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月轮挂上夜空,星子在黑幕上闪烁着,两个仿佛都傻了的人也还在对峙中:
洛朝已经气力不足,喊不动也哭不动了,但依旧没有放弃作死,他半闭着眼睛,侧身躺在草地上,两只手虚虚抓着顾归尘的脚腕,声音已经喊得沙哑:“吃鱼……”
“我,要,吃……鱼……”
“鱼……我的鱼……”
……
鬼知道他心底那种执念究竟是对着什么。
顾归尘则早就开始一言不发,毕竟他向来不多话,更没幼稚到要和洛朝斗嘴,你应一句我呛一句,和小孩子吵架有什么区别。
此刻他坐在草地上,表现得很沉默,任由倒在地上的洛朝扒着他一只腿,不说话也不动作,月色洒落在他的红衣上,竟有几分柔和。
他有时长久盯着夜空,在默思着什么,有时又低头看向洛朝,那眼神里,往往带着几分不敢置信的奇异与错愕——
因为,上辈子,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洛九陵居然是这么一个人。
说他是个泼皮无赖、乃至三岁小孩,都是个恰当的形容……说他居然曾经屹立于修真界的至高点,成为无数史书传记里不可忽视的一笔,那简直荒唐过头。
这个人,和他上辈子听闻过的无数版本,都全然不一样。
但荒唐归荒唐,真正让他沉默至此、甚至动摇那坚定无比的杀心的,还是洛朝今日那撕心裂肺的两场哭:
那真切的伤心与委屈,总让他想到阿烟和阿鸾,因此,他竟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个少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凶残而无理智的妖魔鬼怪,更不是一件冰冷死寂的物品。
他前世杀了无数人、无数妖,出剑的理由往往也很简单,因为仇怨、因为恨、因为立场……只需要在心底明确一个必须杀人的缘由,他的剑就永远不会动摇。
他更不需要了解那些已经死在、或者即将死在自己剑下的那些人,这些人究竟有怎样的平生,自己无须了解、也没有意愿去知晓。
所以,过去的几个月里,洛朝尽管还没有死,但在他眼里,这人已经是一具尸体。
你不需要关注一具尸体正在想什么、正在做什么——这大概是一种最高级别的无视,就如同森林里的猎手不会在意猎物的悲欢喜怒。
猎人,只需要保证猎物不逃出视线范围内就够了。
这么默然思索着,竟看到侧躺在自己脚边的人打了个哈欠,眼角泛出点困意的泪花,嘴里的念叨却依旧没停:
“吃……鱼……”
“鱼……啊,鱼……”
……
他看得一愣,想到:就这么喜欢吃鱼吗?
可是,修行者难道不应该严于律己、抵制口腹之欲等各种欲望,从而保持道心清净吗?
他无法理解这种俗世众生对某种食物的喜爱,却有些怀念,因为,他曾有那么一位亲人,也爱凡间吃食:
九姐姐喜欢江南菜,而江南菜品里七成和鱼有关,只是,顾家规矩严格,主宅里自然是不准有灶火的,所以,能吃上凡间菜的机会很少。
她还十分喜欢凡间糕点铺子里的各种面点甜食,因此,家里但凡有谁出门,九姐姐都要偷偷嘱咐着让人悄悄带盒糕点回来。
顾归尘自然也是帮着偷偷带过的,只是,时间过去太久了,这久远到埋进尘土的回忆已经显出点梦幻般的不真切,尽管,他还记得九姐姐最喜爱的铺子是哪几家,最爱的点心样式是哪几种。
回忆到这里,他低下头,敛眉默数着地上的草叶,在心中念着:太久了……如果,再过去千余年,我会渐渐忘记这些事情吗?
又也许,不会忘记,只是,很少有机会能再度回想起来。
即便偶尔回想起来,都会觉得,那仿若是发生在梦里的过往,虚幻而永远不可触及。
可这些回忆,到底是让他的心又温暖了一点,连向来冰冷的双瞳里,也染上些许罕见的烟火温度。
他默默注视着身侧已然快要睡过去的洛朝,心中再度升起一丝犹豫和困惑:
我应该杀你吗?
