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包了红豆沙的白糯米卷儿在黄豆面里来回打滚,又被老师傅纷纷抄出来摆进木质食盒里。
顾归尘有时好奇地看一看这些小巧香甜的点心——毕竟他自己从未吃过,但更多时候,他会频繁地转头去回望某个少年:
洛朝便冲他眨一眨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星子。
他便不自觉凝视进对方的瞳孔里,在心里悄声道:
真诚的……大眼睛?
好看归好看……可哪里也瞧不出格外真诚的样子……
倒是愈显活泼、愈显顽劣。
尽管心底摇头慨叹着,他还是会不停回头,见到少年依旧好好站在那里冲自己笑,才能略觉安心。
直到驴打滚儿的香气离自己越来越近,眼见着就能买到了,他才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不应该的……方才粗略算过时间,按理这个时候,那头的桂花糕应当已经买上了……
便忙回头看去,就见少年怀抱零食立在原地,见自己望来,又微笑了一下。
顾归尘轻舒口气:许是我多虑了。
他便凝心静气等驴打滚儿,深觉自己该修一修心性、去去浮躁了——总不能天天疑神疑鬼的。
恰巧此刻日头移过中天,斜洒在行人衣上,泛点梨花黄似的暖白,顾归尘眼观鼻、鼻观心,见前头客人提了食盒抬脚要走,身形才跨出点心铺子屋檐下,就被当空艳阳照出个圆圆的短影。
顾归尘目光瞥过其圆影,忽然一愣:
不,不对……总有些不对劲……
他愣怔中又转头望去,一眼就对上少年的双瞳——其眼底还带着调皮笑意。
可他这次竟略过少年灵动的眼眸,直直看向地面:
是了,影子……没有影子!
他顿生立刻冲去对面找人的想法,可前脚才跨出小半步,又生生止住了步伐。
犹豫几秒后,他还是立在原地,运起灵气向双目汇去,等他再度睁开眼睛,向那糕点铺子寻去时,门前哪儿还有洛朝的身影呢?
不过,驴打滚儿最终还是买上了,顾归尘抱着那个食盒,又将糖葫芦重新包进油纸袋儿里,独自立在熙攘的街道上,行人们说笑着走过身畔,一时心头竟生起股没由来的迷茫惘然。
他望天呆呆地想着:应该是瞳术……怪不得让我看眼睛。
前世他听闻过关于这人的无数传言,其中最公认的一点就是:
天纵之才、所学颇杂,喜研读各家术法,海纳百川,并将之融会精炼,堪称万法通。
这人会幻术,想来竟丝毫不奇怪。
可惜自己对幻术一无所知,戒备松懈之下,就着了对方的道。
又思及铃声为何不响,竟徒生心灰意懒之情:那人手段颇多,定有法子罢了。
这般呆立在街心好一会儿,他才恍过神来,心知不能久久立在此处,就更加抱紧食盒,小心翼翼向前挪了不过半步,却又立马退回来:
我要往哪里去呢?
好像……无论哪个方向,都不是我的路。
再度发愣许久,他才稍稍定了神,沿街随便找了家茶馆坐下,打算开始等待日落,那食盒依旧窝在怀里,自己则侧了身,抬眸透过窗枢望天,盯住悬空的骄阳,直到瞳孔涣散、视线一片模糊——
这是被阳光刺了太久,眼里生了泪水。
但他此刻心绪十分宁静,并默默自问着:
我应该放弃吗?
这句话,过去无数年里,他问了自己无数次,每次答案都是相同且坚定的——我永远也不会放弃。
但现在不一样了,世间最坚不可破的执念忽然有了裂痕,在数月之前,少年笑着亲手将剑刺入自己胸膛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其实从没有任何理由去杀人,所谓证道更是一团空幻……
突然间,他过去千余年存在的唯一意义,都成了空。
所有惶惑、压抑、迷惘……如重水包裹着他,恰似溺水者,有缓慢的、渗透神经的窒息感,伴着逐渐麻痹的痛觉,一点点掠夺你的生机。
视线中一片光晕灿烂,即便眼睛被光芒刺得生疼生疼,他也丝毫没有闭上眼的意愿:
无法放弃了……哪怕毫无意义,也永远无法放弃了……这已成为我的本能。
就好像过去千余年,他也无数次这样仰望天空——往同一个方向。
那座传说中的仙殿自然是见不到的,其中高居殿上的帝王,更是望不到一片衣角——可能仰望至死也见不到,他总能看见的,要么是一轮明月,要么是一轮金乌。
曾经的他也是这样,哪怕双眼被太阳刺到失去视觉,也不肯挪开目光,仿佛只要望得再久一点、再坚定一点,就能得到回应。
可事实上,没有任何人会来回应他,甚至,芸芸众生里,同样仰望九天,企盼得到无上帝尊的某种回应者,不计其数。
在这之中,他算不上殊异,甚至,他也见过旁人满含怒恨、扬言要杀帝尊证其大道,并立下新的王朝。
唯一不同的是,他比所有人都更固执,而且,时过经年,这坚定的意志不仅没有被消磨,反而变得愈发纯粹,如不可雕琢的顽玉被时光磨去棱角,看似更温润剔透了,实际却更坚不可摧、毫无破绽了。
对这份异乎寻常的固执,大部分人从惊异到嘲笑,再到蔑视和不屑……可也有人,心怀怜悯:
那是个月夜,天际玉轮洒照清辉漫空,灼灼如海,没去了一切繁星的光芒。
孤月耀九天,既华贵又清冷,在如斯夜空下,闻歌持一盏灯,照在他苍白无血色的脸上,也同样照清她自己的面庞——
彼时闻歌的面容已十分苍老,曾经的乌发里掺了许多银丝,皱纹爬在她的眼角和脸颊……这一切却不减损她的美,反而使曾经锐利而哀郁的幽怨美,变成如今岁月凝练后、洗尽铅华的静美。
她的声音是枯哑而苍老的,语调却像一位慈母,温柔悯恤:
“您想见一见他吗?”
