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朝斩出那一剑之后,就未再理会碧溪宗,就眼下的形势而言,比起处置凶手,显然是治理灾情更为重要一些,已经发生的悲剧无可挽回,就只能向前看了。
而且,他觉得只要碧溪宗门主的脑子没坏,就应该会很快带人来向他请罪。
可等真正着手治理水灾,他才觉出这事情究竟有多棘手,若要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乱。
从上到下,都一锅炖菜似的乱。
灾情最严重的地点主要集中在云岚宗,因此,洛朝携着一干臣子到达灾区的第一天,云岚宗门主就带领门下弟子前来迎接,而且,把治下区域所有行政用的印鉴、公章全部都上缴了。
这意思就是:大小事宜,皆由帝尊定夺。
洛朝却没因此觉得这门主有多讨喜,心想:你自己治下的区域,居然想全权交予旁人、袖手不管吗?
后来他才发觉:云岚宗不来管是好事,他们只会越管越乱罢了,便是这宗门如今不管了,也留下了好大一烂摊子要由洛朝来收拾。
因为,这云岚宗在西江算不上什么有名号的宗门,一个中小型门派罢了,而西江是宗门崛起的起源地,和南陆现今由六大宗门统领一域的情况不同,这种中小门派,在西江非常多。
中小门派向来有一个特点:行事如同土匪,还时常变换宗门据点。
在洛朝真正入主中域之前,五域战乱从未停止,顶级宗门之间开战,往往以手下的大型宗门为马前卒,而以中小型宗门所处之地为战场。
这些不成气候的中小宗门,经常在一个地方待不满几年,就会因为领地内频繁发生的战事,而不得不收拾家当,改换据点。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自然不可能好好治理自己的领地,因为即便用心治理了,那长久的好处也多半不是自己的。
于是,对待领地内的民众以及各种物资,常常是竭泽而渔。
中型宗门还会知道着收敛一点,而一些泯灭人性的小宗门,则趁着五域战乱、法令司崩坏,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浑然一群流窜的土匪,比之远在北原的魔门行事风格,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战事停了,各域法令司也在慢慢重建,中小宗门再不必天天担心着要为了战事搬家,但这不意味着,这些小门派的修士能一下子改掉过去当土匪的习性。
便是识时务者,能收敛自己土匪的性子,也不代表他们立马就能学会如何治理自己的辖区,这导致各县区、城镇衙门里,人浮于事、任人唯亲、贪污腐败等各种现象十分严重。
若是处在富庶安平的年岁,这等办事不力的衙门带来的负面影响也就被掩盖过去了,可问题是,战乱方止,民生本就处在百废待兴的阶段,如今还一下子发生了如此严重的水灾,那更是雪上加霜。
这衙门起不到应有的作用也就算了,可问题是它还添乱,而且,是每一城一县一村,各有各的乱处、各有各的乱法:
有负责赈灾的官员把灾粮私自卖给粮商,囤货居奇,官商勾结以此牟利的;
有乍闻发生水灾,就带着一家老小、财帛积蓄,丢了官印官服,直接逃难去了的;
甚至有那等迷信歪门邪道的官员,请了不知哪里来的巫婆神师,在县衙门口跳大神,还号召民众挑选适龄童男童女,献祭给什么莫须有的河神,祈求消灾的;
……
洛朝坐镇灾情发生地的州郡,往下头派遣出一批臣子,在外头查勘灾情,结果,不过三天,就罢免了上千本地官员。
洛朝自己则和江云忡一道在查州郡财政的帐,只查了半天,就杀了不下百位州郡官员,搞得州郡城主府前,浓稠鲜血积了厚厚一寸。
最后,江云忡黑着脸表示,不能再杀下去了,再杀就无人可用了。
洛朝那时也心情烦躁、一阵阵头疼,表示也不是本尊想杀的,只是这些人就算留下来,又能有什么作用?
