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等刺眼的一幕。
庄岑很清楚,自己这个时候应该装作若无其事,拿着糖葫芦走过去,对谢霄展现出亲昵的姿态。
就像之前面对何锈之那样,大大方方,将其他人的戒心降到最低。
可脚好像生了根。
他看着树下交谈的两个人,开始啃手边的糖葫芦,边啃边漫不经心地想些什么。
师叔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他没跟上去?
师叔什么时候会想到他还在原地等着?
糖葫芦被故意吐掉了糖衣,甜味还没尝到,嘴里就只剩下酸又涩的山楂。
而那边,刚寒暄完,准备再给庄岑介绍个前辈的谢霄才发现师侄没跟上来。
“等下,我找找人在哪,没跟上来。”
谢霄朝身边的青年打了个招呼,脑袋转了一圈才发现庄岑还在原地等,有一下没一下的咬着手里的糖葫芦。
他顿时乐了,赶紧朝师侄的方向招手,喊道:“小阿岑,过来这儿!”
下一颗山楂的糖衣刚刚咬掉,庄岑还没来得及吐。他听见谢霄的声音,动作也慢了半拍,只觉得满嘴甜味。
见他还有些愣神,谢霄干脆拉着好友走过去,介绍道:“这是顾礼,顾前辈。”
顾礼字青竹,是儒道内定的下一任大夫子。他和顾礼也算年少相识,私交一直不错。
只是和他这个闲人比起来,顾礼显然忙得多。不仅要兼顾自身的修行,还要定期组织交流论道,甚至凡间的书院也需要他去操持。
虽然一直保持书信沟通,但他和顾礼实际上已有多年未见了。
乍然在这座偏远小城遇见,也能算他乡遇故知。
顾礼还不知道谢霄多了个师侄的事。
谢霄介绍的时候,他也借着机会,光明正大地打量着沉默内敛,却有些心不在焉的少年。
“师侄果然人中龙凤,颇有长松当年之姿。”
这样说,他递给庄岑一块雕工上好的灵玉,算作是见面礼。
他和谢霄是好友,本着谢霄的师侄也是他师侄的原则,开口自然是好话。
而且顾礼这样做,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计。
上青山比较排外,他和谢霄的师兄师姐关系只能算平淡。既然谢霄能把少年带下山,就说明心里是有师侄地位的。
和师侄打好关系,日后行事肯定能方便不少。
同时,顾礼也自得于这种比较混淆视听的说法。享受这种自己刻意营造出的,不同于其他人的亲密氛围。
反正谢霄在这方面向来迟钝,根本不会计较一两个称呼和语气词。
然而千算万算,从来以正宫自诩的顾大夫子算漏了师侄本身。
庄岑不是他书院里面那些对青竹先生仰慕之至的小辈,也不是渴望来自外界肯定与夸奖的寻常少年。
顾礼穿着一身青衫,温文尔雅,面带春风。加上刻意放低了姿态,很能让人心神好感。
可庄岑心中只有被冒犯的不悦。
一来是师叔点风姿不可复制,二来则因为顾礼的态度与称呼。
太亲密了。
“顾前辈好。”
庄岑没有去接那块灵玉。
不过看在谢霄的面子上,他还是认认真真问候了一句,而后扬起手中吃了一半的糖葫芦,无比乖巧地看着谢霄:“谢谢师叔带我下山,糖葫芦很好吃。”
被这样满是孺慕与感激的眼神盯着,谢霄脸上一热。
他也不管刚刚庄岑刚才是不是失礼了,决定要给师侄承包这条街上所有的小吃。
好在做出这种冲动之举前,顾礼及时阻止了他。
“这些东西也就吃个新鲜,你买这么多,师侄未必愿意。”
态度对比过于明显,顾礼也不瞎,能看出来庄岑对自己不太喜欢。
儒门主张入世,个个都是人精,顾礼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稍一揣摩,他大概就明白了庄岑的心思。
不过年少慕艾罢了。
少年人心思来得快,散得更快,所谓的爱慕也大多源于一时冲动,或者是不切实际的绮想与憧憬。
光是阅历方面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顾礼不会把他当成追求谢霄的阻碍。
只是放着不管也碍眼,他得想个办法打击这位少年,让对方趁早知难而退。
谢霄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肖想的。
——不巧的是,庄岑心中也有同样的想法。
他此生最烦的便是道貌岸然之辈,何况顾礼还对他的小师叔抱有不可见人的心思。
只恨他现在修为还不足够,没办法做些什么,只能暗暗在心里记下这笔账。
三人同行。
哪怕是最寻常的闲聊,也能变成不见硝烟的交锋。
就连原本开心逛街的谢霄,也发现了四周弥漫着的炮火气息。
谢霄:……
他又想到来前些日子的何锈之。
现在可以断定,不只是几个好友之间气场不合,师侄的气场也不太行。
那么问题来了,好友和师侄应该帮哪个?