许久之前,那个凡间院落里、槐树光影下打盹的少年,曾让他产生过相同的犹豫,只因这人看上去,不是一位漠视众生的修真界帝王,而只是一个平凡阳光的少年人。
他的剑,没有杀过与这少年类似的人,死于他剑下的活物,多多少少有着凶恶的名声,犯下的罪行清晰写在那贪婪的面容上,因此,剑出则必杀,无须任何多余的怜悯与犹豫。
那一天,这丝犹豫很快就被掐灭——他的证道之心,坚不可摧。
可现在他却觉得:
无论上一世曾经发生过什么,如今,一切却都还没有开始。
那位无上帝尊,曾立下的功业也好、犯下的罪行也罢,统统成为一个未必会再度发生的不定数。
而我,应该为了一个可能发生的未来,斩杀一个现在无罪的人吗?
我应该为了道,杀了一个曾经根本不相识的人吗?
何况,这是一个鲜活的人,哭起来很像阿烟阿鸾那两个孩子,还同九姐姐一样,喜欢吃鱼……
而且,他眼下和我一样——无家可归。
想到“家”这个字,那些方才升腾于顾归尘心中的些许温度,骤然又冷寂下去:
剑若斩无罪之人,这和他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相背。
可是……过往的经历早就让他明白:要得到什么,就需要先失去什么。
他想到曾经失去过的许多人许多物、想到那些无比沉重的选择与割舍,眼中的犹豫逐渐消失,又变为坚冰一般不可摧压的冷漠:
哪怕违背信念,哪怕双手沾上罪恶……我也须证我的道。
我不能继续做个废人——
如果,这一件罪,终有一天需要赎清,那么,无能如我、废物如我,该是最适合承担罪行的:用我的性命偿还、去洗清罪孽。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已经睡过去的少年那安静的侧颜,在心中默念:
对不起,但是,你必须死。
在心中这样下了判决,他神色间最后一丝有烟火气的温度也终于全然隐没下去,星月的光辉依旧落在他身上,却像是给冰雕石刻镀了一层银霜。
他以为洛朝睡过去了,正要轻轻掰开这人依旧虚握着自己脚踝的手,不想,指尖才碰到对方的皮肤,洛朝就惊醒一般,忽然睁开了眼睛。
顾归尘一时顿住了。
洛朝的大脑则还有些混沌,他在方才短暂的小憩中竟做了一个梦……
嗯,一个有很多鱼的梦——烤鱼、炸鱼、鱼汤、鱼丸子……
结果他在梦里恰恰伸出筷子,还没尝到一口呢,就被惊醒了——
他尚未从梦中那浓重的饭菜香里回过神来,突然就睁眼看到顾归尘一幅如霜似雪的神情,于是,刹那间竟想也没想,整个人奋起往前一扑,嘴里一面大喊着:“还我的鱼!”
顾归尘猝不及防之下,被扑了个正着,少年灼热的吐息近在耳畔,使他感到非常不自在,毕竟他从未离人这样近过。
只是他也不会因此多想什么,所以只是试图站起身,一面伸手推开身上的人。
但起床气加没吃饱的洛朝,那是绝对六亲不认的,所以他使出吃奶的劲儿,像条八爪鱼一样,整个儿挂在了人家身上,一面开始哇哇大叫:“我的鱼没有了!”
顾归尘被这么缠着,瞬间涌上点怒气:“你放开!”
洛朝选择不听不听,他下巴卡在人家肩头,避免自己被推下来,一面唐僧一般,对着人家的耳朵反复念叨:“我的鱼我的鱼我的鱼!”
一直闭嘴围观的琅琊突然觉得眼前这场面有点不对劲,仿佛已经不是鱼的问题了,可是见识如她,竟一时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对。
顾归尘感到耳边少年碎碎念带来的温热吐息,则是凭直觉感到这动作极不妥当,终于不再犹豫,飞起一拳击在洛朝腹部,总算把这块牛皮糖给撕下来了——
洛朝结结实实挨了下打,腹部吃痛不说,还重重摔在了地上,背脊生疼生疼的。
他目对广阔的星空,一霎那,情绪都不需要酝酿,瞬间就委屈上了,哇地一声张嘴就哭:“哇——你欺负人——哇——我的命好苦啊!”
