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年节(五)(1 / 1)

洛朝想不到,自己是没机会看见过去那傻乎乎的孩子打雪仗了,却能在今日见到顾归尘完虐熊孩子的名场面。

先是那两个娃捏着鼻子喝完了药:

秦枕烟虽捏着鼻子,但喝得豪气干云,迅速一碗饮尽,完了还亮出洁白的碗底,露齿而笑,神情间带了几分自豪:

“我可不怕苦。”

她见顾归尘摸出糖来要递给自己,忙摆出拒绝的手势,微微仰着头,神色中带点倨傲:

“我不需要糖。”

说完还目带鄙夷,瞥眼看向身旁——苏梦鸾尚拿着药碗扭扭捏捏不肯喝,她哼了一声:

“我又不是阿鸾那样的小孩子。”

顾归尘听言只是笑,他深知阿烟是个口不对心的孩子,嘴上说不需要糖,可若真没了她的份,又要暗自委屈的。

便把几颗糖放到她手中,又揉揉她的头发,温声道:“那就攒起来,以后慢慢吃。”

秦枕烟便作出一副勉强收下的样子,却趁着没人注意自己的时候,抿唇偷笑起来。

顾归尘则又专心盯住苏梦鸾喝药:

与秦枕烟完全相反,苏梦鸾怕苦得很,不做好心理建设,压根没勇气下口。

她苦着脸,往嘴里塞了好几颗糖,觉得甜味在嘴里散开了,才对着药碗开始小口抿药。

但尽管喝得慢,嘴里还有糖垫着,这入口的药味还是极苦,甚至,和甜味混杂在一起,变成一种更古怪可怕的味道。

苏梦鸾喝着喝着就想哭,她觉得自己已然喝了很多了,但那一大碗药却只下去浅浅一层……而且,舅舅正在温柔地看着自己。

可我真的好想把它倒掉啊……苏梦鸾眼眶都红了。

秦枕烟乐滋滋围观他们家阿鸾喝药:

她表示,这种喝药方法实在太傻了,正确的方法应该是一口闷——还没尝出味道就喝完了。

只有阿鸾这种没有喝药经验的呆子,才会觉得嘴里含着糖、并小口慢饮,就不会苦……

事实上,这种方法尝到的苦味是加倍的,因为你等同在细细品尝啊!

但天性恶劣的她,自然不会好心出言提醒——她十分乐意看阿鸾哭。

同样在旁围观的洛朝,自然也察觉出这喝药方式的错误,但更让他感到不对劲的是……

他瞧了两眼身畔的顾归尘,见这家伙依旧一脸温柔,在心中奇道:你怎么都不提醒这娃娃一下?

却见苏梦鸾愁眉苦脸喝了老半天,糖都吃了十几颗了,药才下去小半碗,于是她抬起头,眼里包着两汪泪,也默默盯着自家舅舅看——这是一种无声的撒娇。

顾归尘自然不为所动,眼中的笑意却更深,唇边露出一丝清浅柔和的微笑,又揉揉这孩子的脑袋,轻声安慰着:“乖,慢慢喝。”

说着又掏出一把糖,都放到苏梦鸾手里,眼都笑成了月牙状:“这还有好多呢。”

洛朝一懵,他听出来了:这语义是双重的,意思是糖有很多,但药也有很多。

而苏梦鸾左手握着一把糖,右手端着一碗药,她左看看右看看,又抬起头,只见到舅舅依然温柔慈爱的目光……

她真情实感哭出了声,以赴往战场般的惨烈心情,决定破罐子破摔,一边哭一边喝,喝几口哭几声。

哭到抽气的苏梦鸾,并没看见旁边秦枕烟憋笑憋到通红的脸:

其实,围观阿鸾喝药,是他们家每天早晨的固定节目,本来呢,舅舅早已打算提醒阿鸾该如何吃药,奈何阿鸾喝苦药时,表情实在太丰富太可乐了——

秦枕烟也是奇了怪了,我俩是同样两只眼睛、一个嘴巴、一个鼻子的人,怎么偏偏阿鸾就能将“我委屈”、“我好难”、“我想哭”……许多情绪,生动地表达在那巴掌大小的脸上呢?

