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岑率魔族攻占修真界的时候,曾与何锈之有过短暂的交锋。
那时他修为未至臻境,何锈之借助阵法,用两味本就生长于十方大山中,药性相克的灵药暗算了他一把。
正当摇摇欲坠,用长剑勉强支撑才不至于倒下去时,面色青白,气若游丝的男人如鬼魅般出现在他的身前。
男人居高临下,锈剑滴答滴答落着魔族的血。
可是他也没有当时就取他性命,反而耐人寻味地呵了一声之后,离开了。
庄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叫何锈之,是师叔曾经的好友。
何锈之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装作一无所觉的样子,好奇地看向谢霄:“师叔,这位是?”
“我的一位朋友,你喊前辈就好。”谢霄含含糊糊,语焉不详。
倒是何锈之突然对这个陌生少年起了兴致,问道:“师叔?”
他的声音不大,低沉而哑,像蛇吐信子的嘶嘶声。
“谁的徒弟?”
“我师姐的。”谢霄回答。
何锈之不太清楚上青山内部状况,也就没有多问,只在心中稍加留意。
不过他依然觉得谢霄这个师侄碍眼,“他与你同住?”
“是啊,不然哪有人带他。”被连着问下来,谢霄也不生气,笑眯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师兄和老二的性格。”
难道你的性格就适合带小辈?
何锈之被噎了一下,还是没问出口,转而道:“取酒吧,刚好我还有事要问你。”
“放心放心,酒肯定不会欠你的,我们先谈正事。”谢霄半推着他进屋,合上门前还不忘冲庄岑挤眼睛,“记得啊,五百下!”
还没叮嘱完小师侄,何锈之就侧过身,反将他推进去,冷着脸关上了门。
他不喜欢谢霄将注意力放在其他的东西上,尤其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门再度被关上了。庄岑静静站在原地,微侧过头。
少年目光紧盯着门扉,心中恶念翻涌。
不过一门之隔,谢霄也早习惯了何锈之的怪脾气。
“说吧,到底什么事?”何锈之低低咳嗽道,“你很少主动请我喝酒。”
他身体不好,却嗜酒如命。
谢霄大部分时候都劝他少喝,偏偏这次如此反常。
谢霄赶忙让他坐下,也跟着咳嗽一声,心虚道:“没事就不能找你?”
“我难道是那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昨日方发出邀请,今天一早人就到了,没想到何锈之来得这样快。
何锈之没回答,只是突然伸手,大力扯住他的衣袖,反身将谢霄抵在床头。
“到底什么事?”语气带着点点不耐烦。
或许谢霄自己都不知道,他心虚的时候,最喜欢逞口舌之快。
“……也不是什么大事。”谢霄顾左右而言他,“你先放开我,我同你慢慢说。”
被硌在床柱上,他肩膀有些不太好受。
然而已经晚了。
何锈之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
眉间萦绕着病气的青年无声挑眉,眼疾手快朝谢霄肩头狠压下去,痛得谢霄忍不住轻嘶一声,面带无奈地开口讨饶。
“好哥哥,好哥哥,手下留情。”
何锈之恰巧抬眸,两人视线相对。
谢霄眨眼,试图蒙混过关。
于是何锈之下手更重。
“我说,锈之,你看我不顺眼,也不用故意折腾我吧。”
谢霄终于破功,忍不住笑出声,“我可以陪你切磋,绝对打不还手。”
把何锈之诓过来的时候,他就做好了对方要发脾气的准备,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何锈之不回答,冷冷盯着他看,透着青白郁气的脸上晕起极不健康的红晕。
他一开口,便引出连串不间断咳嗽声。
吓得谢霄也顾不上低伏做小,赶紧反身脱开,扶何锈之坐下,又给他倒了热茶。
忙前忙后的,反而把对方故意下重手的事抛到了脑后。
何锈之就是个病鬼,他总不能真的不管。
“你这是何苦,气来气去还不是自己受罪。”谢霄念叨他,极为隐蔽地翻了个白眼。
“是谁惹我生气?”何锈之凝声发问。
谢霄哑言失笑。
他自知不是,开口认罪:“那你先好好歇着,等不气了咱们再谈,我先去看会儿师侄练剑,顺便把药酒挖出来。”
这个时候谈事肯定没法成,不如等何锈之气消了,边喝酒边说。
说着就要转身。
何锈之再度伸手拽住他,拉扯得极为用力。
谢霄对这位好友没什么戒心,一时不察,再度被他得手。
“你再这样,我就要发火了。”谢霄拍开他的手,没好气。
接连被暗算两次,传出去,他剑道巅峰的面子朝哪儿搁?
何锈之根本不和他废话,手指无比精准地压在他右肩上的伤口处,指尖银光闪烁,连点数下。
本来没什么大碍的伤口被他弄得又痒又麻,以至于谢霄还是觉得他在拿自己撒气,而不是治疗。
正当他扭头准备要问的时候,何锈之突然开口了。
“周弄雪?还是你那个好师兄?”
