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说爷爷不在家,在医院。
许知微本来期待看到爷爷的好心情,随着这一行字瞬间烟消云散。他立刻打电话给姑姑,等着电话接通的时候,他想,也许不是什么大事,也许只是在医院做些例行检查。
姑姑接起电话,声音听起来很疲倦:“知微啊?嗯,回来了?”
许知微直接问:“爷爷怎么了?”
姑姑顿了一下,说:“爷爷昨天夜里上厕所,摔了一跤。”
许知微心里一凉,高龄老人最怕跌倒,而且爷爷还一直有高血压。再加上姑姑语焉不详,在电话里含含糊糊不说清楚。他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匆匆赶到医院,许知微看到了姑姑。爷爷在重症监护。
姑姑满脸疲惫,脸上看不到往日的精干神色,眼睛红红的。
“从厕所到房间就两步路,我还特意在马桶旁边给他装了扶手……怎么会想到……”
姑姑一见到许知微立刻就诉苦,边说边叹气。姑姑这几年一直在照顾爷爷,她做得多,出了这样的事,她最不好受,还不落好。许知微知道姑姑的委屈,又担心爷爷,只能宽慰她几句。
爷爷的情况现在还不能转普通病房。
许知微和主治医生问过情况,看到各项情况和数据,他明白爷爷这一关很难过去,但心里还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中午的时候,许文康和继母一起来了。
继母给姑姑带了些东西和吃的。
看到许知微在,许文康只是淡淡地说:“你学医出来,不回老家的医院工作,出点什么事,还不是我们自己张罗。爷爷还能指望你回来给他找医生?”
许知微心口一窒。他并不是因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当年报考的时候,爷爷和他说过,想去哪里去哪里,飞得越远越好。
他难受的是,这么多年了,许文康对他的态度始终如此,连对陌生人都不如。
他自己是医生,所以不愿意在医院里和许文康做这些口角之争。
姑姑看许知微脸色不好,连忙打圆场:“好了,这不是事发突然嘛。谁家没点突发事件?”
继母也说了许文康两句,提议一起吃个饭。
于是几个人在医院附近的一家连锁餐厅吃个简单的中饭。
这不是许知微预想中的家庭聚餐。虽然他预想中许文康一样无视他,但至少爷爷在,大家表面上还能维持平静祥和。
不像此刻,四个人坐在餐厅卡座,都各怀心事,气氛微妙,尴尬,紧张。
点完餐,姑姑问许知微:“你刚刚和程主任谈过了,他说爷爷的情况很危险,没错吧?”
许知微点点头:“爷爷是因为脑梗摔倒,不是因为摔倒才昏迷。”
这么想来,爷爷摔倒那天晚上,他还和爷爷通过电话。爷爷特别高兴,说等他回来,要一起去家附近那家开了几十年的早餐铺子吃面条馄饨。国庆节排长队也要去吃!许知微想到这里,一时不能说话。
继母说:“那是不会错的。程主任经验丰富。”
许文康哼了一声。
几个长辈开始自然而然讨论后事。
“之前爸是不是拍过照片了?”
