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朝越怼越起劲,江云忡无可辩驳,默默站在那里,脸色由黑转青、又由青转黑。
“……哈哈哈哈,本尊给忘了,您可是堂堂栖鹤公子,儒门当世小圣贤啊!怎么敢去骂言官和儒修呢?您不仅骂不了他们,还要被他们骂呢!”
“哎哟喂,本尊看着都替您憋屈……哈哈哈哈哈”洛朝笑到捶桌子。
江云忡被骂这事儿,说来也并不久远,就两个月前吧,他颁了个新的税务法,结果被几个儒修以为民请命为由骂了个狗血淋头,当着面把那部新法从头到尾指摘了一遍。
关键是,被一堆老学究当面把自己撰写的税法贬得一文不值,他还不能回嘴,不仅不能骂回去,还要大度文雅地表示本公子虚心受教了。
洛朝在一边旁观,满脸的幸灾乐祸,摇头感叹虚名害人,并表示这事儿本尊能笑十年,心想:您自己费尽心机兴盛的儒门、自己拼命博来的当世圣贤的美名、自己巴巴地营造出来的儒雅谦和宽容的人设……
所以啊,最终这无端端找上门来的骂,您也只得自己生生受着了。
栖鹤公子怎么可能去责备言官、去堵言官的口?要知道,这言官问政的制度,还是他亲自从前朝君氏那一堆冗杂的行政制度里挑选出来,并力荐推行的呢!
他是全力推行修真界论政自由、言论开放的那一派人士,他要是去责备言官和儒生们妄自揣度君意、散播谣言,不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其实,在洛朝看来,江云忡是有那当圣贤的野望,却没有当圣贤的那份胸襟和气魄。
己身德行修为都尚未圆满,要怎么去立言平天下?
不过,他没有圣贤的眼界,却做到了圣贤做不到的事情,得了一等的从龙之功,成了当世帝尊手下实打实的第一权臣。
并运用这份权势,大大提高了修真界里儒门的地位,要知道,在他横空出世之前,修真界儒道衰落,儒修被认为是最迂腐刻板、不可理喻的一类修士。
你在大街上被认出是儒修,甚至要遭人暗暗耻笑鄙夷的。
因为,儒修想的那些东西,普通修士根本不在乎,什么五域的钱粮流通、水灾旱灾的赈灾之法……那和自己的修行、如何抢夺天才地宝,有半毛钱关系吗?
儒修们最常被人这样嘲笑:您成圣了吗?哎哟,您才这点修为,就想这些连圣人都管不过来的事情?
直到洛朝入主中域,而江云忡由第一幕僚变为第一权臣,且凭着自己多年以来在南陆四书院、西江五学府的布局,在五域各处煽动言论,为儒门造势,最终,在一众开国功臣们的论政大会上,力挫群雄,争得了在治国之道上、儒门的正统地位。
此事说来简短,但其中的曲折艰辛与腥风血雨,让一直袖手旁观的洛朝也为之乍舌,不由感叹:江栖鹤是个天生的阴谋家和政斗家,还是个徒有虚名的假圣贤。
某种程度上,洛朝和江云忡是同一种人,因此,尽管这个心腹属下一向十分得力,行事周到缜密,无须洛朝这个主子再多操一份心,但洛朝还是不待见他,甚至,逮住机会就要嘲讽两句——
这是同类对同类的厌恶,同时也是洛朝对自己的厌恶。
后来,皇城方面大量启用儒修,瞬间,儒门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为了在帝尊麾下求得一官半职,很多修士甚至抛弃原本所修的道,转投儒门。
