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知道对方根本听不见,洛朝还是笑着,自顾自说了下去:
“难道,你觉得自己不怕冷吗?”
他接起一片绒羽似的雪花,感到那点碎雪在掌心融化,一片冰凉,声音近乎叹息:
“可是啊……我总觉得,你从身到心,都冷得很。”
像一个拼命把恐惧隐藏起来的孩子,哪怕已经被冻到颤抖不已,也不愿被人发现,于是,就将自己埋藏到更深的黑暗里去。
洛朝本来已后退半步,还特意将自己的伞举远了,现在,却重新靠到那人身畔,把伞面侧过去半张:
“算了……反正你也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
“就当是我可怜你吧……”
“毕竟,这可是至高无上的荣幸啊,帝王为人撑伞,无数年来的头一遭!”
“若是在上一世,不小心被什么史官看到了,你可是要被载入史册的!”
“对我感激涕零吧,傻子!”
……
他眉目含笑,语带傲然和调侃,十分自得其乐,可身畔的人只闷声走路,竟使这本该十分温馨的一幕,像一出黑色幽默的双人悲喜剧——一个人只顾自说自话,一个人只顾低头看路。
两人重新并行于风雪中,身侧的人群只偶尔稀疏,多半十分密集,因此,他们常常被人流顿住步伐,靠在一起如乌龟般慢慢挪。
洛朝则不管脚步快慢,一直保持着能为对方挡住头顶风雪的距离,同时嘴里不停念叨着许多乱七八糟的话。
他甚至都不能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也许,他心底在想:
反正在这里,你什么也听不到。
他看到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偶尔也有满面风尘、面容间尽是疲惫与愁苦的人……这些人,是流民、乞丐、孤儿、游子、行商……
一瞬间,他本来明朗的笑意忽然暗下去,声音极轻:“阿尘,你看他们同我们,像不像?”
一样是无处可归的流浪人。
只是,我们大概比他们更惘然迷茫,因为,哪怕上天眷顾,给予一次至为珍贵的新生,你我也依旧不知该往何处去。
被命运厚爱着,可仍然活得这样惨败,这真是……无能啊。
想到这里,他居然凑近对方的耳畔,继续轻声问着:
“你啊,怎么偏偏就想着要证道呢?”
“道途的尽头,究竟有什么好呢?”
他默想着:
若是尚且活在人间,那风雪中漂泊无依的人们,还可为自己拾起柴火,并期望依靠这点柴熬过又一个冬夜,于是点燃它,终在第二日清晨,抱着余烬冻死在一个温暖的梦里。
可惜啊……
我不会死去,也不会入梦……我只是,捻着余烬里的火星,遥望清寒远山畔、那将升未升的朝阳,想到——
又一轮冬日升起,那下一个寒夜,也将不远了。
我盼着再度将冬夜熬过去时,就能迎来一个终结,我期盼不必再看见朝阳升起……可我见到日月无情、天地轮换,而我的存在,竟像它们一样永久。
这是酷刑吧……惩罚我的酷刑、困锁我的囚笼、磨蚀我的永劫。
那些渴望永生的人,真是幼稚、自大、狂妄……他们误以为对生的贪婪可以支撑他们永远走下去,这何其愚蠢……
而你和他们……明明是不一样的。
你心底一定清楚:
生命会有终结,真是一种幸福。
……
那一刻,他几乎想抚上对方的眉眼,问一问这个从来固执的人:
为什么呢?你那永不放弃的证道执念,究竟因何而起呢?
不过,我大概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因为这一次啊,我并非来寻求一个名字或一个答案……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
这般想着,洛朝又笑起来,那笑容甚至带了份少有的清澈和真诚,他微微侧身注视着身畔的顾归尘,对方此刻正低头垂眸,在一个杂货摊子上拾起一把糖,可付过钱后,他的目光还是来回扫视着货摊——这里卖的都是些小孩的零嘴。
他面色没什么变化,却偏偏让人感到一种犹豫不决,最终,好像实在挑不出来,只能每样都买一些。
而买东西向来果决的洛朝,趁对方纠结的空当,早已选好几包桃酥、杏酥,挑出几块放在嘴里嚼着,见顾归尘最终抱起一堆糕点甜食,躲到一个街角,一份份艰难归类到储物灵器中,不由噗嗤一下笑出声,想着:
你为谁买的呢?出门之前也不问一下?