“拍过。在我那里收着。”
“衣服呢?过年时候买的那套行不行?那套新衣服好像还没穿过。”
“重新买一套吧,我下午就去买。”
“能挺过来最好。这些备着有备无患。万一……总不能手忙脚乱的。”
许知微听得心里难受,但生老病死就是如此。他在医院里明明已经见过那么多了。
下午时候,姑姑回家休息,许文康出去做些准备。许知微替班在医院守着。
第二天下午,爷爷短暂地睁开了一下眼睛很快又闭上,意识并不清楚。许知微终于能进病房,握了握老人的手。
许知微在他耳边说:“爷爷,我回来了。”
爷爷的手干枯无力,只是手指微微动了动。他知道这微微一动对弥留的人来说,已经耗费了太多力气。
深夜时候,爷爷走了。
许知微在医院和家之间奔波,一夜没合眼。
白事在许文康家里办。许文康去年又搬了新家,换了套更大更好的大平层。如今许文康是许主任,继母工作也不错,两个人在二线城市换房换车,毫不吃力。
老人寿终八十三岁,去世前没受太多痛苦。亲朋好友来吊唁,都说许老爷子这辈子,还是有福气的。
花圈摆满了走廊,幸亏许文康家里地方大,撒得开,继母做事利落,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老爷子的遗照摆在客厅中央,非常气派。于是大家又说许文康给老爷子长脸。
许知微是长孙,说起来在京做医生,还有人特意来要联系方式。谁知道自己有没有哪天需要上京看病的时候?多条路子总是好的。
不少老朋友对许文康夸:“有这样的孙辈,老爷子没有遗憾了。”
许文康还不好反驳。
许知微对这一切都没有感觉。爷爷不在了,这是一场送走他的仪式。其余的人情来往,对他既无必要,更无心情应付。他只是麻木地做着该做的事情。
不停地想,如果爷爷还在,看到这情形会说什么?
“香烟要买这么好的牌子吗?虚荣!铺张!”
“那个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少来往。”
“什么长脸不长脸的,他少惹我生气,就算我的福气了。”
爷爷一定会这么说,别乱花钱,办简单点。
许知微忍不住躲到卫生间里,他捂住脸让眼泪慢慢流。
他终于意识到,爷爷不在了,最后一个会为他考虑,真正疼爱他的人走了。
姑姑对他也不错,但是不能和爷爷比较。
这天下午,许知微在微信上回复一个病人的用药问题,突然顾衡的消息跳了出来:“是不是准备回来了?我去火车站接你?”
这趟回家之前,顾衡也给他发过消息,问要不要他陪他一起回去。许知微没理会他。
但现在情况已经翻天覆地,许知微做梦也没想到这次回来其实是告别。
“我爷爷走了。”他回顾衡。
顾衡那边静默了几秒,才问:“什么时候的事?”
许知微:“前天。我要在这边多呆两天,把事情办完了再走。”
顾衡没再聊微信,他直接打了一个电话过来。
他在电话那头安慰许知微。
许知微不太记得顾衡具体说了什么,他只聊了几句,听着顾衡的声音就忍不住要流泪,只能匆匆挂断电话。
许知微又多请了两天假。他第一次完全不想去上班,只想沉浸在这种悲痛中,好像只要这种悲痛在,爷爷就不会真正消失一样。
但这是不可能的。
第三天清晨,爷爷化为了一缕烟,静静躺在了一个古朴的小盒子里。
公墓位置早就准备好了。双人墓位,奶奶是许知微初中时候去世的,现在爷爷也葬了进来。
上山之后,大家一起吃饭。许知微不怎么吃得下,他正想提前走。许文康和许文婧两兄妹却吵起来了。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遗产。
爷爷虽然不是什么富豪,但退休工资年年涨,到最后一个月有将近九千,再加上城里这套出租的老房子。老家农村还有个老宅。对普通人也算是笔丰厚的遗产。
按照许文康的想法,乡下的老宅按农村的习俗归他这个儿子,城里的房子卖了,他和许文婧一人拿一半。还有老爷子的所有存款——那肯定是笔大数字,谁都知道老爷子俭省,这么多年肯定存了很多钱,而且当年老母亲去世,家里并未分家产。老爷子有一张工资卡是许文婧帮他管理,所以她得把这些钱都拿出来,他们平均分。
许文婧却说,两套房子,农村那套给许文康,城里这套她拿。老爷子的工资卡,她是拿着,但上面的钱一直都是老爷子自己用。上面多少钱,清清楚楚还剩不到五十万,她和许文康一人分二十几万。
这可和许文康预想的差太远。他原以为自己原来能拿农村的宅基地,半套城里房子,至少七十万现金。这一下凭空少了近百万!
