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寻常的春日里,云水河畔的松月城中,许多人失去了一位知己、恩师、兄长……而天地间,又多了一位无姓名的飘零人。
这飘零人依旧身着白衫,无拘无束在人间游荡着,只是,他想:我不该再留下姓名,也不该再留下任何故事。
每个地方他都不会停留过久,少则半月,至多也不过三年。
才离开松月城的那阵子,他心中总觉得空洞,便不想再看见那些相似的繁华热闹,而是找了处偏远僻静、人迹稀少的渔村安顿下来。
即便住下了,他也不再和周围的渔民们有任何交集,成日独来独往,常常斗笠遮面,携着蓑衣、拎一壶酒,划着渔舟到最荒僻的江岸垂钓。
洛朝往往在那渔舟里一坐就是几天几夜,他甚至也不为船落锚,有时,从睡梦中醒来,竟发现这条不系之舟已经随着雨水涨潮飘得很远,而那小小的渔村已经见不到影了——
他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方。
也有时,他在舟中睡得沉了,醒来时思绪尚有些混沌,伸手往身侧去摸酒壶,发现酒已尽了,便想着:哦,或许该去邹厨娘家里再讨一块陈年酒糟来,我该趁着阳光好的时候,酿些果酒了。
许久之后,当江面再起波澜,晃得舟身摇动,而江水的腥气扑鼻而来,酒壶的冰冷顺着指尖传递到血液里,他才惊醒过来——
原来,我已经离开了;
那座城,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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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朝总是在这江流里飘荡得太久,导致先前带上舟的那壶酒常常不够喝,后来,他就在舟身里储上一罐茶叶,置了个小火炉和一些茶具,酒喝尽了,便还用那空了的酒壶灌些江水来煮茶。
有一天,他从渔舟里探出身来,发现天已经暗了,日轮隐没在山那头,只露出一点熹微的光,把本应沉黑的天色染得暗蓝。
此时约莫飘到了一处江心,四围都是青碧的山峦,身畔无舟更无人。
他点起木炭,看着烧热的铜炉里、茶叶在渐渐煮沸的江水里翻腾,只静默着。
不想,待天色全暗下来时,江面上竟开始飘起雪来——
洛朝这才恍然:原来,竟已入冬了。
修士不畏寒暑,因此也不知寒暑,虽已入冬,他身上却依旧是单薄的夏衫。
他本不应感觉冷的,但这时,却从心头觉出一股无法驱散的寒凉。
他只好一杯又一杯饮着热茶,想着要暖暖身子,于是,雪落在他衣衫上、发上、肩头,乃至于把他眉头染至雪白,他也仍旧只顾饮茶、不曾抬手拂一下那快要将人淹没的雪。
这雪下得急切,一开始只是零星飞落的雪沫子,后来,却变成漫天飘摇的白色绒羽。
不过一个时辰,江面就被白雪覆盖住了,而江心那条小小的渔舟,成了这漫山遍野的苍白里,一个孤零零的黑点。
那煮茶的铜炉炭火,在堙灭万物声息的大雪中,散着一点微弱的红光,有雪落到煮沸的茶水里,被融化在那蒸腾的热气中。
在这个雪夜里,洛朝竟做了一个梦——一个曾经被缠绕无数年、而不得解脱的梦魇。
梦里,他回到了出生的那座老山,看见在破旧屋宇前等待他的祖母;
梦里,他西装革履、一切笑容和行为都得体又虚假,站在高楼大厦间,仰望那些霓虹闪烁;
梦里,又看见熟悉的医院里,熟悉的几位医生,对他笑得热情,可那热情里,却含了几分疲惫无奈——对久治难愈的病人、对这棘手顽疾的厌倦;
……
最难以逃脱的,还是那一句诅咒般的怨言:你是一个罪人。
你是一个十恶不赦、没有心的罪人;
你会得到报应的。
报应……
他在那暗无天日的梦里蜷缩起来,想逃往某个地方,哪里都好,让他看见一点光吧。
