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清瘦的面庞逐渐变得圆润起来，面色也由苍白变得白里透红。
傀儡术见效之快，让人惊叹。
“第二道指令，让这具身体至少活到百年。”
手指挪到头顶，第二根傀儡术注入天灵盖，他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似的，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而后，他神色庄重，指尖抚上胸口，银丝注入心脏。
“第三道指令……”他声色略显哑然，“陪伴莫晞，事事以她为先，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即使到我意识消散的那一天，你也要将这些铭记于心，不可忘，不能忘。”他抬眼，凝视着镜中人。
无声寂寥的夜里，当莫晞在地下夜以继日地查阅羊皮卷轴时，他自作主张，对自己下了“长命百岁”的傀儡术。
望着眼前的一切，莫晞觉得再也看不下去，场景变幻，她又回到了十年后的时间。
可惜即使从“回忆碎片”的世界中逃离出来，她依旧难以排解心中的怨愤之情。
一直在这棵歪脖子树上待到傍晚，才起身回去缥缈峰。
到了山巅，空气中飘荡着饭菜的香味，白衣男子站立门口一早已经在等待。
模样身形与十年前相比，并无多的变化，岁月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但是没有痕迹就是最大的问题。
原来属于他的时间，早已停止，而她却迟迟没有察觉。
“嘻嘻，你终于回来了，饭菜已经备好，猫头鹰前辈和小黄都在等你！”
他满脸笑容，恍似全然忘记今天下午的事一般。
莫晞心中依然郁结难消，对白烬尘当年的事情生气，是以恨屋及乌，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傀儡白烬尘，径自入了屋内。
猫头鹰前辈和小黄坐在饭桌上哼哧哼哧干饭，见她进来，头才从饭碗里抬起来，道一句“你回来啦”之后，便不理她，继续吃饭夹菜。
生活似乎一切如常，出问题的好像只有莫晞一个人。
但她不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对真相置若罔闻。
莫晞没有胃口，“嗯”了一声后，便进了卧房。
她趴在床上，眼神迷茫又空洞。
仔细一想，她是舍不得白烬尘的，即使现在他的躯壳还在，但是属于他的灵魂早已离去了不是吗？
他人都走了，还留下一个躯壳过来碍她的眼，性格真是恶劣啊……
她眨了眨眼睛，泪水控制不住，无声地流下来，染湿枕头。
心脏也闷得透不过气。
人在犯错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把锅甩给别人，因为这样心情就会好受一点，不至于过于愧疚。
但是她心里门儿清，他会留下这么一个傀儡，是因为她啊，因为她说想要他长寿，所以他把自己变成傀儡，下了长命百岁的傀儡术。
她才是罪魁祸首。
这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是她过于执着于完成任务，才会致使她永远失去一位重要之人。
傀儡术第一式，控物。
傀儡术第二式，控他人。
傀儡术第三式，控己。
这分明是她先前翻阅羊皮卷轴时扫到过的内容，却因为这与长寿无关，所以当初看完便扔到了脑后，这十年间，与傀儡白烬尘朝夕相处，偶尔一闪而过怀疑，却因为眼前人气息未变，而都没有察觉。
“傻子！”这一次，她骂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