他火气一下子上来,兄妹两个当着亲戚面就开吵。
许文康说要去法院告许文婧。许文婧冷笑:“你告啊。看告得赢吗?我不怕告诉你,爸已经把房子过户给我了!遗产这么分,也是爸的意思。农村那个房子,我不想争了而已。看在妈的份上,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你别惹我,不然那个房子我也拿一半!”
她这话一出,许文康气得发抖,继母也按捺不住开骂。亲戚纷纷拉架,有的劝许文婧,得饶人处且饶人,得了天大的便宜别卖乖了。有的劝许文康,许文婧照顾老头子几年不容易,两套房子一人一套算合理,而且农村的宅基地呀,花钱也买不到的。
但百万级的财产纠纷哪是几句话劝得过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闹过这出这两兄妹撕破脸皮,肯定断绝来往。
许文康直接骂许文婧阴险,哄骗老头过户,搞不好就是她看房子得手,所以害死老头。
许文婧气得头发炸开,她说:“谁阴险,谁狠毒?医生都说爸是突发脑梗了!你给爸做过饭端过水吗?你儿子都比你做得多!你看看你亲儿子是支持你还是支持我!”
她转过脸直接问知微:“知微你说,你爸有资格来和我分这套老房吗?”
众人静了一下,目光都落在许知微身上。
走得近的亲戚,都知道许文康和前妻的事,也知道因为这个,许文康不太喜欢这个大儿子。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父子两个都是聪明人,学业事业有成,照常理,早该和解了。这么关键的问题上,父子不管有什么矛盾,都该一条心,先一致对外。
许知微本来就没胃口,又被他们吵得头疼,此刻被突然点名,他只是抬眼看了眼许文康——许文康也在看他,但是没有温情,仍然是冷,冷里还透着一丝恐惧,他好像猜到许知微会站那边了。
许知微脸上是事不关己的神色,懒懒地说:“爷爷一直神智清醒,既然他自己决定过户给姑姑的,那别人没什么好说的。”
他话音刚落,许文康就砸过来一个酒杯,幸好砸偏了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旁边人立刻按住许文康:“文康,好好说话,别动手!”
许知微站起来,他对姑姑说:“我回酒店休息,明天回京。”
他说完离开,再没有看他的父亲一眼。
回到酒店,许知微痛痛快快冲个澡,然后倒在床上就睡。他这几天守灵,只是零零碎碎休息一会儿。现在已经疲倦到极点。一合眼,脑子就会自动播放这几天的事情——他下火车回家,迷迷糊糊还以为爷爷还住在老房子里,他还和爷爷住在一起。他回到家里,爷爷和往常一样,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他去厨房看看爷爷买了什么好菜……
“我来做你爱吃的……”许知微喃喃说。
他忽然醒来,这才发现原来是个长长的梦,梦里这平淡的温馨也成了遥远的过去。
许知微摸摸湿润的眼角,慢慢坐起来,这才发现外面天色已晚,一看时间,晚上九点。他竟然睡了整整七个小时。
他按了按上腹,那里又在隐隐作痛。
他打开手机,随便点了一份炒饭套餐,然后又倒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去考虑。
过了一会儿,外卖到了,许知微取了袋子,扒拉吃了两口炒饭又后悔了。这饭油太大又咸,还没他做的味道好。他刚点的时候,只是就近,没仔细看评价。但他再不吃肯定不行,身体撑不住。
他正要强迫自己再吃两口,这时候又有人敲门。
许知微有些奇怪,他打开门一看,在门外站着的居然是顾衡。
他还没回过神,顾衡已经走了进来。
“你怎么会来?怎么知道我住这里?”许知微问。
顾衡仔细看着他的脸色:“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当然要来。你住这里,不是电话里你告诉我了么?我就直接来找找看了,猜你现在该在休息。”
许知微不吭声。
他这才隐约想起来,昨天好像确实和顾衡说过。连续几天熬夜和悲痛,让他当时有点宕机。
顾衡说:“你气色不好……这几天累坏了吧?”