看到现在,他算是明白了,这家伙虽是在置办年货,却根本毫无经验,买东西更是毫无章法,往往是瞥眼瞧见什么,犹豫一下,觉得也可以买,便很干脆地拿起来付账走人……
这得亏他是个修士,不缺银子,更不缺储物空间,否则,哪怕给他拉个马车过来装货物,都不一定放得下。
嗯,这等毫无感情的土豪式直男购物法,若是放到现代社会去……大概……也挺受人欢迎的?
毕竟谁不想和土豪做朋友呢?
洛朝稍微想象了一下:
顾归尘穿着高定西装,在现代社会的某个大商场里,面无表情地刷着黑卡扫荡货物……
他再度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并真心觉得:
若真有这一幕,只怕很少有人能透过顾归尘高傲冷峻的外表、不带感情的流利刷卡动作……看出里头深度受困于选择困难症的迷糊傻子本质……
正笑着,就见顾归尘又在一处糖画摊子前顿住脚步,他粗略扫了一眼摊前挂着的几十种糖画样式,神情竟有一瞬间的空白,而后整个人都愣在那里不会动了。
洛朝还咬着桃酥,见了努力憋住笑,怕自己被呛到,又忙把嘴里这块酥赶紧咽下去。
而顾归尘默然良久,最后果然对那个年过中旬的摊主大叔说:
“每种都要一份。”
那大叔震惊了,不过上门的好生意也没有推拒的道理,就吞吞吐吐说需要等很久,客人可以过会儿再来拿。
顾归尘听言点点头,只是眉头带了点微不可见的郁闷,转过身又开始新一轮的年货发掘。
最惨的一次,是挑春联,那种卖书墨的大店铺,往往是一下子写上千对不同的句子,由着人来挑,因而顾归尘甫一迈入店门,就被深深震撼了,维持着茫然空白的表情,不知所措足足两刻钟。
还好有眼尖的伙计及时来做了指引,推荐顾归尘买三十幅对联打包销售的一整盒套装,连窗花、门联等都配好了。
洛朝眼睁睁看着顾归尘迅速付了帐,飞也般逃离了这个选择困难症患者的噩梦之地。
他一路跟在顾归尘身侧,也看了一路,有时笑得直抖,手里的点心都差点握不住,他好半天才勉强止住自己的哈哈哈,恰好此刻两人被拦在一个街口,那里一堆杂耍艺人正趁着集市人流密集,赚取年前最后一次卖艺钱。
耳畔是吆喝声、欢呼声、笑声……而拥挤人群中,二人再次离得极近,洛朝若是再向那人靠近一步,大概就能把人揽到怀里了。
在这等热烈气氛中,似乎那漫天飘雪都融化了,小孩儿与大人们,脸颊都被风雪呼得通红,面上却洋溢着纯粹的喜悦。
洛朝笑得眉眼弯弯,两颗洁白的虎牙露在外面,一瞬间,竟褪去了那些城府心计、阴暗沉郁……变得像个真正的少年,干净、纯粹、透彻、明朗。
他侧过身,两人顿时靠得更近了,远看,简直像在拥抱。
若非眼前之人永远也无法被自己真正触及,那么,他大概会把下巴搭在对方肩头……但此刻,面对一个幻影,他只是凑近那人的耳畔,聆听对方清晰又遥远的呼吸,也感知到自己温热的吐息,他轻声笑道:
“你啊,就是块冰皮月饼。”
洛朝爱美食,所以生平用物来比喻人,从来不会先想到那些正常的松、竹、花等雅物,而是最先想到吃食。
他想来想去,若要用一食物来比喻顾归尘,简直没有比冰皮月饼更合适的了:
表面看上去冷冷的、很不好靠近,但其实,那冷硬的外壳只是一层伪装,且只有薄薄的一层。
将这很薄的一层外皮咬开后,你就会发现,里头的馅儿,都又甜又软……实在是,好欺负得很。
而且,欺负起来也很有意思,因为这家伙反应实在慢,等他意识到自己被戏弄后,往往木已成舟了。
这样笑着,洛朝心头竟升起一分诡异的遗憾:
错过这么个傻子,以后再去哪里找这样白来的快乐源泉?