曾经惯会隐藏情绪的秦枕烟,是万万做不出这样多的表情的。

她表示,早晨旁观阿鸾喝药,可以快乐一整天,而自家舅舅大概也是被这傻孩子逗到了,竟迟迟没有告知这傻鸟正确的喝药方法。

洛朝也领悟到了,他望向顾归尘,发现对方眼眸深处,竟藏着点极罕见的狡黠调皮。

他倒吸一口凉气,深深惊叹:

归归你变了!

你也会欺负人了!

居然也有这样的恶趣味了!

他不由自主开始回想,从前那个白衣少年喝药的样子:

极干脆爽利,不需要人哄,更不需要糖,反而,要不断向为自己煎药的两位姑姑道谢。

他感叹着:人啊,只会向真正亲近的人撒娇罢了,若是身边一直没有亲人,也就慢慢坚强起来了。

等苏梦鸾喝完药,天边的日头越发暖和了,顾归尘转身又去打理药材,而两个孩子都在院落里修炼——进行一些简单的锻体日课。

秦枕烟一招一式都极认真,简直像个乖乖做课间操的小学生,而苏梦鸾则没精打采的,她一边心不在焉做动作,一边把眼向自家舅舅瞥去,心想:

我雪仗打不过阿烟,难道还会打不过舅舅吗?

这倒不是她有身手已经超过顾归尘的自信,而是她觉得:舅舅一定会让着自己的!

她蠢蠢欲动,十分想打个翻身仗,因此,等今日一套功法刚练完的休息空当,她偷偷捏起一个雪球,垫着脚尖,悄悄绕到顾归尘背后……

然后,她迅速将雪球砸出,脸上刚绽开一抹得逞的笑意,正要转身逃开,耳畔竟忽而响起一声铿锵剑鸣,同时眼前剑光划过,有碎雪伴着剑芒飞溅……

等一切落定时,一道青色剑光横浮,离苏梦鸾的双眼,仅半寸之遥——生与死,仅相隔这半寸。

苏梦鸾完全呆住了,不远处的秦枕烟发现不对,忙三步并做两步跑过来,她一把扶住几乎要颤抖的苏梦鸾,看见自家舅舅也脚步不稳地走了过来:

他脸色极尽苍白,眼里几乎有抑制不住的恐惧,一步步走到阿鸾近前,又支撑不住似的半跪到雪里,目光与这个神情空白的女孩对视着,声音微颤: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

同时,一直悬浮着的吟松忽然失去灵光,掉在了雪地上。

他勉励露出笑,试图安慰这个孩子,伸出有些颤抖的手,似乎想摸摸对方的头,可最终又收回去,他垂眸,低声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要怕,我……绝不会伤害你们。”

苏梦鸾这时终于反应过来,她神色也有些苍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好连连摇头,这意思是:我不怪您的。

但这位向来温柔的长辈大概没能懂自己的意思,苏梦鸾觉得对方的眼神竟深埋着某种哀伤,明明在对自己笑,却透出种凄惶,他说:

“不要怕我。”

这一瞬,苏梦鸾觉得阿烟扶住自己胳膊的手骤然用力,而她自己,本是个大条的人,压根没打算将这件事情记在心里,却在听到这四个字后,忽然觉出深切的难过——

她又向来不会掩藏自己的情绪,于是泪水奔涌而出,哭出声的瞬间,她感到阿烟在偷偷掐自己,她很明白,这是在提醒自己这时候不能哭,但她就是忍不住。

而场中无人能见的第四人,则默默抚上卧在雪地里的吟松,洛朝暗暗想:

这是本能,他御敌杀人的本能。

任何无故靠近他的东西,在辨清善意与恶意之前,都须先承受这样的一剑。

因为,那些在尸山血海里走过的人,灵魂深处都被刻上警惕,这深入骨髓的戒备,和呼吸吐纳是相伴而存的。

只是这种警惕固然能护住自己、绞杀一切潜在的危险,可也会无意刺伤那些怀抱善意、并想要靠近的人。

人若是常年活在捕杀与被捕杀的猎场里,就会丢失为人的本能,最终,要么养出杀戮机器般的捕猎者本能,要么变成只会逃亡的猎物。

又如那些在战场镇守无数年的将领,满身功勋与伤痕,终于回到后方安定的家乡,满以为可在此安度晚年,但最后竟发现:

