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在吉庆街东路站停下。
许知微跟随着人流出了地铁,向步行街走去。这里是本市最繁华的地段之一,永远人头攒动,一到暑假,更是放眼望去都是年轻人。
许知微比约定的时间提早一刻钟到,他站在雕像附近的树荫下。那里已经站满了人,大多是与人约好了在这里等着碰头。
他抱着书包,看着来往的路人,不知道顾衡会从哪个方向过来。
据说这条步行街上,也有很多顾家的商铺,但只能算是顾家财产的九牛一毛。
顾衡的父亲顾常盛做生意手段厉害,五花八门什么传闻都有,不过有一条说法很一致——顾常盛的情人很多,连本市最有名的晚间新闻主播都是他的红颜知己。传闻他有好几个私生子,顾衡母亲毫不在意,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仿佛古代后宫。
一中的学生大部分都出身普通,正常,良好的家庭。许多学生的父母是公务员。顾家的生活方式,对他们来说,实在太过疯狂。
许知微就曾听到同班同学说过:“我家叫我绕着顾衡,别惹他。听说他初中时候打过人,不了了之。”
所以在一中,很少有人主动去招惹顾衡。
既是不敢,也没有必要。因为谁都知道顾家很厉害。
不过顾衡好像并不在意自己被其他同学孤立,他总是独来独往。
许知微不知道自己身上哪一点投了顾衡的眼缘。
正出神时候,他忽然看到了马路对面的顾衡。
顾衡骑着一辆红色的小电动车,正在规规矩矩等红灯。二十秒后过了红灯,他骑着车过来,在路边停车。
他身材高大,那辆小电动车在他身边显得格外秀气。看着他提起车往空档里塞的样子,甚至有些滑稽。许知微忍不住发笑。
顾衡停好车,很快也看到许知微,冲他招招手,大步流星走过来。
“笑什么?”他这么问许知微,却明显知道为什么,摇了摇手上的电动车钥匙。
许知微揶揄他:“我以为你是顾家大少爷。最少骑辆哈雷吧?”
顾衡干脆说:“那是顾家的钱,不是我的。没意思。”
许知微没想到顾衡居然是这样的富n代,不好说是太俗套还是不俗套。
他们并肩走在步行街上。顾衡没说他们的目的地,只是带着许知微往步行街深处走。周围许多逛街的情侣,嘻嘻哈哈从他们身边经过。
“你还背着书包,带了什么?”顾衡问。
许知微回头看一眼自己鼓鼓囊囊的背包:“水杯,还有几本书,和平时去学校差不多的东西。我和我爷爷说,要和同学一起补课,所以白天不在家。”
这话听起来好像许知微只有爷爷管他。
顾衡忍不住问:“你和爷爷住一起?家里没别人?”
许知微露出一个淡而自嘲的笑容:“对。我和爷爷住一起,家里只有我们一老一少两个人。”
“爸妈呢?”
“我小学时候他们离婚了。后来我妈去了别的城市,和我们没了联系。我爸大概也想离开这个伤心地,就经常跟单位接外地的工程做——他是个工程师。我就和爷爷住到一起,互相照顾。他给我们生活费,做完工程也会来看我们。”
顾衡听着,欲言又止。
许知微沉默片刻,又说:“这件事我从没有告诉别人,连我们班主任老陈都不知道。其实……我爸在外地失踪了。”
顾衡惊讶:“多长时间?报警了吗?”
“有一年多了。报警了。不过他之前说想创业,所以从单位辞职了。也许是在外面发展得不好,所以不愿意回来。警察说,这样的事情常有。”
顾衡恍然:“难怪你说没有钱。”
许知微泛起一种微微刺痛的快感。像一下子撕掉指甲边的倒刺一样。
“嗯。现在全靠爷爷的退休金,不过他身体不好,有不少慢性病,每个月看病吃药都是一大笔开销。幸好姑姑平时会接济点。但我不可能再和姑姑伸手要零花钱。”
“他没有再和你们联系过吗?连报平安都没有?”