从皇城派往五域各地的地方官,也一多半是儒修,自然,也会选择用儒门那一套方式来治理辖区。
一开始,洛朝觉得这应该算是一件好事情,毕竟,原来这个世界自打君氏灭亡后,就没有“国”的概念了,自然,也不存在所谓的治国之道。
曾经,各域各州由氏族或宗门自治的局面,带来了相当多的问题,司法、税务、运输、经商……皆各自为政。
诸多方面规则的不统一,使得五域各州物资与人员流通都存在相当大的困难——这当然不利于民生经济的发展。
如今,新的王朝已立,用一种统一的学说来治理各域,把从小到度量衡,大到法令、语言和货币等各种东西全都统一了,洛朝估摸着,不说再造一个盛世,减少点饥荒和战乱还是没问题的。
但很快,洛朝就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就连江云忡,这个某些方面比洛朝还要心狠手辣的权臣,在兴盛儒门这件事情上,也怀了点幻想似的幼稚。
只因为,这个世界里最爱谈论政事的那群儒修,简直是活在空气里。
他们天天叫嚣着为民请命,十篇辩文里有九篇都要提到“民生”二字,却压根不识民间疾苦。
他们递上来的折子,上朝时提出的政见,往往让洛朝啼笑皆非。
比如,其中一个号称最懂钱粮货物互换的老学究,居然连皇城脚下米行里的米价都不知道——
老学究不知道,但洛朝身为帝尊却知道,因为,在吃李子事件还没发酵开来时,他还能自己做些凡间饭菜慰藉五脏庙。
而且,洛朝做饭从来不假他人之手,这倒不是怕别人给他下毒,而是,对他而言,施展厨艺是个乐趣。
因此,做饭的食材也是自己去买,这使得他不仅很熟悉米价,连菜价和肉价也很熟悉。
有时,他刚刚从厨房里出来,就碰见江云忡带着几大批折子来请他批阅。
江云忡这人,也是个奉行辟谷后就不该吃东西的修士,因此,他闻见洛朝身上还没散去的油烟味与饭菜香,往往脸色就黑了。
接着,话里带刺,拐弯抹角地暗示提醒,意思总结来就是:
您是修真界帝尊,不要活得那么有烟火气,您需要既威严又清贵,有个能震慑五域的仪态。
这种话洛朝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因此相当不以为然。
他想,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也有几百年了,虽莫名其妙当了个劳什子帝尊,但实在没觉得多有成就感——
他只觉得一切像个荒唐虚幻的戏剧,自己则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走向高台的演剧戏偶,有种不切实际的空洞感。
因此,这么多年来,唯一让他感到骄傲的事情是:几百年了,除了遇到生死危机时实在没有条件,其余时间,他一日三餐,从没落下过任何一顿饭。
旁人永远不会知道的是,吃饭这件小事情,对洛朝而言,远不止于满足口腹之欲——那是一种仪式,让他时刻保持清醒的仪式,对自身身份认知的清醒。
几百年来,他或者处于腥风血雨、权力斗争的中心,或者常居仙宫重阙、世外秘境,有时小憩一会儿,于恍惚中醒来,发现身畔没有一个真正熟悉的人,会疑在梦中——
我究竟是谁呢?
是天纵奇才、修真界的九陵帝尊,还是曾经那个繁华城市里、芸芸众生间一个普普通通的、至多有些孤寂的凡人?