他又看了一眼放在桌边的炒饭:“还没吃?”
许知微点点头:“我不想出门,就点个外卖,但这个实在难吃。你吃过了吗?”
顾衡说:“那你等等。”
他把自己带来的背包和袋子先放下,那里面都是顾衡的随身用品,有相机和镜头,需要小心对待。
“我们出去吃吧。其实这里后面就有一家店不错。”顾衡说。他想拉许知微出去散散心。
许知微还是不想去店里吃,不过他同意出去走走。他们一起去酒店附近的超市逛了逛,买了一堆吃的,然后回来吃。
他们边吃边聊。
“你回去老房子看过吗?”顾衡问。
许知微摇头:“这次回来根本没来得及过去,不过去了也只能在外面看看。现在还有租客住在里面,是在附近上学的学生家长租的。里面和我没有关系。”
顾衡听着也忍不住感慨:“我还记得那时候,爷爷请我吃饭,和你一起吃了鸡汤面。”
他一说,许知微立刻想起来,那是他们一起过生日。顾衡是11月1号的生日,他是11月2号,两个人生日紧紧挨着。顾衡在他过生日那天来他们家做客,吃鸡汤面,毫不客气吃了一大碗。
“你还给我带了个小蛋糕。”许知微说了出来。
顾衡微笑:“你没忘记?我那时候还犹豫了下你喜欢什么口味的。”
许知微都记得,他还记得顾衡送给他的日记本,上面画着一幅速写。
原来顾衡也是那个老房子回忆的一部分。很久以前,他觉得那个老房子只有他们一老一少住,回忆起来会很凄凉。其实也不尽然。再早前奶奶还在,有爷爷奶奶在,他其实也有很多快乐的回忆。
顾衡见许知微突然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盯着一处看,眼睛里有水光在闪。他知道许知微一定是在追忆什么。
“知微,你明天什么时候的车票?”
许知微回过神来:“明天上午十一点。”
顾衡说:“那来得及,就是得早起。”
许知微不解。
顾衡说:“在回京之前,再去墓园看一眼爷爷。今天一定很多人,你没办法和爷爷好好说话,明天我陪你去。”
许知微没有办法拒绝这个建议。
这几天的疲惫好像终于可以和另一个人一起分担,他甚至忍不住自嘲:“你如果去做心理辅导,大概不会比我差。”
顾衡只是看着他;“知微,今晚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了。”
他们一直聊到十二点多,正在许知微开始担心顾衡会不会一直呆在他的房间时,顾衡起身说:“不早了,你休息我。我的房间也在这一层,你有什么事就叫我。”
许知微打开门,看到顾衡开的房间距离他不远。
回到床上躺下,许知微的心思终于没有那么压抑,他终于转移了些思绪,不再一个劲的想爷爷。
第二天一早,顾衡开车和许知微一起去墓园。十月上旬,天气很清爽,早晨略有凉意,适宜兜风。
顾衡开的是一辆租来的旧车,但他开得平稳,并不比豪车差。到郊区,许知微半开车窗,看着窗外的风景。昨天他看过一样的风景,心情却大不相同。今天的悲伤不再那么啃噬他的心,而是化成了无形的风,将萦绕在心头的雾霾吹去。
墓碑照片上的爷爷在微笑,和奶奶并排在一起,一看就是一家人。
顾衡将买来的鲜花放好,然后留许知微一个人在那里。
他在停车场等着。
过了二十多分钟,许知微回到车上。
顾衡看看他,像是哭过了,但神色轻松很多。
车驶下山的时候,许知微在心里说“爷爷再见,我还会来看你”。
顾衡把许知微直接送到火车站。
等待进站的时候,许知微问:“你会回家看看吗?”