曾满身鲜血的我,与这里格格不入……原来,我被我的子民,畏惧着。

此时,顾归尘的境遇就与之类似,他身上的刺,保护自己、保护亲人,可也会无意伤害到那些靠得太近的人。

他望着哭泣的苏梦鸾良久默然着,最后,不发一言,竟开始解剑。

两个孩子见了,都是一惊,秦枕烟抬手就要阻止:“您无须如此……”

苏梦鸾更是语无伦次:“我我我……我们不会怕的!”

“阿烟和我,都不怕!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

顾归尘的神情却很坚定,他将另外三把剑解下,与雪地上的吟松并排放着,笑容很柔和:

“好了,这样就没有危险了。”

话音落下,苏梦鸾心中的难过一瞬更深,她忽然觉得,一直为她们挡下所有风雨的对方,其命运有种难言的悲凉。

于是她抱起浮苍,抖着手想为顾归尘重新负上:

“这……这都是对您而言,很重要的……”

“是我……是我的错,阿鸾不应该调皮的……”

顾归尘却摇摇头,神色很郑重:“这不是你的错。”

他拒绝将剑再度负起,且笑着说:“何况,只是暂时解下罢了。”

他转头看见阿烟也神□□哭,又柔声道:“不是想要打雪仗吗?”

“现在,我可以陪你们了。”

“不要怕,这一次,我绝不会再伤害你们。”

他语气真挚,近乎承诺,苏梦鸾却因此哭得更凶,秦枕烟则低下头,掩去了自己的神色。

这一幕,在洛朝眼里,却和数月前的某个场景重合了:

那时,顾归尘手中的剑莫名掉了,被顾霁风刺中肩膀,后来,更是默然任由旁人缴了配剑、穿了琵琶骨……

那时候,洛朝并不理解对方,只觉得这人古怪且不可理喻:为什么要束手就擒?

现在,他才真正感受到,倚剑为生的剑修,都是靠着剑活下来的人,对方能为你卸剑,其中的意义,究竟是怎样沉重。

甚至,现在这两个哭泣的孩子,也未能完全体会这份情意的深重。

这人卸下的不仅是剑,也是生命里最值得信任的依仗,更是从身到心的所有防备。

对方愿意把最柔软的弱点暴露给你,即便那时,你我是敌人。

这人解下剑的那一刻,在用眼神无声诉说着:

不要怕我,不要误解我。

我们是亲人,所以,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你。

我将为你们重新学会为人的本能,哪怕无数鲜血浇筑过我,将我炼成只会饮血的利刃……

我在你们面前,也只是顾归尘而已。

……

秦枕烟最先打破了沉默,她一把抱起那四把剑,放到了院落边沿,又笑着跑回来:

“我们开始打雪仗吧!”

“难得有这样的雪,也许,机会只这一次呢?”

苏梦鸾始终知道自己不该哭,所以,她也勉力把哭声咽下去:

“对,来打雪仗……”

顾归尘则已经开始挽袖子,他准备得很仔细,待挽好袖子,才抬起头对两个女孩儿叮嘱道:

“你们要认真一些,因为,我不会让。”

两个孩子听言都点点头,摆出了蓄势待发的架势,可无论怎样,她们还是没想到:

向来温柔的顾归尘,竟毫无手下留情的念头。

一位擅近战的高阶剑修,用心和两个孩子玩比身手的游戏,近乎于用满级大号去虐菜。

连秦枕烟都十分凄惨,身上沾满碎雪,遑论更加不灵活的苏梦鸾,她简直成了个雪人,都被打懵了,神思恍惚:

这是假的舅舅吧?

一旁的洛朝则早看出来了:

这个奉行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少时起就勤奋到让整个修真界的同辈人羞惭的顾归尘……

哪里是要和你们玩闹呢?

明明是借着打雪仗,来考较你两的身手呢!

果然,等顾归尘终于稍稍收手,便对着秦枕烟点点头,道:

“阿烟的日课都认真完成了。”

又看向苏梦鸾,并皱起眉头:

“阿鸾偷懒了。”

苏梦鸾顿时更懵了:我们难道不是在玩雪吗?