这话实在无法反驳,不得已之下,江云忡只好派人去联系西江各处学府,要临时调动有治灾能力的书院弟子来,但西江广袤,便是最近一处学府弟子要赶来,起码也需半月。
由于基本无人可用,所以,小到灾粮分发、尸体掩埋,大到难民安置、治安维护,还有为了控制可能出现的疫病,各类被淹死的牲畜、四处流窜啃食死尸的野狗等等,都需要人员去埋杀清理消毒……各种大小事宜,全须洛朝这波人亲力亲为。
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可这还只是治理受灾地的一个郡,而此次西江受了灾的区域足足有三个州,每个州都有起码二、三十个郡,只是,洛朝眼下所处的清河郡,是此次受灾最严重的。
直到西江各处学府派遣的弟子陆陆续续赶来了,洛朝才能歇上一歇。
这些弟子之中,有一人格外瞩目,行事十分周到,能将各种纷杂事宜理得清清楚楚,从不出乱子,而其他学府弟子们虽都满腹经纶,但乍一接触现实政务,都显出几分手忙脚乱。
好奇之下,洛朝就将此人喊来问了问话,有多加提拔之意。
一问才知道,这人名为萧哲,居然本是南陆萧氏出身,萧氏归顺帝尊之后,拜入了云麓书院,之所以目前身在西江,是为了到西江各处学府游历、增长见识。
洛朝一听,出身云麓?那不就是自己的同门吗?
便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问及萧哲,是如何有这般处政能力的,毕竟,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第一次接触政务。
萧哲听了,没先直接回答,而是问洛朝:“帝尊,您可知道氏族覆灭前,各大氏族是如何治理领地内万民的吗?”
洛朝摇摇头,表示这他还真不清楚。
因为,他自从由云麓书院踏入修行之道,就和书院一派绑在了一起,而书院和各大宗门的关系盘根错节,他是根正苗红的新派人士,如何会知道曾经的氏族如何治理辖区,毕竟,在新派眼里,顽固、古老的氏族势力,就是世间一切苦难的根源。
洛朝当然知道,世间没有什么苦难能完全归因于某一类人,但他既然穿越到这本书里,拿了一个这样的剧本,就也不得不按着大轨迹走下去。
他没想到的是,成为帝尊的路大体走得很顺,所有波折也在他算计之内,反倒是称帝之后,为了治理天下,出现了种种无比复杂、他也处理得十分头疼的矛盾。
而这本书,写到称帝为尊之后,就完结了,也是,一本普通的某点爽文,怎么可能教你治国。
洛朝心很累:他感觉自己像现代社会被骗的员工,吃着老板画的大饼,以为达到某个目标之后,生活就可以轻轻松松了,结果不仅没有变轻松,还变得更忙了,成日累得像条狗。
如今萧哲一提,洛朝才发现,往日新派对氏族们口诛笔伐时,经常会提到氏族压榨凡间平民,可就洛朝在南陆生活那么多年的经历来看,民众们在氏族统治之下,称不上过得有多好,可也没有像现在这么惨——
那云岚宗治理得什么个狗/屁玩意儿。
他感到以前氏族治理天下的经验未必不可以借鉴,就让萧哲继续介绍,萧哲却转而问道:“帝尊,您可知道什么是仙戚?”
洛朝点点头,这他还真的有所耳闻:
所谓仙戚,就是曾经各大修真氏族中,诞生的没有灵根的孩子。
虽然修士与修士结合,诞下的孩子有灵根的几率更高,父母修为越高,孩子资质就可能越好,但事实上,就大概率而言,即便是最顶尖的氏族,每年新出生的孩童中,有三分之一能修行就不错了。
这些出身氏族、却无缘仙途的人,尽管也是凡人,但在普通凡人看来,他们都是“仙人的亲戚”。
事实上,这些人虽没有灵根,但冠着自己家族那尊贵的姓氏,在氏族荫蔽下生活,一生往往富贵安稳。
萧哲又道:“帝尊有所不知,氏族未灭时,天下看似是氏族治,其实,是仙戚治。”
“修行之人是不乐意过度掺杂到凡间杂务中去的,那会干扰道心,可领地内又不能没人治理,而外人自然是信不过的,所以,就只能让没有灵根的仙戚去打理俗务。”
“甚至,一些修行资质较差的人,筑基之后境界就完全停滞了,他们也很愿意在家族领地内捐个官职,享受人间富贵权势。”
洛朝懂了,心想:如此说来,曾经的氏族不就像领地内的皇族一样么?只不过有些皇族子弟一心修行,不能修行的才会去治理“国家”。
而且,也不能完全类比于皇族,毕竟,这些“仙戚”,无论在凡间的地位有多高,回到家族里,面对一众修士,还是得低眉俯首。
萧哲又介绍道,曾经,无论大小氏族的仙戚,在治理凡间万民的时候,都会受到氏族联盟的统一管理,在诸如法律、税务等大章程上,虽也受氏族命令、要全心为自己的家族争取利益,但也不敢胡作非为。