没了可以天天耍人玩的日子,生活料想又该无趣了。
他歪头思索了一会儿,最终摇头一笑:
罢了,算是对你这蠢货的一点怜悯仁慈吧!
他看向顾归尘的目光里,顿时带了点奇异的怜爱,语气更是老气横秋的:
“傻儿子哟,爸爸我好心好意放过你了!”
“以后不会天天逗你玩儿了。”
“哼,多用用你那个脑子吧,脑瓜放在那里,难道是专门用来盛水的吗?”
……
他靠着人,再度叽里呱啦吐槽了一番,直到人群稍微散开了些,而一直停驻在原地的顾归尘,抓住人潮中的间隙,就一步步往外挪。
洛朝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抓对方的衣袖——自然握了个空,于是忙挤开前面的人,跟了上去。
他脸上依旧带笑,还是叽叽喳喳的:
“我说你啊,怎么办个年货还这样苦大仇深的?”
“嗯,我知道你不会买东西……可是杂耍也不停下看看吗?”
说着,他又指向另一条街:“你看那边啊,有社火队伍过来了,这种一年才一次的热闹,也不瞧一眼吗?”
话间,洛朝指向的那条街道,果然有一群彩妆粉敷、衣物色调明艳夸张的人们,踩着各式舞步走来,其中,乐手们敲锣打鼓的,且不少舞社火的人还带着各色面具,甚至踩着高跷,扮作种种民间志怪故事里的神明或英雄,挥舞着刀枪或彩绸,笑闹着作一场年关的玩耍□□。
有不少孩童在队伍最前方开道,拍着手蹦跳着,嘴里还念着打油诗或童谣,而围观的赶集者们或簇拥在路边笑着观看,也不时点评点评,或胆大些的,走上前与某个扮演者戏耍一下,赢得些掌声喝彩……
社火队伍走过的街道,几乎都一片欢呼,这是年关集市的重头戏,也是无数普通百姓一年才有一次的放松娱乐和集体热闹……
可面对这种沸腾般的欢闹,顾归尘却目不斜视,径直走了过去,甚至,离开了过于拥挤的人群,他的神色稍稍放松了些。
于是洛朝也不再纠结,几步就重新回到他身侧,笑容很轻松,带了种极难见的、少年气的活泼:
“好嘛~我知道你这种人呢,放到现代来,肯定是个社恐,定然是不喜欢热闹的。”
“恰好我也没那么想看,毕竟呢,在凡世游历过那么多年,我看了五域各地的社火,少说也有几百场了,甚至还亲自上场玩儿过,一个人看了那么久,早也看厌了。”
“所以我还是陪你继续买东西吧。”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这社火队伍分了好几支去街上来回巡游,因此两人又走了不到片刻,竟再度碰上了社火队伍——和原来那支还不太一样。
猝不及防之下,两人竟被冲散了,洛朝心下顿时一惊,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有溯世书在,自己不会把人丢了,因此顺着指引,从层层人群里挤出来,最终……
在两幢房子间的一个犄角旮旯里发现了缩着的某人。
也能不叫缩着,他背脊还是挺得像所有剑修那样笔直,只是在这个僻静的角落里,探头朝外一看,还是能瞧见无数人欢闹的场面……
独他一个窝在这么个阴暗的地方,面色还微微苍白,甚至额角有冷汗,哪怕他仍然面无表情,也会让人觉得:
他其实有点害怕。
洛朝找到人后,先是舒了口气,而后瞅了他的表情三秒钟,立刻就哈哈哈笑开了,差点就捂住肚子嘲笑人了:
“你怕什么啊?你可是个修士呢!还是最凶残的剑修!”
“好啦,把你那些冷汗擦一擦,我不是还在这里么?”
……
他笑着安慰人,看见对方不时探出一个脑袋向外张望,见到社火队还是没过去,又灰溜溜地缩回来……
又开始哈哈哈,并且笑得更大声了。
好半天,连那些因社火聚集的人群也散开了,顾归尘才终于从角落里走出来,开始继续他的年货扫荡任务。
洛朝笑都笑不动了,嘴角弯弯调侃人:
“我说啊,你方才像个鹌鹑一样缩进那个角落里,就没人看见?没人笑你?”