可是,无论他多么拼命向前跑,眼前依旧是不见尽头的黑暗,而那诅咒还是回响在耳畔:
你是一个罪人,你会得到报应的。
最终,他崩溃到跪下来,捂住耳朵,可这声音依然在心里反复提醒着他:
我是一个罪人——
这是报应。
……
他从梦中惊醒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人间的一切生机皆喑哑在这片大雪里,鸟兽也寂寥无声。
那最是沉寂的江心,此时却有一个面色仓皇、落了满身雪的人影,惊动了整幅寂静的冬日江雪图。
他似乎忘记自己尚且身处江心渔舟,又似乎只是过于慌乱想要逃出去,以至于,他茫然中迈出渔舟——
整个人咔吱破开白雪底下那层薄薄的冰面,伴着扑通的落水声,一直一直沉没到江底去。
冰冷的江水灌了他满眼满耳,让他的心愈发冷寂下来。
洛朝想:就这样吧,就在此处一直沉睡下去,永远不要再次醒来了。
让我的罪与报应,也在此处永远沉没。
可他又很清楚,仅仅是沉江,还远远不足以让他这位突破圣阶的修真界帝尊死去——
我无法就此死去。
那我究竟,要向何处而去、为什么而活呢?
他不知自己在此沉落了多久,直到一个念头于他心中浮现:
我要归乡,我已经没有属于自己的家了,但是,我还有故乡。
我要葬在故乡的那座山下,否则,魂不归乡,要怎么在九泉之下,再见到我的亲人。
我要回去……
我一定要回去。
他已忘记自己是如何爬上江岸的,他只记得,心中一直有个强烈的声音在呼喊着:
我不能死在这里——
请让我尸骨还乡。
于是,这寥落无人的冬日江岸边,竟有一浑身湿透的人踽踽独行着,他身上蔓延开的水迹渐渐冻成细小的冰珠,最终,是冰、是雪又或者是他本来的白衣,将他整个人都淹没在茫茫大雪中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只是,他很明白:这里无法停留——
这个人间的任何地方,都不是他的归处。
我的归处在哪里呢……
而他身后,那本属于他的一条渔舟、还有上头的红泥火炉、酒壶、蓑衣斗笠……又被永远地留在了江面上——
他总是不带走任何东西,因为,在他心里,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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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个雪夜之后,洛朝总会在心里提醒自己:你不要像个病人一样。
尤其是,他每每离开一处地方,独自走在行程的途中,看着身侧变幻的风景,一些被压在心灵最深处的情绪又翻涌上来,这时他又要反复在心里念着:
洛朝,你不要又像一个病人。
……
当所有的心绪波动再度被压下去,他就又变回那个悠游世间的白衣公子——恰似松月城失去的林九,是个举世难寻、至真至善的完人。
以至于,他又走过很多地方、到过很多城、遇到过很多人,纵然不再留下名字、不再与人发生任何羁绊,人们也依旧很难忘记他——他似梦里惊鸿一瞥、又悄然而逝的一道幻影。
可做完美的人是有代价的,他总在合适的时候笑、叹息、哀悯、默然……他的一切情绪和行为都是那样恰当、妥帖。
有时候,他竟不知道自己流露的那些情感,究竟是一张不停变化的面具,还是他的真实感受。
后来,他感到一阵疲惫,竟有些厌倦这些繁华热闹,想着:我或许该歇一歇了。
于是,褪下那些织锦的白衫,换上平平无奇的灰白布衣,他竟真的如同凡人一样,开始用手艺谋生,一样要每日洗衣做饭、早出晚归。
他并不惊奇地发现:当自己不再以一张完美的面孔示人,这人间,就也不会一直对他展现尽是美好的一面。
到了这人世的最底层,他看见更真切的悲欢,也看见最符合人性的恶,当然,也会感知到那最珍贵的善。