“没有……他失踪前一段时间和我说过,等安顿好了会来接我。只是说得含含糊糊的,之后就没有消息了。我爷爷每次听到有人打电话来,都会以为是我爸,他会胡思乱想,所以我说这是我家的情况,不能打太长时间电话。”
顾衡看着许知微,目光比刚才沉静了些。
许知微心跳有些加快。
顾衡会怎么想?
会觉得这个故事太荒唐吗?
但顾衡没有再评论什么。他只是抓了抓头发,抱怨了一句:“天太热了,吃点冰吧。”
他们在街边小零食店的冰柜里翻了一会儿,挑了两支盐水冰棍,最便宜的那种。
顾衡撕开包装,一口就咬掉一大块。许知微看着都觉得脑壳疼。他小口咬着冰棍,听着沙沙作响的声音,让冰而清甜的滋味在口腔中化开。
许知微想不起来上一次来这里逛街是什么时候了,步行街看起来变化很大,到处都是不熟悉的店铺,他只能跟着顾衡走。
二十分钟后,他们到了目的地。
许知微以为他们会去游戏室或者是ktv之类的地方,但是顾衡带着他穿过巷子,停在一栋门面看起来很安静漂亮的店,挂着“花颜写真摄影”的招牌。
顾衡伸手拉住黑色柱体的门把手,对许知微说:“到了,这里。”
许知微没想到顾衡会带他到一家摄影店。
店铺一楼地方不大,一目了然。进去就是招待客人的茶座,有个圆脸女人在给客人推荐套餐,一看到顾衡,她让顾客先自己看相册,过来笑着招呼:“少爷来啦,喝点什么?”
顾衡向她介绍:“宁姐,这是我同学,带他来玩。”
宁姐化着淡妆,头发烫着好看的小卷,用夹子夹在脑后,只在鬓边落下一缕,显得成熟又妩媚,她说:“真难得!你带同学来,还是和第一次。”
她热情招呼他们,又去拿饮料。
顾衡熟稔应对:“没事,宁姐你忙,毛毛哥在楼上?”
他说着就拉着许知微上楼。
影楼的铁艺楼梯做成夸张的螺旋形。顾衡一边上楼一边解释:“毛毛哥是我远房表哥,宁姐是他老婆。他们打拼了好几年开了这家夫妻店,我经常过来玩。”
许知微问:“你对摄影感兴趣?”
顾衡顿了一下,说:“还行。”
二楼是摄影棚,被分做好几个区域,装饰着不同主题。
老板毛毛哥正在和徒弟在为一对新人拍棚内照。
顾衡只在旁边看了一眼,没打扰他们,低声对许知微说:“来这边。”
他把许知微引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推开房门。那个房间比狭窄的走廊,显得高大宽敞,但里面十分杂乱,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装饰画,柜子上堆满了各色假花花束,做旧的黄铜色相框,拍摄时用的小道具。
穿过这些杂物,房间临窗的一角布置成一个小小的画室。
墙壁前一块巨大的白布垂下,一直铺到地上。那里有一张给模特坐的凳子。
对面放着画架和画师的位置,似乎一直有人在这里作画。顾衡自然而然拿起画架上的笔比划着远近距离。
许知微放下书包,虽然还没明说,但他隐约猜到了顾衡带他来做什么。
“做我的模特吧。我想画你。”顾衡终于坦白。
许知微在白布前坐下,问:“为什么?”
顾衡专注地看着他的脸,从额头到眼睛,再到嘴,然后再慢慢重复一遍。
许知微不知道他是在用视线丈量五官位置还是在评估他的外貌。
“知微,脸向左边转15度左右。”顾衡的声音轻而不容怀疑。
许知微照做了。
“对……下巴微微抬一点,好了,”顾衡的笔尖开始在纸上滑动,“因为你很适合被画。”
“哪里适合?”
顾衡看着他:“全部。”
许知微不知道该不该把这当做赞美,只能调整个舒服的坐姿。
许知微第一次做模特,没有经验。
“我能说话吗?”