顾衡是特意从邻市过来的,既然回来了,那离他的家也并不远。
经历过这一遭生离死别,许知微对“家”这件概念,更遥远了。他的“家”已经无法挽救,不知道顾衡还有没有挽救的意思。
顾衡说:“不去。没有预约,可很难见到我家两尊大佛。再说了见面一谈,永远话不投机。不如离得远点。”
顾常盛生意比当年做得更大,名气越大,势力和影响力远不止在本省。
顾衡与他背道而驰,父子两个的脾气不对盘。
许知微听他这么说,知道顾家的问题比他想的复杂得多,便不再问。
快要进站时候,顾衡突然抱了一下许知微——大庭广众之下,那只是一个短暂的拥抱。旁人看起来也只会以为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好兄弟。
“知微,你还有我。”顾衡松开怀中人的时候,低声说。
许知微默默推着行李箱,看了顾衡一眼,他对顾衡低声又郑重地说:“再见。”
顾衡看着许知微的背影消失在进站口。他突然恨不得马上完成工作,回京去和许知微汇合。
许知微回京两天后,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接到了姑姑许文婧的一个电话。
他其实并不太担心姑姑和许文康之间的遗产战。姑姑和爷爷应该早就联手了,许文康再怎么跳也没用。
“姑姑?”
许文婧说:“知微,发给我一个你的银行卡号。”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许知微问:“怎么了?”
许文婧说:“前几天闹哄哄的,我看你情绪也不好。所以先没和你说,这是爷爷留给你的一笔钱。他知道要是让你爸知道的话,是不可能到你手里的。所以早和我说好了,要我给你留着。”
许知微眼眶一热。他把自己的银行卡信息发给姑姑。
不一会儿,他看到短信提示,卡上收到了三十万。
许文婧给他解释:“一笔钱是二十万。爷爷从你小时候上学时候就开始存的,本来说是给你上学或者出国用。但是后来他改了主意,说你上学的钱都应该你爸出,所以这笔钱一直存着没动。一笔是十万,当时爷爷不肯跟我一起住,说他不缺老房子那点租金。我就和他说,租金以后都给你。这一笔十万,就是这五年老房子的租金。这笔钱,随便你怎么用,爷爷和我说过,你刚工作不久,不着急结婚,不过你要是打算结婚的话,有这笔钱总归好一些。”
许知微心又酸涩又怅然,他说:“谢谢姑姑。”
许文婧淡淡地说:“不用谢我,是爷爷帮你存的。我也是完成老人的遗愿。”
许知微知道,这就足够了。正像姑姑说的,如果这笔钱落到许文康手里,绝对不会给他。
许文婧又叹了口气:“那天是我太激动了……不管你和你爸关系怎么样,我都不该拿你出来说事。”
许知微并不怨她。这还有什么可怨的呢?他很早就没有父亲了。
许文婧在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说:“知微,你以前不是问过我吗,你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知微有一秒忘记呼吸。
“是的……”
他早已习惯了没有母亲的生活。但是这不意味着他没有想过,尤其是这次爷爷去世之后,他也会有这个念头不时冒出来“妈妈应该还在吧?”
“你妈长得很漂亮,你的眼睛非常像她。她年轻时候能歌善舞,是在单位联欢活动的时候和你爸认识的,谈恋爱的时候虽然有吵吵闹闹,不过他们感情很好。结婚后很快有了你,本来一直过得很好。但有段时间你爸工作不顺利,被人踢去外地接苦差事,出差回来又听了些闲言碎语,就……你妈一直说自己没出轨,是别人污蔑,但后来有一次,她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改口说自己……和别人在一起了。”
许知微轻轻呼吸,他不想让姑姑听出来,他已经泪流满面。
许文婧问:“你在听着吗?”
许知微嗯了一声。
她才接着说:“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真出轨,只有她自己知道。但我想,不管是不是真有其事,你爸那么逼她,再好的感情都得破裂。她离婚的时候正好三十岁,还很年轻,离婚之后把工作也辞了。她娘家在外省,我托人打探过消息,她离婚之后回去娘家,后来好像自己做点生意,后来去北京发展。”
许知微说:“北京?”