吃饭是他对自己的一种提醒:我只是洛朝而已。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经历过什么……我始终只是洛朝而已。
一个需要一日三餐、夜晚需要休息、白天也需要工作的普通人罢了。
那些富贵权势迷望眼,他通通可以不在意。
便是证道长生触手可及,这样巨大的诱惑,他竟也能不为所动。
他想:我好歹是经历过一些事情的人,不谈有何等高的人生觉悟,也总该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人这一生,总会花去很多时间追寻自己未必真正想要的东西,很多人待恍过神来,一切却已经晚了。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还有能力去追寻,这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运了。
他对自己的人生愿望很笃定:
葬在我家乡那座老山下、某个无名黄土堆里——
我要得到一个没有愧悔的、心安的长眠。
所以,我会回去,回到原来的世界,无论以何种方式、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然后,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老去死去,变作尘土、消散在天地间。
我期待与死亡的相拥,因为,生于我而言,是需将赎清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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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云忡不能理解洛朝对吃饭的执着,这很正常,不止江云忡,这皇城里但凡对帝尊的日常行事有点了解的人,大概都不能理解他,更多时候,会因此认为洛朝当政过于散漫随心——
堂堂修真界帝尊,即便好玩乐,也不该把时间浪费在庖厨这等无用小事上。
言官们对此常有苛责,江云忡更是把“恨铁不成钢”这五个大字写在了脸上,毕竟,身为一个想要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野心家,他或许能忍受残暴狠戾多疑等各种类型的君主,却万万忍受不了一个胸无大志、怠惰政务的闲散君王。
但无论江云忡如何明里暗里劝说,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洛朝不动如山,支着脑袋,打着哈欠,慵懒的神情里能读出这样一句话:继续说继续说,本尊听着呢!但改正是不可能改正的。
这位第一权臣念叨许久,见毫无效果,只能脸色微黑,打开折子请帝尊批阅。
但批折子这件事情,也不能使人愉快,这种不愉快是单方面的:
洛朝往往是一边批一边笑,笑到好几次都险些从交椅上跌下去,遇到特别滑稽的段落,还要故意朗读出来,让内殿那些侍女与护卫都想笑而不敢笑出声,憋得脸色都红了;
而江云忡则刚好相反:洛朝笑得越厉害,他的脸色就越差。
无他,因为写出这些狗屁不通、毫无实践意义的折子的儒修们,几乎都是江云忡一手提拔上来的——
这些人都是他特意到五域各处挑选的、名望最高、资历最深厚的儒修,其中,有些老顽固做派还十分清高,江云忡费了很大力气,做足了礼贤下士的派头,留下了许多类似于“三顾茅庐”一般的事迹,才把他们请出山。
一开始,他自然是对这些人抱有很大期望的,觉得良才诸多、大儒遍地,儒道兴盛不远矣。
却万万没想到……
“哈哈哈哈……笑死本尊了……”洛朝手里举着一道折子,一边念一边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江云忡脸色更黑了,又旁敲侧击提醒洛朝:您是帝尊,请注意仪态。
洛朝便扔了原先手里的折子,打开另一道折子,才看了几眼,又开始哈哈哈。
他一边笑一边抹眼泪:“爱卿放心,一般呢,无论多好笑,本尊都不会笑,除非……忍不住……哈哈哈哈……”
直到江云忡有爆发迹象,洛朝才会稍微收敛神色,有了个正形,并提起笔,用方才好几倍的速度批起折子,毕竟,其中大部分折子几乎没有细看的价值,全批不过就完事儿了。
为了搞明白这些颇有声望的儒修,究竟是何至于此,有这等清奇的脑回路,洛朝后来还特意去翻了翻史书,了解了一下这个世界的儒门起源:
原来,儒道现今虽已落寞,但却是个传承无比久远的流派,据说,甚至可一直追溯到这个世界的修真起源年代。
历史有明确切实记载的,是君氏王朝立国之初,也曾用儒道治世有小几万年,但君氏灭亡都已经是十几万年前的事情了,立国时代的史料,就更加模糊不清,无甚参考价值。
因此,今人根本难以知道历史上儒门的具体情况,寥寥几册保存下来的道统与理论,也是残缺不全的。
所以,儒门说来传承久远,但却是个断了代的道统,过往的理论与修行之法残缺,也并没有出一个惊才绝艳的天才儒修,来补全道统、创立新法。
反倒是一群庸才,捧住十几万年前的理论——那些旧得早该被埋入黄土的言论和治世方法,成日叫嚣着要为天下生民立命。
所以,他们呈上的奏折,才如此不切实际、滑稽可笑,毕竟,都过去十几万年了,那些老方法,怎么可能还适用于今朝?