拒绝承认自己偏心眼的小师叔咳嗽一声,轻轻用手肘捣了下顾礼。
“……我师侄也不是你书院里的小辈,差不多就行了啊。”
顾礼摆出一副无辜嘴脸。
当着庄岑的面,他再度刻意显露出与谢霄之间不同寻常的亲密。
他有些抱歉地冲谢霄笑了笑,“我只是发现师侄与你当年多有相似,想起一些往事。”
“长松难道不怀念你与师侄一般大的时候?”
谢霄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摇头,态度坚决道:“不怀念。”
他那个时候还是菜鸡,弱死了,为什么要怀念?
没想到打击居然来自我方的顾大夫子笑容僵硬,险些没维持住君子风度。
“可我却是念旧的。”他只得无奈道。
谢霄没懂暗示,哦了一声,就没接话了。
庄岑的危机感这才消散下去,装作好奇的样子开口问道:“刚刚顾前辈一直在叫师叔长松,长松是?”
“哦,那是我的字。”谢霄满不在乎道,“平辈以字号论交,你顾前辈那边规矩多,所以这样喊我。”
但其实顾礼这样喊,只是为了显得自己特殊。
这种小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他于是跟着笑笑,算是默认了谢霄的话。
庄岑前世都不知道谢霄的有这样的字。
他将这二字在心中反复揣摩,想起小虬峰上山崖边的老松。
松者多傲逸之姿,确实很适合他的师叔。
院子里面只有桃花,不知回去之后,是否可以让师叔同意他种上松树。
——说起来,这一世他和师叔之间亲密许多,很多事情也已经改变,师叔应该不会像之前那样抛下他离开吧?
捺下心中没由来的慌乱,庄岑胡乱应了几声。
除了谢霄,其余二人都不太平静。
顾礼是来这座小城传道的,已经住了一段时日,因此要更熟悉些。
他们在一座酒楼前停下,顾礼做东。
谢霄隐约想起来他确实欠了自己好几顿饭,也就没有推辞,连带着师侄的份也爽快应下。
晚上热闹,客也多,楼上早已经没有包间。
顾礼还在那边斤斤计较,谢霄就已经拉着庄岑在大堂随便找位置坐下来,招呼他过去。
“你顾前辈就是磨唧,跟他那把剑有得一拼。”
顾礼的剑叫君子风,端庄大气,湛然有光。
不过他到底不算纯粹的剑修,出剑总是不够利索果决,谢霄便经常以此笑话他。
在人坐过来之前,谢霄悄悄和庄岑咬了句耳朵,“顾礼人挺好,也大方,你下次遇见他,记得嘴甜一点。”
上次他也是这样说何锈之的。
谢霄看谁都很好。
本来庄岑和谢霄坐在同一边。可顾礼过来的时候,谢霄特地让了个位,走到二人对面坐着,支着下巴笑意岑岑。
“其实你俩也挺像的。”
庄岑懂礼貌,顾礼不逾矩,他越想越觉得两个人挺适合当朋友。
庄岑:……
顾礼:……
两个人下意识对视,彼此都看见了眼里的嫌弃,迅速挪远了些。
菜倒是上得快,不一会儿就满满摆上了一大桌。
荤多素少,鱼肉香气混着清冽绵长的酒味,快活得谢霄眯起眼,长长舒了口气。
菜都是他爱吃的口味。
“知我者,顾大夫子也。”
听他这样说,顾礼也恢复了几分好心情,打趣道:“也就是我念旧,还有闲心与你记这些。”
吃人嘴短,谢霄不吱声了。
咽下嘴里的鱼,慢悠悠往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后,他才欲盖弥彰道:“也没说念旧不好,故意不承认你我交情……”
他就是单纯不怀念而已。
“我懂,我懂。”顾礼笑着打断,“相识这么多年,我也没必要同你计较这些小事。”
这下,挤不进他们中间的人变成了庄岑。
少年强压下嫉妒,可微红的眼眶还是出卖了他。
心中一股不甘心驱使他故意开口询问:“师叔,不是辟谷之后就不应该再吃凡间的食物了吗?”
“好像书上确实有说?”谢霄咂嘴,思考如何解释。
主要还是凡间五谷天生带有杂质。杂质又要花修炼的时间去特地炼化,否则日积月累,会对筋脉造成影响。
为了避免麻烦,干脆就这样写了。
可是呢,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谢霄眼疾手快,直接夹了一筷子肉,塞进眼中尤有疑惑的师侄嘴里。
庄岑下意识咀嚼吞咽,眼带茫然。
“肉香不香?”确定他吃完之后,谢霄才满意收回筷子,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
他夹的那块肉肥瘦相间,软烂入味,油而不腻,确实很香。
庄岑点头,还没开口道谢,就听心心念念的师叔又开口道:“没必要因为当所谓的仙人,就束手束脚,担心这也不好,那也不行的。”
“修行是与天争寿,漫长艰苦,没必要再强迫自己遵守没意义的东西。”
顾礼还没有过这种被投喂的待遇,就算不至于愤愤不平,此刻也应该暗中咬牙。
可是看见这样说话,潇洒坦荡的谢霄,他心中那点不甘忽然就消去了。
他还不至于因为讨厌庄岑破坏气氛。
不过他确实有邀请谢霄留下来暂住的想法,总不能一直让庄岑在这里碍事。
还是得想个办法,将人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