“这和师兄又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伤势。”谢霄直接否认。
沈衡都已经几百年没有出过剑了。
“那就是周弄雪。”何锈之心生不悦,下手更重,“他如何伤你的?”
“我们境界本来就相差不大。”谢霄微眯着眼,直哼哼,“那天比试到一半,我接到传讯就突然停了,他没收住手。”
刀剑无眼,这种小事他也没放在心上。
周弄雪是非常典型的剑修,诚于心诚于剑,为人处世格外一根筋。
好像那日收到师姐的传讯,匆匆返回门派后,就没有再和他联系过。
本来约好要论剑半年的,也不知道被放鸽子的周弄雪生不生气。
“我也是剑修,你切磋比剑,怎么就不见来找过我?”何锈之更不高兴了,“伤势为何拖这么久?”
其实当时他简单治疗过一遍,止住了血。
等伤口结痂,确认没什么大碍后,他就没关注过恢复情况了。
反正那点残留的剑意也不会影响他出剑。
要不是今天突然被按在床柱子上,何锈之力气又重,谢霄甚至想不起来自己身上还有个伤。
“锈之,我以为你还算个医修。”
谢霄莞尔,忍不住打趣他:“再说,与你切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不是要被受过你救命之恩的那些人追杀至死?”
他也不是没跟何锈之打过架。
何锈之一边出剑一边吐血的架势实在过于吓人,他缩手缩脚,怎么打不都不畅快不说,更是提心吊胆,生怕对方突然出点什么事。
“放心,不如拍手称快的仇家多。”何锈之不欲与他再耍嘴皮子,兀自收针。
“既然无事,我便走了,酒你自己留着便好。”
“……锈之,你是不高兴吗?”
看他这副样子,谢霄福至心灵,下意识问出一句。
——话说回来,既然何锈之这个脾气是不高兴,没头脑又是他认识的谁?
不等何锈之回答,他自己先笑开了。
“我的意思是,假使我不绕弯子,你反而会考虑帮我,是这样吗?”
何锈之没吭声,算是默认。
谢霄果断转变风格,打出一记直球。
“是我那个师侄。”他解释道,“我师姐在世时没少关照我,这个徒弟又与她有些关系,便想着多少帮上一把,也算了却她一桩心事。”
“不帮。”想也没想,何锈之直接拒绝。
他本来就不喜欢谢霄这个师侄。
光其他人就已经够他烦的了,再来的,不是给自己找堵是什么?
谢霄对这个答案倒是不意外。
“锈之——”他刻意拉长了调子,低声下气,“我保证以后绝对不故意气你。”
“……”
“也绝对不管你喝酒。”眼见何锈之有些动摇,他又添了把火,“要是不小心受伤,我绝对第一时间联系你。”
他每次都是这样保证的,可又每次都不悔改。
何锈之眸色沉沉。
在某个瞬间,他真有种把谢霄的嘴给堵住,关起来恶狠狠教训一顿的冲动。
谢霄的嘴,骗人的鬼。
然而他打不过谢霄。
就算是能打过,心里其实也不太舍得。
“你师侄怎了?”一声冷哼,何锈之无奈让步。
他脸色依旧不太好,谢霄特别殷勤地给续好茶,解释:“修行踏上的太晚,体内杂质过多,倒不是什么大事。”
确实,这种小事随便找个医修都能干。
何锈之就这样瞥着他,一言不发。
“主要是我发现他体内先天之气还未散尽,便想请你出手,尽快帮他调理好。”
一个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的师侄罢了,何锈之不懂为什么谢霄要如此尽心尽力。
“这估计就是我们上青山的独苗苗了,肯定要费点心。”谢霄耸肩。
“我又没收徒弟的想法,至于老二嘛,他一直觉得自己资质差,误人子弟,也不会主动收徒。”
“至于师兄……他收徒,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
何锈之没给他好脸色,直言道:“难怪一代不如一代。”
若不是谢霄实力摆在那里,上青山日子恐怕会更难过。
谁能想到这个当年的仙道第一大派,随着前辈们的飞升或兵解,短短几百年便已风雨飘摇,落寞至此呢?
要是当年沈衡没出事,说不定境况还能稍微好些。
可现在……
上青山不是谢霄的庇护所和避风港,反而是包袱。
“你这样说我可没话接。”谢霄也不恼,“以为比起那些有的没的,肯定还是本心更重要呀。”
“我辈求道,岂有高下大小之分?”
“道无高下,人多有私。”
何锈之不信他不懂,“上者捧之,下者踩之。”
谢霄看得开,无所谓道:“那是他人。他人又与我何干?”
反正他问心无愧便好。
“……算了。”何锈之沉默半晌,彻底放弃了这个话题。
要是真能把这些听进去,谢霄就不是谢霄,也不可能让他喜欢了。
“带我去看你师侄吧。”他终于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