由于实在过去太久了,他已不记得当时的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但那夜所见的场景,却永久铭刻在他心间——那是一幅画。
闻歌给自己看的,不可能是真正的人,也只能是这样一幅画。
可即便是画,也弥足珍贵。
彼时帝尊入主中域业已数百年,民间传颂其传记野史无数,真假皆不可考证。
仅文字上的歌功颂德与批判指摘,就已分出数不清的流派,何况是描绘其形貌的画像呢?
天子近臣皆有忌讳,怎敢向五域传播天颜画像?
各大宗门内部,位高者之间或有一二幅流传,也供天资绝佳的小辈瞻仰,其主要目的不过是怕有后辈在凡间不识帝尊形貌、无意触怒天子,且这一类画像,多半不敢对天子容颜绘得纤毫毕现,只画得大约让人看出个轮廓,已能使画师感到惶恐了。
九陵帝尊,在修真界无数修士眼里,是一道高不可触的影;是帝王偶尔巡视四方、天际那座最华贵威严的銮驾;是每隔百年,各方来员汇聚皇城,大朝会时,千重玉阶之上,偶尔垂落的一片织锦龙纹黑缎绣金的衣摆……
传闻中的无上天子、五域共主,在凡世芸芸众生眼里,则另有其形貌,应当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幅帝尊当有的模样。
当年中域有令,肃清各地邪神供奉,一时五域民间信仰无处可托,除去藉此大肆传教的佛门、道门、儒门之外,许多百姓还有一个更愿意信任的选择——信仰帝尊。
人们因着心里的期望,为帝尊塑造各异的神像:
在高原苦寒之地,塑像往往面容慈悲、眉目和蔼,持五谷、持如意、持净瓶……赐福降水、佑五谷丰登、护民生兴旺;
在鱼米水乡,塑像则更加喜气福乐,加之于上的种种企望,则变成送财送福、送权势名望……甚至送爱侣和子嗣;
在饱经妖兽侵袭之苦处,明明是同一位帝王,神像却变得凶神恶煞,甚至三头六臂,不过因当地凡人,希望帝尊自有神威,能镇压诸般妖魔,护佑一方平安;
……
雕塑已然千奇百怪,何况是画像呢?
修真界里,修士们皆心怀敬畏,不敢妄议帝尊容貌,可在凡界,稍有人气的城镇,可能隔个三五里,你便能发现一家售卖守门神贴画的铺子里,有打着九陵帝尊名号的画幅悬挂墙上。
闻歌彼时提起“您想看一看他吗?”,那时他很想说“多半是假的。”
直到闻歌娓娓道来,谈及约莫百年前,皇宫中一位随侍天子身侧的画姬,也不知为何得了天子应允,在世时曾传下近千幅真迹,其中大半画的是帝尊容颜,甚至日常起居——下棋饮茶批阅文书、赏花听戏晨起临朝……
这些画自宫中流出,自然立马遭到各方高价哄抢,无论大小宗门,皆以能收藏一副帝尊真容画像为傲。
最终,因种种偶然,流落到凡间的真迹,不过十来幅罢了。
珍贵到足可传世,如此形容,毫不为过。
比较滑稽的是,凡间大部分人,对所谓的“帝尊真容”毫不感兴趣,乃至认为随侍画姬一说当属谣言——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心目中期望的帝尊模样,就是最真实的。
闻歌当年给他看的那幅画,其原主人费尽心机买来,本义是依据此画建一庙宇,将之用最华贵的材料装裱起来,但凡信仰帝尊者来瞻视,都须交份香火钱。
谁知,原主人以为这是个生生世世、取之无尽的生财之道,却万万料不到,凡间苍生,对所谓帝尊真容十分冷漠,不愿相信、更不屑相信。
这幅画最终在角落里经年积灰,直到此刻,温柔月色下,它在闻歌手里轻轻展开……
她说:“此画名为《海棠春睡》。”
画幅的背面,有画姬题语,洋洋洒洒数千言,此处摘录片语:
暮春时节,帝小憩于宫中花园一角,恰逢小雨至,水珠似露,沾染其衣……
再望四围,花气袭人,海棠红艳灼灼,宫人本欲唤醒之,临近观其眉目,帝悦然酣睡,又不忍;
吾见之,春雨如丝轻柔、花色似焰浓烈……不愿将此景遗落,乃提笔作画……
那夜他观画而泪流,明明愿意看得更清晰更真切一些,却根本挪动不了步子——他不敢临近,心里则想道: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他,也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
我之一生,向无望而活。
作者有话要说: 洛朝(捂脸):其实哪有那么夸张,我就是很普通地睡了一个午觉……何况我现在就是一个平平无奇小菜鸡。
作者君:今天的我依旧短小呢~~寒假开始粗长!感谢在2019-12-2323:32:14~2019-12-2423:31: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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