“是的,不过具体在哪里,在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毕竟北京太大了。”
许知微已经不太记得生母的样子,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他只知道母亲名字叫“颜晓晴”。这个名字太多重名,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办法找她。
更重要的是,他不太记得妈妈了,可妈妈应该记得他。
这么多年,她没有来找过他,应该是早就当没有他这个孩子了。
但现在姑姑告诉他这么多信息——年龄,容貌,娘家地址,还知道她现在很可能在北京工作。怎么想都有很大概率能找到她。
许知微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很危险,也许是爷爷去世,他想再抓住有亲密关系的人,这个人还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果能让她回来,哪怕只是见一面,都会让他感到满足。
但是真的是如此吗?真的只要见一面,不管是什么情况,他都会满足吗?
许知微被这个念头一直煎熬。为了不想太多,他只能一头扎进工作里。休息几天,手上的事情积了一大堆。
顾衡十月中旬终于能回京暂时休息两天,他提前打电话给许知微联系。
“明天周末,出来散散心吧?我们去玩桌游怎么样?我再叫几个朋友来。”
他想带着许知微做点开心的事。
许知微说:“一下班就不想动脑。”
其实还是提不起兴致玩游戏。
顾衡想了想,说:“其实我只是想见见你,一起吃个饭。”
许知微没有想太多,他不再去想顾衡为什么盯着他。他觉得自己会慢慢恢复的,但是恢复期间有个辅助工具也不错。顾衡现在就是他的恢复期辅助工具。
既然如此,他和顾衡一起吃吃饭打发时间,就是各取所需,何必问那么清楚。
周五晚上,他们一起去一家啤酒烧烤店吃饭。顾衡特意要了个小包厢。这家店可以啤酒无限畅饮,自己烤肉,吃起来很豪爽。
顾衡约好了和许知微在店里碰头,一看到许知微,他皱着眉头:“你回来之后好好吃饭了吗?”
那天在墓园的时候,他还以为许知微回来就会好了。没想到他居然比那天还瘦,肉眼可见的掉了好几斤。
许知微笑着说:“这几天都在食堂吃的,也不能说没好好吃饭。”
其实他确实没什么胃口。这一周胃病依然时不时发作,他都快习惯了。
他说着便开始烤肉。
比起吃烤肉,更喜欢专心烤肉的过程,看着肉片炙烤到恰到好处的颜色,非常满足。
顾衡恰好和他一样,也特别喜欢自己烤。
“这不是巧了吗?我们两个都喜欢烤肉,谁来吃?”
结果两个人烤了一大堆,都来不及吃。
在这气氛里,说什么好像都容易点。
许知微装作不经意般问了出来:“如果想在北京找一个人,会有多难?”
顾衡问:“取决于你要找的是个什么人。怎么谁欠你钱了?”
许知微笑着摇头,他慢慢说:“是我的亲妈。我已经十八年没见过她了。其实也不太确定她现在长什么样。”
顾衡一时失语,他想到当年许知微说过他爸失踪。他还夸过海口,说要帮许知微找到他爸,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许知微想找的是母亲。
“她这么多年没来找你……你找到又能怎么样?”顾衡说的意思,其实和许知微想的一样。
颜晓晴肯定知道自己儿子在哪里。她没找到他,就是不想找而已。
许知微说:“不能怎么样。只是想见一面,然后让自己死心而已。”
见一面,看看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当年她是不是受了很大的委屈?被人曲解没有人安慰她?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决心和勇气离开前夫,辞去工作,全部重新开始。
他只想亲口告诉她:妈妈,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顾衡沉思片刻,说:“好。我有个朋友,以前是警察,现在做私人侦探。我帮你和他牵个线,让他给你个友情价,他应该有办法找到。”
许知微忍不住笑。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发自真心的笑。
顾衡看着他:“笑什么?”
他这不是为他认真想解决方法吗?
许知微说:“我只是笑,现实居然真有私人侦探这工作啊?”