他是很爱和那些羁旅流浪者混同在一起的,因为,这些人和自己一样,是没有归处的。
有归处的人,不论平日再如何忙碌或孤寂,每逢团圆佳节,也总要想办法与亲人团聚,即便真的不能团聚,心里也有个牵挂。
只有那些流浪者、羁旅客,皆是一般的无家可归,才会在最热闹的年节里,也找处荒废的破庙,和一群并不熟识的人围坐在某个火堆畔,东拉西扯、谈天说地……又或者,饮着最劣质的酒,说到动情处,堕下泪来。
洛朝常在这样的篝火畔听一群又一群的过客讲述自己或喜或悲的人生——
但洛朝自己是不讲的,他只是听。
他很清楚:每一个流浪天地的人在心里都有个家,那或许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又或者只是心中的一个幻梦……
但我,什么也没有,连幻梦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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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在人世飘荡的日子纵然孤寂,但也是很平静的,因为,他要像世间的每一个普通人一样为生计奔忙,这份忙碌冲淡了他心中的种种思绪。
最后,他的心整个宁静下来,澄澈如山间潺潺的溪流。
他没想到,打破这份平静的,是个容貌惹出的祸事。
那时,他依旧是松月城里那副少年模样,却不再是个闻名全城的白衣佳公子,而是个风尘仆仆、成日灰头土脸的豆腐匠。
身份的卑微冲淡了那份容貌带来的亮丽,在这个小城镇里,洛朝并不显眼。
巧的是,洛朝暂留的这处城镇,繁华程度一般,却山青水秀、灵气充盈,乃是一尊准圣常来的一处闭关地。
这尊准圣属南陆八大宗门之一——落霞宗门下,年岁已过五千,早过了准圣修为的巅峰时期,开始衰老了——
而这,意味着此人再不突破准圣境界,就会面临所有修士都恐惧的终局:死亡。
此人在外封号长宵尊者,曾经也是个不理事世、不问俗务的一心向道者,到如今,修为迟迟不能突破,竟生了无穷怨气要发泄,变得荒/淫暴虐起来。
洛朝在这处小镇中呆了才半个月,竟恰逢这位尊者又一次出关——再度突破失败,急于寻些乐子来泄愤。
这长宵尊者对手下吩咐的原话是:去山下寻一二十个容貌出挑的少年少女来。
可这话传到下头官员里,竟有人悲叹有人狂喜,悲叹的原因自不必说,这狂喜的缘由却是——
这是一个讨好尊者的机会啊!若是把尊者哄得高兴了,赐下仙根,自己不就能也脱离这低贱的凡人身份,过上光鲜亮丽的生活了吗?
盖因这镇子灵气丰沛,常有不少修士来往,已经很有几个凡人官员用种种手段得了某个修者的亲眼,被赐予灵根,成了伪仙。
一时间,镇子上消息灵通的人家,都忙着把自己家年轻儿女藏起来甚至连夜躲到外地去。
但并非所有人都视之为祸,竟也有那等被贪欲蒙了心肝的人家,要主动献上自家容貌出众的后辈,只求得了尊者欢心,福延全族人。
更有十分极端的官员,已经全无做人的底线,要把自家哭喊着的儿女直接敬献出去。
这镇上无数房屋里上演了许多悲喜闹剧,但洛朝一开始对此一无所知,甚至如常到集市上去卖豆腐,心头还在疑惑着今日的街道上怎的如此冷清。
直到,他被挨家挨户巡查搜人的官兵一把从街头掳走,和众多或哭哭啼啼、或低头不语的少年少女们关在了一起。
最终,足有近千名水灵灵的少年少女被押到山上仙殿中,等待那长宵尊者来挑选。
其中,很多人低头掩面,脸上还有未干涸的泪,自是万万不愿意被选上的;但也有人心头存了份虚妄的幻想,脸上妆容精致,漂亮的双眼里尽是掩饰不住的焦急期盼,这是怕自己选不上。
早已知晓前因后果的洛朝,站在一群心绪不宁的少年少女中,淡定得格格不入,面上笑嘻嘻的,甚至还有心情吃东西——他手里拿了个橘子,漫不经心剥着。