“不要说话。”
“我只能干坐着?太无聊了。”
顾衡对他安抚似的笑了笑。许知微闭上了嘴。
他们同时安静下来。
许知微的心情逐渐放松。他一开始以为顾衡是在捉弄他,也许顾衡只是在纸上胡乱涂一只猪。但是顾衡坐在他对面,眉头微皱,视线专注。许知微第一次看到顾衡这么认真。尽管他真正认识顾衡才几天时间,但他很确定,顾衡是真的很认真。
许知微忍不住想,难道顾衡是想考美院?
那么难怪他去文科班。
器材室这一角又恢复了刚刚的安静。许知微能听到临街窗外的音乐声,还有隐约游客的嬉笑声。
余光中能看到极细小的尘粒在飞舞。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会想到人人避之不及的顾衡,会这样安静作画?人永远不会想到另一个人有多少秘密。
十五分钟过去了,也许是二十分钟……
许知微的视线又慢慢游移到顾衡脸上。顾衡不笑的时候,是另一种氛围,眉眼锐利,更像成年男人。
“别动。”顾衡低声说。
许知微觉得奇怪——只是视线的变化,顾衡怎么察觉得到?他又有些心虚,怕顾衡误会什么。
“我没动。”
“你说话了。”
许知微干脆换了个话题:“你画画是爱好画着玩,还是准备考美院?”
顾衡没有回答,他盯着纸面好像在仔细地处理线条,过一会儿才说:“只是画着玩玩。”
他马上意识到许知微问题里的陷阱,补充说:“就算是画着玩,你也不能乱动。脸对的角度都和刚才不一样了。”
他们开始“动与没动”车轱辘的时候,宁姐上楼来打断了他们,来喊他们一起吃午饭。
许知微还有些犹豫,但顾衡已经态度自然应声说:“我们这就下来。”看来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这里蹭饭。
但许知微没有顾衡的自来熟和厚脸皮,他拿人分毫都习惯记在心上,所以对这招待便有些迟疑,但是这时候提出离开,好像也很扫兴。幸好顾衡推了他一把:“客气什么,又不是请你去吃山珍海味。”
果真是很简单的快餐。
一人一份凉拌面。碱水面条,拌着粗粗切出的黄瓜丝,油炸花生米,是街边最常见的那种凉面。配菜是一家有名的连锁卤菜,凉拌菜酸辣爽口,就着拌面一起吃特别香。
下午他们没有继续画那幅画。
顾衡说光线改变了,他想明天再画。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许知微再次强烈表示无聊:“太无聊。我受不了这无聊。”
顾衡好笑:“我还以为你是个挺有耐性的人。”
许知微不知道顾衡哪来的这印象,大概又要扯他是好学生之类的话。
他终于吐露了真心:“我以为,你会带我搞点更刺激的事。”
顾衡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他说:“你真可爱。”
他说着这话,像变戏法一样,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半包烟,长长的手指敲敲烟盒,用嘴叼出一支烟,然后将烟盒开口对着许知微:“你的意思,是像这样吗?”
许知微没有犹豫,他也取出一支烟,塞进自己嘴里。
顾衡掏出打火机,为他们点燃。
他们坐在影楼二楼向外的楼梯边。这里背阴,少人,但视野并不坏,能看到商业街后面一片片的民居。
夏天浓密的绿色正在城市每一个角落生长,在这里甚至能看到民居阳台上的蓬松吊兰。顾衡呼出烟雾,许知微很快学会。
“你爸失踪的事……”顾衡似乎觉得这是个开导人的好时机。
许知微含着烟,淡淡说:“没事。我不会难过了,我习惯他不在家了。”
顾衡侧过脸,看着许知微含烟的样子——他的嘴唇略薄,血色也有些不足,抿着唇瓣含住那支烟的样子,却很自然,无端让人有些联想——这个人肯定学什么都很快。
顾衡缓缓说:“我的意思是,你爸在外失踪那么久,其实……你应该做好心理准备。”
许知微不明所以地看着顾衡。
难道顾衡想说他该当他爸已经死了吗?这倒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