顾衡也乐了:“当然不能直接挂个私人侦探的牌子,名义上是个咨询公司。”
许知微其实想的是,当年顾衡拍着胸脯说要帮他找爹,说的是“我不用顾常盛的钱,但可以用顾常盛的关系帮你找人”。如今他连顾常盛的关系都不用了,自有主张。
许知微想,果然时间改变了很多事。这么想,顾衡还是有很多可爱的地方。
他们一起吃过饭,给私人侦探打个电话,把大致情况说了。
许知微的心情好了很多。
他们从店里出来的时候,顾衡轻轻抓住了许知微的手:“如果找到了,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见她?”
许知微看看顾衡握着他的手,他低声说:“好。但你不要多话。”
顾衡微笑着说:“放心吧。”
私人侦探效率很高,收到所有许知微给他的信息之后一周,就找到了人。
他告诉许知微,颜晓晴确实在北京,现在是个化妆师,做一个化妆教室,收入还不错。她离婚之后一年再婚,又生一个女儿,一家人都在北京生活。
私人侦探拿到了颜晓晴化妆教室的联系方式和颜老师的名片。
“这是她的联系方式,如果你想去见她。可以通过化妆教室联系,不会太突兀。”
许知微拿着那张名片看了很久,最终拨出了教室的联系电话。
“你好,我想预约和颜老师见面。”
“好的,请问您贵姓,是哪个公司代表?”
“我姓许,叫许知微,你告诉颜老师,我是许知微。请她安排觉得合适的时间和地点。”
前台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记下了许知微的留言。
这个电话之后,一切又恢复平静。对方并没有回音。
许知微实在憋不住,只能抓着顾衡吐槽。
“不会侦探找错人了吧?”
顾衡安慰他:“别太紧张了。没有找错人。你再等等。”
许知微说:“我刚打完电话时候紧张得都快吐了。我等高考成绩都没这么紧张。”
他等高考成绩确实不紧张。
顾衡干笑两声。高考在他这里,绝对不是愉快记忆。许知微果然是考得高就无所顾忌。
许知微当然知道侦探没有找错人。
因为侦探给他看过颜晓晴的近照——颜晓晴有社交账号宣传她的化妆教室,上面有很多她的照片。许知微一搜就能找到。
一看到照片上的人,许知微马上确定这就是他的母亲!
许文婧说过,他的眼睛很像他的母亲。
照片上的女士,虽然已经年近五十,但看起来依然很漂亮,说是三十大几岁也有人信,而且笑容温柔亲切,一看就非常有亲和力。
许知微等到第三天的时候,差不多已经绝望了。
他第一次主动约顾衡出来吃饭。
“她不想见我。她恨我。”
他开始滔滔不绝分析十几年未见的母亲的心态。
顾衡听着听着,忍不住用手抚了一下许知微的额头:“够了啊。再分析下去,这都不是你母亲了,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
许知微愣了一下,他也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了。顾衡打断得恰到好处。
他决定明天就整理好心情,不再去想这件事。
但第二天,颜晓晴工作室给他打来了电话,告诉他,颜老师约他在一家酒店的咖啡厅见面。
许知微挂断电话的时候,还有点晕晕乎乎。
他给顾衡发过去时间地点,约好了一起去。
等发完信息,许知微才慢慢冷静下来。
颜晓晴约他在咖啡厅见面,而非自己家中。这说明她只准备和他见短暂一面,甚至非常抗拒他到自己家中。
这一点他完全能理解,毕竟十几年没见的孩子。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她无非是在保护现在的家庭。
许知微为这次见面做了一点准备——他准备了一张自己硕士毕业照,希望妈妈知道他学业有成,没有虚度时光。他还买了一条羊绒围巾,是很简答大方的款式颜色,和什么衣服都能搭配。学化妆的人,应该会喜欢这样简单的单品。
他和顾衡提前半小时就在咖啡厅坐下了。
顾衡看许知微虽然尽力放松,但仍然掩不住紧张神色,他故意逗他:“你怎么和你妈介绍我?”