只是后来,氏族联盟衰落,统御力一天不如一天,各大氏族才开始随心所欲,比如,有的氏族尚无为而治,不愿为领地内的凡人耗费人力物力;有的氏族却好战,还严刑苛法,大增税费;有的氏族喜好奢靡,喜欢到处建造行宫和仙殿,在凡间无止休地征工……
但和平年代,万事都有个底线,凡人最害怕的,还是氏族之间起了大战,每场氏族战役,往往不打个两三百年,就称不上战争。
不过,也有那等注重民生兴旺的氏族,会认真治理自己的辖区,若领地内发生各种天灾人祸,氏族也会派出修士帮忙处理,比如,萧氏因为修行理念而性喜和平,治下民众往往对其称赞有加。
萧哲解释,自己之所以对政务比较了解,是因为自己的兄长,曾经就是一位打理萧氏领地的仙戚,自己和兄长关系十分好,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了点。
洛朝便问他,你的兄长现在如何了,这是心下有任用之意。
萧哲低下头去,表示仙凡有别,兄长于数百年前就逝世了。
洛朝摇头轻叹。
萧哲却看出了这位帝王的意思,说帝尊若是现在麾下缺人,自己可以引荐一位好友,此人乃是隐世大才,这人姓叶,名融雨,字怀谚,也是书院出身,如今听闻西江水患,正在赶来的路上。
洛朝听言一愣,无他,叶融雨这人他认识,虽然两人熟悉程度也就一般,但还在同一个屋檐下听过课。
当年,洛朝在云麓书院修行,已经展露头角,但还没真正出师的时候,就听过叶融雨的大名。
当时书院一派中,和叶融雨齐名的另一人,正是如今的当朝首辅江云忡。
后来,洛朝于无忧城大比中一举夺魁,奠定了自己新派未来首领的地位,南陆四书院便各自选出一人,为当代即将出世弟子中的“院首”,这四人分别就是:
正庸岳书砚,胜在德行敦厚,为人高义;稷丘江云忡,胜在巧辩善谋,才智一绝;云麓洛九陵,胜在天纵之才,资质绝佳;南泽叶融雨……
书院一脉很多先生们,对这位的评价都不统一,唯一公认的四字评语是“不应出世”。
不应出世之才……
洛朝一面思索着这句话会有什么内涵,一面对萧哲道:“若有机会,便为本尊引荐一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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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一月之后,治灾之事才勉强上了正轨,但洛朝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因为目前在处理各方政务的人,要么是自己从皇城带来的臣子,要么就是西江各学府临时调配来的弟子。
而紧急的灾情处理结束之后,后续的事情才更加复杂麻烦,比如,灾后堤坝水库的重建、新河道的开通,毕竟治水是宜疏不宜堵的;流离失所的民众居所重建,而且还需要解决这些难民的生计问题;各阶层的本地官也需要重新筛选……
按理说这事情由洛朝或者江云忡来处理是最叫人放心的,可这两人在皇城也还有一堆事务,不可能久留西江。
在这件事情上,洛朝真的要感谢萧哲,因为他居然真的把叶融雨请来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江云忡竟然和叶融雨不对付,人家不过递了个拜帖,就摆出一副有我没他、有他没我的架势了。
洛朝也是奇了怪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江云忡如此直白地表示对一个人的厌恶,毕竟,这人向来是笑面虎,心里再不屑,面上也是温和儒雅的。
于是,心头便对叶融雨更好奇了,因为他们虽见过面,但并没有怎样交流过,他很是期待叶融雨会开出怎样的治灾良方。
这么想着,却没料到,叶融雨虽递了拜帖,但最终只来了个他门下的学生。
洛朝摇头,心想:这人也真是够自傲的,换一个没他性格好的帝王来,这等不合礼数的行为,都足够惹出杀身之祸了。
叶融雨的学生说他恩师提了三个要求,如果帝尊同意,只需三年时间,就能把受灾地的三个州,治理成帝尊想要的样子。
洛朝听了,想着: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三州是个什么样子?我两熟吗?
