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归尘被气得脑仁一阵发疼,他箍紧对方手腕的指节,不由自主加大了力道,险些将之掐出红痕,心里更是五味纷杂:气愤、惊怒、伤心、无奈……他尚没来得及将诸多复杂的心绪化为语言,就听洛朝叽叽喳喳、连珠炮弹似的说了一大堆话:
“哦哦,我懂了,你这个人呢,虽然盼着我死,可脑子轴得很,非得亲手结果了我才开心……”
“我说你这是何必呢?”
“怎么个死法很重要吗?水淹火烧刀捅毒发……哪样不是个死?顶多是那当头一刀,落得轻些重些,死得快点慢点的区别……”
“我说你这个人就是太蠢啊太蠢!顽固不化!”
“杀人证道非得亲自动手吗?借刀杀人就不是杀?实在气不过,你哪怕对着尸体补刀也成啊!”
……
洛朝兀自叽里呱啦得起劲儿,根本没注意到顾归尘的眼神,瞳孔内暗色愈来愈重,眼尾却反而红了,牙齿死咬着,神情十分可怕,眼底许多情绪闪过,最后竟只剩下纯粹的愤怒:
“那是你自己的命!”
洛朝先是被人吼得一懵,可没心没肺如他,反应过来后,竟很快笑起来——不是嘲笑也不是讽刺,而是真心实意的发笑,欢乐得很,简直笑出眼泪:
“对嘛对嘛,你可说得太对了!我自己的命,当然随我去折腾啦!”
“你可总算明白了,我要死还是要活,哪怕去上吊吞金服毒饮剑……都是我自个儿乐意!”
“噗哈哈哈……和你这个傻子有半毛钱关系哦?!”
他笑得几乎站不住,顺手便扒住顾归尘肩膀作支撑,四周温泉雾气蒸腾,将他的明媚笑颜染出几分亦幻亦真感:
“嗐,你一个憨憨,我剑放你手里都刺不下去,如今费劲吧啦地将老子拘在这里,有个毛线用啊!?”
“再给你几百年,我看你也下不了决心……我说你啊,早点省省吧,可别再固执了……我这人是死是活……”
“说到底呀,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话至此处,洛朝手里竟猛地被塞了一捧干松的衣服,他顿时一脸懵逼,迷惑万分地看着顾归尘转过身、跌跌撞撞爬出浴池、向室外而去的背影,心里嘀咕道:
这是被我气走了?
奇了怪了,我也没说什么重话啊?
他确实没说重话,可他说的话句句戳人心窝子。
可他还真不是故意的,只怪他这人生来是副刀子嘴,方才那番话,在他自己看来,不过是笑得太欢、随口一吐槽,让别人听着,却字字剜心生痛。
顾归尘浑身还湿透着,却一把推开门,在冷风肃肃的回廊上拼命深呼吸,他想:
确实毫无干系……我没有任何资格管任何事……可是,你怎么能这样不在乎呢?
对万事万物皆无所谓,对自己更无所谓……这个人,如何能对自己不在意到这般程度?
他紧攒着手心,觉得呼吸灼痛,有血滴从指缝间渗出来,一想到不久前,他才将人从湖底救上来的情形,他就忍不住浑身发冷:
彼时,他在湖底找到的人,根本算不上是活人的模样……深湖无光,按说要找到一个沉在其中的人并不容易,可他游至深处,竟一眼就瞧见了——
一片漆黑中,有一团暗红的血色,格外惹眼。
这并不合理,因为湖水浩大,区区一个人死在其中,血色很快会被冲淡……等他快速靠近过去,从血水包围里握到少年的一只手,才终于明白是为什么:
因为不断有血渗出来。
包括这只手,一半被湖水泡到发白肿胀,一半却显见着有血肉新生,死和生的交战线上,血液是最廉价的阵亡品。
仅仅在黯淡的湖水中瞥到这一只手,你就能想象其中人有多么痛苦。
顾归尘盯着明月照耀下院中的梅株,他很清晰地感知到有泪水顺着脸庞滑落:
当时,他亲眼看着那只苍白的手渐渐再生,已经死败的血肉、表皮、筋脉……统统脱落下来,混进湖水里,使身畔的血色更深。
恢复完好的手,却再度以缓慢的趋势,被湖水侵袭……那些攀爬在皮肤之下的血管,被涌入的水冲破涨溢,直到破裂的临界点,新的鲜血溢出后,方才的一幕重现了……
那一刻,他惶急地将人拥入怀里,对自己说:
我来晚了……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
他毫无犹豫地寻至对方的脸庞,吻下去。
洛朝当时心底还嫌弃,暗暗揣测人占便宜——事实上肯定没有,以他那时比水鬼还可怖十倍的形容,哪怕湖底暗得看不清,换个人来,即便能说出爱他如命的话,行为上,也绝对没有勇气立刻吻下去。
而顾归尘身为医修,一生接手病人无数,在其整个行医生涯里,也极少见过比这更惊骇的惨状,尤其是,怀里这个血人,前两刻钟还笑靥如花坐在自己身畔,在光海和花舞里打滚玩闹……
一瞬天堂一瞬地狱,不过如此。
他的舌尖只能触到刺鼻的血味,余下的就是冰冷,便迅速以术法隔开四周的湖水,随着气息的缓缓渡入,他能感到怀中人的生机在飞快复苏,以至于,等他们冲破湖面,阳光倾洒下来,他低头一看,已无法从少年身上看到明显的伤口……仿佛,深湖血泽里,那个毫无温度的人,只是一个远去的噩梦。
可梦已远去,他的泪水反而止不住了。
洛朝那时候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他不知道抱住自己的人在哭,他甚至更在乎自己的鱼,回去山庄住所的一路上,他都在用微弱的声气向人抗议:
“别动……我的……鱼……”——好不容易才逮住的!