因此,当那长宵尊者在大殿交椅上现了身,一眼就看到了这么个容貌绝佳、慢悠悠吃着橘子的少年。
无他,旁人要么低着头难掩抽泣,要么抬着脸满是渴望和期盼,独这么个容姿身段都属一等的少年人,笑容灿烂,面上没有不情愿和悲色,眼里也没有贪欲,透出一股遮不住的少年生机来。
长宵自然也想不到这少年居然是帝尊,只因凭他的身份地位,平生唯一一次见到当世帝尊,还是在数百年前的帝尊南巡大典上——
那位无上帝王高居九天銮驾,下头的修者,不至圣阶,都须俯身跪拜,只能见到帝王的一角衣袍下摆。
长宵左看右看,愈发觉得这少年最让人满意,就向身旁的手下嘱咐了两句。
于是,洛朝被带到大殿高台之上,那交椅上的长宵竟也浑然不客气,伸手就要去搂洛朝的腰。
洛朝强忍住恶心躲开了,面上的笑容却没变化,他微微俯身,道:“尊者,我给您斟杯酒吧。”
那长宵一听,觉得这少年的声音也十分清冽,便也没动怒,点头示意洛朝斟酒。
洛朝就拿起高台前桌案上的酒壶,斟了杯酒,给那长宵尊者递过去——
就在这谁也没特别在意的一刻,那酒杯居然于电光火石间,唰地变作一把长剑,接着,只听到一下皮肉撕裂的声音,下一瞬间,一颗圆滚滚的头颅,就顺着高台阶梯滚落下来,拖曳出一地的鲜血。
大殿一时全然静默了,所有亲眼看到这一幕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的人看向洛朝的眼神里,那份嫉妒还没消散,就这么和突如其来的惊恐一起凝固在了脸上;
也有些人一直低头哭泣,忽觉出殿中不寻常的静默,怯生生抬起脑袋,等见到地上那颗头颅,再三抹了抹眼睛,才敢确信那是长宵的;
亲眼见到洛朝屠圣经过的人,则拼命捂住嘴,不敢叫出声;
那些长宵尊者手下的侍从们,则全都面色惨白,三魂失了六魄——
一剑诛准圣,他们,究竟是惹到了何等人物?
只怕今日他们这些随从,也都难逃一死了!
整个大殿中,只有洛朝依旧神色平静,他脸上的笑容全然敛去,透出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漠。
他随手扔了那把酒杯变作的剑——太脏,这样一个人,都不值得让琅琊出鞘,这等肮脏的血,不该辱没了一把仙剑。
一个不曾成就圣位的蝼蚁,即便是个战力处于巅峰期的圣人要将之诛杀也不必动用重器,何况,在洛朝眼里,连圣人都是蝼蚁。
之所以捏死这么个蝼蚁,还要用一个酒杯作剑,是因为他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那把染着准圣血的剑落到地上,发出哐当一下金属交击声——
这声音终于惊醒了所有人,刹那间,惊恐的尖叫伴随着哭喊震彻大殿,更有先前长宵的侍从们,直接跪下来,反复磕头求饶。
洛朝却不曾理会这些人,他依旧是那身灰衫布衣,却透出一种不可侵犯的尊贵威严,无视了所有惊恐慌乱的人,在人群中辟出一条清净的道——无人敢阻拦和靠近他。
他走出大殿后,又一步步往山下走去,只留给身后的人一句话,那声音极冷:
“叫落霞宗门主,三日之内滚过来向本尊请罪!”
这一年,刚好是洛朝去人间游历的第一百三十五年,更是铭记在修真界历史上的一年——
天宿纪二千一百七十八年,九陵帝尊微服人间,受辱、震怒,而后诛杀准圣,惊动南陆宗门,使落霞宗门主自绝灵脉请罪,更使五域各大宗门惊骇不已,终日惶恐难安。
作者有话要说: 就……不说啥了,作者自己把自己埋到土里去不说话——
就算埋到土里了,作者还是要用腐朽的声音喊出:
明天真的真的真的真的是人间帝王最后一章!
我后天真的真正真的真的可以进入感情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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