但有人自信满满来接手这个烂摊子,他也是无法拒绝的,就说谈条件可以,不能违背底线。
那学生笑着说,都是很基本的条件,不会涉及帝尊处事的原则的。
洛朝就道,行吧,那你们说吧。
这三个条件分别是:
第一,若要叶融雨出山治理西江三州,这三州人事任命、法律税务等等大小章程需要全权由他定夺;
第二,西江所有门派三年之内,不得干扰阻碍叶融雨的任何决定;
第三,若三年之后,治理成功,请求与帝尊详谈一事,若此事触怒了帝尊,也请帝尊承诺,不伤及叶融雨的性命。
除了最后一点让洛朝有点摸不着头脑,上面两点,洛朝都表示完全没问题,不过,他还是要留下几位臣子,在当地了解实情,并向皇城反映实况,确保灾情确实在好转。
这一点叶融雨那一方也表示可以接受,于是这件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往后三年,洛朝根据臣子们呈上的报告看出:西江这三州情况确实在好转,甚至,民生逐渐兴旺,比周围没有受灾的州郡形势还要好。
可是,他绝没想到,三年之约还没到,就出了事:
西江各宗门竟上书皇城,痛斥叶融雨的各大罪行,要把叶融雨处以极刑,洛朝看了觉得十分荒唐,他很清楚叶融雨在西江都实施了哪些政令,全是对民生有益的,怎么可能是“犯罪”?
他没理会这些文书,却低估了西江各大宗门对叶融雨的杀意之坚决,又过一月,西江所有宗门内,数得上名号的圣阶修士,竟然先后赶到皇城,或示弱卖惨、或联手威逼……
总之,只有一个目的:要洛朝下令,杀了叶融雨。
最让洛朝动怒的是,西江八大宗门之首——九涧宗,其门主居然直接赶到皇城,带来一大堆印鉴,说是,若帝尊想要把西江建成自己的私地,西江宗门亦无怨言,会直接献上所有公章印鉴,只求帝尊念及旧情,再给各大宗门一个安身之地。
洛朝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人威逼到这个份上,当场气得摔了茶盏:怎么,本尊不杀叶融雨,就意味着本尊要把西江建成私地?
所以呢,你们这些宗门咽不下这口气,通通要揭竿起义了是吗?
居然派出近二十几位圣阶修士来皇城胁迫他,怎么,是没见过本尊屠杀圣人吗?
可他气虽气,却还真的不能用杀人来解决问题,还是那句话:他是要统治五域,不是要毁灭五域。
愤怒之余,他心中想到尚在西江的叶融雨,觉得他多半会有生死危机,正要派人去西江接洽,却在一个深夜,接到一封火漆加急、西江而来的书信,打开一看,居然并非什么紧急战报,而是一封邀请函——
请他三日后去皇城天水湖畔,深夜赏雨。
而且,特意点出:只需帝尊一人来即可。
于是,三日后的深夜,皇城竟真的下起倾盆暴雨,狂风摧塌树木,那些往日笙歌漫舞不止歇的繁华处,此刻竟也清寂下来。
整个皇城,只余几展尚未落下的酒招,在风雨中飘摇,阴云密布之下,这几家不愿歇业的酒馆尚亮着隐约的灯火,有携剑的修士在这灯火中弹剑高歌饮酒……
在这万物喑哑寂灭、而尚有点点生机般的火光明灭之中,洛朝执伞,破开重重倾压的雨幕,于天水湖畔,看到一条横于码头边沿的渔舟。
舟上亮着几盏微如豆粒的灯火,待靠近了,才能透过模糊人眼的雨幕,看到盘坐扁舟之上、一位身着黑白二色道袍的修士:这就是叶融雨。
他竹簪挽发,没有撑伞,但雨珠落不到他身上,看上去,整个人就像真的融入了这方天地大雨——一如他的名字。
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把洛朝惊得握伞的手一抖:
“帝尊,臣请您,屠灭天下宗门,换得盛世久治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orz作者真的想不到,这段情节还是没有结束qwq
我昨天码了两千字又睡着了,日六失败otz立了完不成的更新flag,在此郑重向各位小天使道歉。
这章接近六千字,算是勉强补了昨天没完成的日六吧……
明天因为满课,所以要为明天囤稿,所以今天没有双更(尽管我说过完成这段情节的承诺又没有完成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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