被这一声震天哭嚎惊得眼前一黑的琅琊,瞬间把方才的不对劲抛在了脑后,她在心中□□怒吼:
妈的!智障!您当您是三岁小孩吗?
丢脸啊!太丢脸了!
气节啊尊上,捡一捡您的气节!
老娘受不了了!
老娘要叛主!
您不要脸、老娘还要呢!
洛朝却早就把脸面尊严一类的问题忘却在天边了,他哭得真情实感,眼角通红,泪珠子像断了线一样,咕噜咕噜顺着侧脸往下滚,眼里是满满的失落和委屈,还带了一点孩子气的愤懑。
顾归尘无言看着,又默然了。
他竟诡异地感到一丝愧疚,看见少年因为没吃上鱼,眼里满是巨大的失落,忽而想起阿烟——她是一个与父母没有亲缘的孩子,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年节的时候,看见那些团团圆圆的人家,眼中总还是流露出失落。
他就试图安慰这个孩子,但阿烟却努力笑着、反过来安慰别人:“舅舅,阿鸾,还有我,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这样真好。”
彼时的顾归尘,无力让死人复生,但如今……吃鱼,说到底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便轻叹口气,想着:
一个……终将死在我手上的人,毕竟,死者为大,以后,这些无伤大雅的小要求,或可由他去罢,也算是对他那必死终局的一点无力补偿。
顾归尘这样决定了,就僵硬着身子,慢慢挪到洛朝身侧,俯下身,努力放柔声音——他很清楚,自己的神情话语总是冰冷得吓人,曾经,胆小些的孩子都是不敢来靠近自己的。
他表情和语气都有些难以习惯的不自然,但整体看起来,很像是长辈在哄孩子:
“不要闹了……今天,太晚了。”
“何况,我还要炼丹……不如……”
“不如,明天带你去吃鱼。”
这番话音刚落,地上耍无赖的某人,哭声瞬间就噎在了喉咙里,眼睛瞪得老大,泪珠还挂在脸上,配上这幅震惊至极的表情,显得格外滑稽。
而本来内心处于暴走边缘的琅琊,则一时疑在梦中。
“真……真的?”洛朝圆睁着水汪汪的泪眼,咕咚一声打了个哭嗝,说话都不利索了。
顾归尘却神色郑重:“我从不食言。”
洛朝呆住了:
这幅表情,绝对没在骗人,何况,这个呆子剑修,估摸着根本不会说谎。
可……可是……我本来以为这么一闹,肯定免不了一顿挨打的……
他恍恍惚惚、不敢置信,表情梦游一般,下意识在心念里询问:「琅琊,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然,这家伙怎么没打我?」
琅琊默然无语,心想:您这幅语气,怎么像是很想被打的样子呢?
一边回道:「可能……先前病时,这剑修烧坏脑子了?」
洛朝愣着眼睛,觉得这十分有可能,但无论心里怎样震惊与恍惚,面上的戏总是要做全套的。
他就继续装得委委屈屈,扭扭捏捏坐起来,凄凄惨惨给自己抹眼泪,只是方才的哭戏用力过猛,哭嗝依旧没止住,显得有些搞笑:
“嗝……那我……嗝……就勉为其难……嗝……原谅……嗝……原谅你了……”
琅琊又一阵心酸:娘的,果然还是好丢脸!
顾归尘神色却依旧认真,他轻轻摇头:“不需要,你不需要谢我,我也不需要被原谅。”
他在心中默念一句话:这算是,微不足道的补偿……
唔,或者,即便你终究要死,也可以死得不必那样痛苦——
阿鸾曾经受过剑伤,她不是一个习惯疼痛的孩子,因此也忍不住泪水,自己和阿烟若不在她身边还好,若是在身边陪着她,那这个孩子,就会忍不住一直掉眼泪。
顾归尘自己,对于受伤和疼痛,却是早就习以为常的,但这不代表,他无法觉出别人的痛苦,只是以前,他并不会在意。
他决定开始认真考虑某种安乐宁静的死法,比如,无痛的□□或者瞬间毒发身亡的剧毒,或者……
洛朝全然不知顾归尘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可怕的事情,但他真心觉得,眼前事态的发展,本身就诡异到可怕——
我应该是在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 就……下一章,吃瓜群众们才能出来qaq
一定能出来哒!
再写几百字就能出来,大家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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