“朋友。”
“普通朋友能见证这一刻?至少得是男朋友吧?”
许知微没心思和他开玩笑,说:“你别说话。”
顾衡举手投降:“好。”
安静了五分钟,顾衡又低声笑问:“我们这算不算见家长?”
许知微没理他,他看到走过来的女人,不由站了起来。
颜晓晴比起精修的照片上,还是有些年龄感的,看起来是四十岁左右的人,不过体态很好,穿着驼色的毛衣和长裙。
许知微心里暗想,他的围巾选对了,她一定会喜欢。
但他看着颜晓晴,那一句“妈”在嘴边却没能叫出口。
“那个……”颜晓晴也没能叫出许知微的名字,“坐下说话吧。”
他们坐下,颜晓晴这才注意到许知微旁边还有个人。
“这是?”
许知微连忙介绍:“这是我的老同学,朋友,现在也在北京发展。他是摄影师,经常会和娱乐圈合作。现在还在给时尚杂志拍照。”
一听会和娱乐圈合作,颜晓晴眼睛一亮,她立刻热情地给顾衡递了名片。
顾衡这才明白许知微打的是什么主意。感情是把他当个人脉送给他亲妈了。许知微知道做生意的人最看重的就是各种人脉。化妆教室老师当然需要娱乐圈的人脉。
这样即便以后亲妈不乐意见许知微,但有这条人脉在,就断不了啊!
他还以为自己真是来给许知微做感情支撑的。又一次低估了许知微的鬼精和算计程度。
顾衡脸上一本正经和颜晓晴应酬了几句,心里不由发笑——阿姨,您儿子可厉害着呢。
寒暄过后,终于切入正题。顾衡也不再说话,他找个借口先离场,让母子两个可以单独聊。他之前和许知微商量好了,过三十分钟过来。三十分钟应该够他们聊完了。
许知微把自己的照片和礼物送给颜晓晴:“这是我带给你的……”
他竟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颜晓晴先问:“你怎么想找我的?”
许知微说:“我一直想找你,谈谈,见个面。最近爷爷去世了……”
颜晓晴脸色有些怅然:“是吗……平心而论,你爷爷奶奶对我其实还是不错的。不过那时候,吵起来——可能你已经不太记得了,我只觉得你们全家都欺负我。”
许知微急急忙忙说:“我记得,我记得一些。”
他记得有段时间家里总是吵架,妈妈总是哭。
颜晓晴垂下眼睛:“现在也不用说这些事了。都过去了。我也不想总是提。”
许知微很明白,经历过创伤的人再回忆起来依然会痛苦。
他立刻只说自己的事:“我后来一直跟着爷爷生活。也不怎么跟父亲来往。”
颜晓晴忽然问:“你爸对你不好吗?”
她好像不知道许文康会这么对待许知微。
许知微心里一暖:“谈不上好不好。他不想和我见面。幸好爷爷逼着他,该出的钱都得出,学费生活费,所以我能一直读到硕士,现在在做医生。”
他以前并不爱拿学历和职业说事,但是在亲妈面前,他也忍不住表现。
但颜晓晴听了没什么反应,她只是淡淡的,说:“那很好。你父亲和我离婚的时候,硬要抢你。不过我那时候也想过,如果带着你……我没法重新开始。”
许知微连忙说:“我明白。我很高兴你现在有新生活。”
颜晓晴慢慢说:“你明白就好……”
她从包里掏出一本相册和一个信封:“这个是以前的旧相册,你拿着。这是当年我离开你的时候,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
许知微接过来,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颜晓晴说:“还有一笔钱。是我的一点意思。以后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粗长一章……
*
感谢在2020-12-3001:22:55~2020-12-3019:2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878493、得不到的沈周、不能发评论的读者、尽尽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栉子138瓶;双线本20瓶;===10瓶;我爱段宜恩2瓶;禹萌萌、有生之年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