此外,儒修说到底依旧是修士,无论他们嘴上如何标榜自己关爱万民,心底真正在意的,也仍然是自己的修为。
对他们而言,儒道理论也罢,所谓经世治国的抱负也罢,都只是促进修道心境的一种手段,本质上,和那些与治国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其他道——比如阵法之道、符道、剑道,都是一样的。
如果有一天,儒道对他们修行精进再无半分益处,直接放弃修儒门,转投其他道统,也是完全不值得惊奇的。
要这些高高在上的修士们,于灵山仙阁、茶楼酒肆里高谈阔论一番,自然是不难。
可要他们真的亲身入凡间体会民生疾苦,体会一下五域万民的生活现状,那可比登天还难。
洛朝若毫不留情地评判一句:这就是一群废儒——
在行事从政的能力上,完全比不上江云忡这些虽心肝五脏皆黑、但完全奉行实用至上的权臣们一根手指。
对此,洛朝这个心无大志的闲散帝王,尚可以看好戏一般在旁边说风凉话,但一手将这些儒修提拔上来的江云忡,近百年简直为此焦头烂额,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
要绞尽脑汁想出合适的理由辞退一些格外不知事的老顽固,还不能因此损害自己爱才的名声;
要在儒门内培养属于自己的心腹势力,暗暗取代那些不堪世用的自负儒修;
要忙着安抚那些因为政见被驳回、而成日跳脚怒骂的、还颇有名望的大儒;
……
最让洛朝哭笑不得的是,一个最擅玩弄权术的阴谋家,为了完成兴盛儒门的夙愿,居然开始尝试著书立言,试图完善残缺的儒门理论,做一个当世圣贤……
这可真是太难了!
连洛朝看了都不免摇头感叹:江云忡这人的性子他是相当清楚的,玩阴谋诡计的一把好手,但绝对不擅长开创什么治世学说,便是勉强把书写出来了,也多半不堪卒读。
江栖鹤这人啊,说来也是个执念颇深的,洛朝为之感慨,却并不能理解:因为,在他眼里,没谁需要因为一个人的死而背负上什么,人死万事空,放下才是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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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洛朝完全认清儒修们的从政能力后,对这些修士的心态就是:我不求你们做出什么业绩来,但请千万别再惹出什么乱子了。
但这世间往往是怕什么来什么,尤其是被派往五域各州执政的地方官,由于天高皇帝远的,竟私自下了很多完全行不通、甚至会造成骚乱的政令。
江云忡因此只能脚不沾地,到处去灭火。
洛朝万万没料到的是,地方官们的乱子好不容易都平息了,皇城里这群闲得找事的儒修和言官们,竟又给他惹出了更大的麻烦。
对着帝尊传记胡乱臆测、散播谣言,使五域各族各宗门惶惶不安,这不,如今羽族都找上门来了。
对此,江云忡是个没理的,是他给了儒门莫大的参政权力,却没能及早约束好这些人。
所以,他也是最着急于处理好这件事的,可洛朝无论如何不肯赐下信物安抚羽族,他放低姿态相劝许久,洛朝半步不肯退让,最终,差点直接拂袖而去:
“那您说怎么办?让这群羽族一直在皇城外头嚎哭,给您丢人现眼吗?这失却的,不还是您九陵帝尊的威严?”
洛朝却老神在在、语气嘲讽:“啧,慌什么?我堂堂帝尊,还怕了一群鸟人不成,这件事情,下道诏令就成了。”
江云忡不知他要下个什么诏书,但也心知此事没有自己回旋的余地了,便脸色沉沉,作揖告退。
第二日,将近七、八年没有动过自己的玉玺的九陵帝尊,破天荒下了个诏书。
诏书用词严谨端肃,但再正经的用语也掩盖不了诏意的荒唐,总结而言就是:
你们这群鸟人给本尊赶紧滚出中域,且三百年内不许踏入皇城,否则本尊明天就去渊海森林,把你们窝里的鸟卵通通摸出来做蛋羹!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第四次申签失败……orz
签约真的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