“那么大一个人了,胆子还没有小孩大,居然躲!怎么好意思的?”
他本是随口一嘲笑,可问完之后,却下意识环顾四周,特别想找到一个人来和他一起笑话顾归尘,且这人最好是个小孩子……
然而,环视了一会儿,洛朝的心中竟一冷,他终于发现了一个之前全然被忽视的奇怪之处:
明明顾归尘这人,衣裳不沾风雪,还红得如此明艳,这本身就很显眼了……
遑论他还负着剑,年关的人间,哪怕真有修士出没在凡人市集,也会隐藏身份,至少,不会把武器都大张旗鼓亮出来。
背着武器、穿着不染尘埃的红衣,大剌剌走在人间的街市上,可是,这些赶集的行人,竟没有一个察觉出不对,也没有用惊异的目光去打量顾归尘……
这实在是太怪异了。
洛朝脸上的笑容冷下去些许,他继续默默观察着:
那些和顾归尘交流的商家,怎么说呢,明明在和人交流,可目光总不能直接对着人的正脸,仿佛在看一团虚空……
洛朝看得越仔细,心中就越冷,一个隐约的猜测逐渐成形:
这些人,看不到他。
他明明走在人间,穿行在最热闹的人流里,可事实上,没有人能看见他。
即便,有些人眼里能见到他的一道影,那也是虚幻而模糊的影,是他特意展示给别人的影。
……
洛朝依旧跟在顾归尘身侧,看这傻子认认真真买着东西,不时犯个迷糊,可先前那种轻快活泼的心情,却无论如何回不来了……
他的笑容隐没下去,可目光却变得很温柔,同时心中浮现了四个字:
《和光同尘》。
他叹息,伸出手,虚抚对方额间的发,唇边又露出一丝柔和的笑——这笑意里,埋着很深的怜悯:
这可真是适合你啊……对天生道心而言,大概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心法了……
但也真是残忍啊。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小天使都说虐,并且没有get到糖,我终于明白我以前的一个误解的关键点在何处了:
蠢作者曾经给同学讲过本书大纲的某些剧情点,她们看过后都觉得好tm虐啊,然后蠢作者一脸惊奇:“可我觉得,论感情戏,这本书很甜啊!”
她们打了一整排省略号和问号给我……
现在蠢作者终于明白了:
我哪怕写虐段也会觉得有点甜,因为我是知道结局的人,我看前面的章节,都是带着结局滤镜甚至番外滤镜在看的……写的时候也是这样……
在我眼里,所有虐点都意味着苦尽甘来……但是在纯粹的读者眼里……就只有虐而已ヽ(;▽;)ノ
瞬间好心疼你们啊!
所以今天作话继续发糖:
嗯,但是吧,作者身为一个有职业素养的太太,也不能天天都剧透对吧……所以呢,顺便告诉你们怎么靠自己的脑补去自力更生吃到糖,以缓解一下被虐到的惨痛心情——
方法就是:把某些前世回忆杀,尤其是幻境里的,在今生线上,完全反过来,想象一遍。
比如今天这段年会赶集,要怎么发糖呢,在今生线上,他们会真正过一个这样的年:
那时候,阿尘阿朝肯定就是牵着手啦,然后买东西的时候,肯定是阿朝挑,为了不败家(误),一些东西,如果阿朝自己能做(不要忘了帝君的杂学技能满点呀)就不用钱买啦!
比如春联,肯定是阿朝先写一张,然后手把手(重点)教阿尘写这对春联的另一张!
还可以两个人共同去看杂耍、社火!
如果阿尘被吓到,这一次,肯定直接被阿朝揽到怀里啦!(冰皮月饼被阿朝吃掉啦!)
还可以……比如吃桃酥的时候,喂一下……嗯,你们想象的那种喂……
为了防止我因为作话被锁文,这里就不展开啦。
大家get一下这种自力更生的产糖法呀!
我还要当一个有职业素养、不剧透的太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