为什么变成临时测试了?

她又想哭了,因为她看见舅舅已经在低头思索:

这是在考虑怎么罚自己才合适呢!

灰心丧气的她差点脱口而出一句话“可我们也没必要修炼了啊”,还好秦枕烟一直盯着这只傻鸟,及时掐了掐这家伙的胳膊,并用眼神示意:

闭嘴。

见苏梦鸾乖乖闭了嘴,她才又扬起笑容,叽里呱啦表示以后自己会看住阿鸾,绝不让这家伙再偷一刻钟的懒……

“每晚心法都运行七个大周天,否则不让她睡觉!”

顾归尘听了便很欣慰,他摸摸两个孩子的头:

“对,都要认真修炼,打好基础。”

“你们的路还长呢。”

秦枕烟再度微笑起来:“我以后,会和舅舅一样强大的!”

苏梦鸾听了,却把头埋下去——她又想哭了。

这些天来,修行的日课她从没好好做过,连喝药也是勉强喝的。

她看似天真烂漫,其实骨底却最现实也最悲观。

她低着头想:

阿烟呀,明明,我们已经没有未来了。

在苏梦鸾心里,过去的自己始终是一只囚鸟:

曾经,她被关在华美的笼里而不自知,那时的她更不明白,自己获得的一切赞美喜爱,都是高高在上的赏玩。

如今,囚鸟破出笼子,还得到了真正的亲情……

尽管生命所剩无几,她却觉得:我永远也不会后悔的。

理智让她认为,修炼也好,喝药也好……这些为了更长远的未来而做的努力,通通都是无用的。

她恨不得三个人时时刻刻围聚在一起,抓紧这最后一点时光,去那些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多看一看。

囚鸟破笼之后,向往无尽的天空,那些蓝天上的风景,她想和最重要的人一起看。

然后,得到她终将得到的陨落。

她本以为舅舅应是早就接受了这一切的。

却原来,您的心里,从来不肯放弃那不存在的希望。

好的,阿鸾明白了。

于是她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泪,说:

“阿鸾以后会好好修行的……”

她语气一转,又假作气愤:

“可是呢,您这算什么打雪仗呢?您明明在骗我们呢!”

“玩的归玩,学的归学……”

她说着,蹲下来抓起一大把雪,跳起来把它们全洒在顾归尘身上:

“像这样,才是真的打雪仗呢!”

“难得下一次雪,您竟然还一直想着修炼的事情!”

“阿鸾都累了!”

她用近乎蛮横的、孩子的语气说道:

“今天,您要让我们赢一次!”

她便将更多的雪扬起来,秦枕烟自然也没有被放过,再度落了满身碎雪。

忽然被坑的秦枕烟立时就怒了:傻鸟怎么也敢偷袭了?

她蹦着去逮人,可不知为何,两人玩闹着玩闹着,都将更多的雪抓起来,往自家舅舅身上洒……

后来她们都笑起来,甚至不时被推到雪地上,脸上糊满白雪……

顾归尘不知不觉又半跪在地上,他没有躲,任由两个孩子把许多雪洒到身上,他笑着——真诚而温柔,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最后,他说:“这一次,你们赢了。”

他看见阿鸾阿烟因此欢呼起来,他看见自己的红衣变成半白的雪衣,他看见阳光、蓝天、树木……

他只是温柔地笑着,像要将此刻铭记为永恒。

而隐没在这一幕中的第四人,在注视着他的微笑。

洛朝想着:就是这样的。

曾经的洛朝想象不出来,也无法想象顾归尘这样的人要如何打雪仗……

但现在他看到了:

可以是长辈一般严厉的考较与训诫,也可以像现在这样……

如果是过去那个孩子,被这样用雪砸,最后应会委屈到哭出来……

但现在的他……不会躲……也不需要躲。

他不会躲,因为他爱着你们。

所以将有无限的温柔和宽容。

所以他只是这样笑着,哪怕满头碎雪、一身冰霜……

这样跪在雪地里,用这暖融胜过阳光的神情……

笑望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剧情点字数超预估,所以更晚辽qaq

而且感觉还要修一修……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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