天知道那时候,顾归尘有多想把那条杂鱼就地碾成粉末!
现在,从浴池洗完澡出来的洛朝,松松垮垮披着衣服——毕竟屋里头不冷,他头发也散着,乌溜溜的眼,盯住木桶里游着一条鱼儿,他心情明显很好,已经完全忘记了之前的事情。
他正摸着下巴考量是清蒸好还是炖汤好,咔嗒一声推门响,顾归尘端着药碗进来了。
接着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也不知道顾归尘如何练出来的,竟能稳稳端着药碗去逮人,同时保证汤药一滴不洒。
相比之下,洛朝就放飞自我、撒泼闹事,上蹿下跳到袜子都掉了,跑跳间屋内各类东西倒了一地,还大声嚷嚷:“我不喝!”
“老子喝什么药?我早好了!”
他站在桌子上单手叉腰,一脸傲视天下地表示:
“我,洛九陵,天下第一不需要喝药的人!”
顾归尘冷着脸不说话,凭借完虐洛朝这个法修的近战身法,没出十个回合就把人逮住了:
“哇——你仗势欺人!”
洛朝哭得撕心裂肺,脸都花了,满眼屈辱不甘地被灌了小半碗药,理所当然被呛到了,他立马发挥十成十的演技,咳得惊天动地,给不明真相的外人看了,只怕会以为他早就病入膏肓。
顾归尘终是不太忍心,止住动作,换成用汤匙喂。
洛朝自然不理会,一边转过脑袋,一边丢下一句:“哼!我讨厌你!”
他满心委屈:
我早好得活蹦乱跳了,平白喝什么苦药去折磨我的舌头?
顾丽丽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
他没看到,话音才落呢,顾归尘握住汤匙的手抖了一下。
好半天那隐隐颤抖的手才稳住,顾归尘先放下药碗,轻轻深呼吸,把眼角一些无缘无故而来的酸涩感压住后,才重新开始柔声哄人。
他一边哄着,一边捧住碗,执着汤勺,追在人身侧喂药:
洛朝半个眼神都不分给他,自如地看话本,吃果脯点心,甚至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隔绝开他的碎碎念。
到最后,两人都很烦躁:
顾归尘砰地猛拍桌子:“你喝不喝?!”
洛朝哗啦啦推倒一摞话本子:“你烦不烦?!”
“你不喝也得喝!”
“你神经啊你!”
“喝药!”
“我没病喝什么药!?”
……
一番类似于幼稚园孩子斗嘴的吵架,结束于洛朝的怒气上头撩狠话:
“你他妈有本事用嘴喂!”
下一瞬间他就后悔了,因为顾归尘凶气十足,一口将整碗药闷了一半……他立马怂了,飞快找地方躲,却没跑出一步呢,就被人翻手拉入怀里,按住头就吻了下去!
这半碗药渡完,洛朝大口喘气,一脸羞愤欲死,简直想扑到旁边被褥里,把自己连头蒙住:
太丢人了!
我英明一世,到头来竟被顾丽丽这样的憨憨强……强吻???
他尚没缓过来呢,又见顾归尘面无表情端起剩下的一半汤药,抬手就要往自己口中送……洛朝连忙蹦起来阻止:
“我喝我喝!我喝还不行吗?!”
真是怕了你了!
好容易一出闹完,室内终于恢复安静,洛朝闷完汤药,咂巴咂巴犹带苦味的嘴,神情都苦兮兮的。
顾归尘没作声,却拿了盘蜜饯给他。
洛朝一个接一个咬蜜饯吃,心灵总算恢复些许平静,好奇感又上来了:
“你煮的什么药啊?”
顾归尘盯着他不说话。
洛朝便猜:“驱寒的?治风寒的?活血的?”
顾归尘静静道:“不是。”
又添一句:“你没得风寒,无故喝药反而不好。”
洛朝就稀奇了:“那你煎的什么?总不会是补气益血的吧?我看上去有那么弱不禁风吗?”
这句问一出,两人间沉默许久,就在洛朝以为他根本不会回答时,一个极轻的声音响起:
“止疼的。”
洛朝一懵:止疼?止什么疼?我有哪里受伤吗?
顾归尘盯住他的眼睛,问得很郑重:“你不疼吗?”
又一阵沉默蔓延。
洛朝悟了好半天,才明白这家伙多半在指湖底那档子事儿……然后,抱歉他是真的没忍住,笑了。
不止笑了,还笑得贼大声,他这个人很奇怪,经常无故被挠到笑点,还是在一些通常别人绝对不会笑的地方……
“哈哈哈哈……不是,你问我这个干嘛?”
他笑得满脸泪花子:“我痛不痛你不知道?哎呦喂……顾归尘你是要笑死我吗?”
与他恰恰相反,看懂他笑中真意的顾归尘,却几乎要哭:
对……任何人都有资格问他这句话……除了我……我不该问……
洛朝笑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顾归尘已经朦胧的双眼,他立马凑过去,动作流利地给人斟茶,赔礼道:
“哎呦!别别别!我是没忍住才笑了!”
“真不是故意嘲讽你!”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从头到尾都没有怪你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嗯,上一章阿朝沉在湖底的部分,我其实不太敢写第三视角的,怕吓到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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