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纯白无垢,四野朔风凛凛。
洛朝和顾归尘,正在去往河畔放生。
从苍穹俯视,鹅绒般纷飞的大雪里,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若即若离,是沉寂的白茫大地上,最微渺的两点生动。
其中一人,甚至在哭,其音凄惨哀痛,给寂静的野外冬雪,平添一分阴怖……可细细听那呜咽抽泣和吸溜鼻子声,又无端觉出点滑稽来:
顾归尘完全抛却风度,哭得撕心裂肺:“就为了一条鱼!”
这世上很多事情,往往是越想越明白,一旦明白,就能懂得放下……可不久前的一幕,深深烙印在他脑海,却使他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酸楚、越想越不能释怀:
彼时,清冷陈旧的酒楼内,灯已熄尽了,天光极暗,只二楼四周窗格并头顶天窗,露出点熹微的淡白光芒。
楼内静得异乎寻常,可他却清晰感知到,黑暗里,隐没着很多双眼睛——来自于屋顶、二楼围栏内、甚至桌椅之下。
那些说不上是人是兽的东西,尽数屏息凝气,个个宛如饿狼,在静默蛰伏中,等待某个一跃而出的机会,去咬断猎物的咽喉。
当时,顾归尘在外头才找好合适的水源,匆匆赶回来寻洛朝,却甫一踏入门,便骤然察觉到此处隐伏的杀机——他一时有点回不过神,而且,视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直到他发觉,暗中隐藏的人或兽们,视线皆钉在同一个地方,其眸光冰冷、残忍、狠戾。
顾归尘也随之将目光挪去,恰巧那时,不知为何,楼顶天窗透下的光居然亮了一点,深沉黑暗中,因这一点光线交织洒落,竟有什么反射出亮点,忽明忽暗闪烁起来……顾归尘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截雪色刀锋。
他恍惚中向前挪动步子,瞳孔只聚焦在刀锋之上,离得越近,他眸子中映出的刀光影像便越清晰……不出三步他就隐约看到了,不止银白雪色,沿着锋刃向下,竟缓缓滑落一道血线……
一线鲜红不断蔓延,在刀尖处汇聚成血滴子,这点血珠,也在天窗白光投射下,微微闪动着,较之美人抬袖掩泣时,泪盈于睫的哀婉闪烁,更添一丝凄寒悲切。
周围风声的寂灭、灯盏的暗哑、天光的沉默……一切的一切,汇聚成粘稠浓重的漆黑,胶着沉缓的浓黑反衬得这点血光刺目至极,艳过万顷雪原上,孤独绽开的一瓣红梅。
再走近一步,他竟能听到轻微的“嘀嗒”水声……这不是血珠落地的破碎声——那声音会更沉闷……这声音,听来倒像是雨滴落入湖里,不仅有清脆的一声“嘀嗒”,还有雨珠融入水中时,几声波纹的回漾。
可是,哪里来的水呢?
他思绪空白,茫然中循声低头望去,就看见隐在黑暗里的一汪圆形水面,其中一尾鱼儿,无忧无虑游弋着,浑然不觉水中朵朵绽开的血花,已将清澈的水染成淡红。
那一刻,他瞳孔骤缩,有底色为恐惧绝望的悲和恨,在他脑海里,血雨一般炸裂开。
情绪破裂爆发在一瞬,本该使他不顾一切将剑出鞘,把眼前所见全部毁个干净,可极动生静,一刹那间,他竟连呼吸也不能动弹分毫,所有知觉尽皆麻痹。
时光于此刻,凝滞了一个呼吸……下一瞬间,没等他有任何动作,伴着皮肉骨骼破裂撕扯的一声切割,刃尖忽然再进数寸,穿膛而过,而刀刃下的细小血线,也随之汹涌成流……
血珠一时落得更急,原是轻缓的几声嘀嗒,现在,变成秋雨入池般的无间断奏曲。
鱼儿,游弋在色泽渐浓的血水里,依旧无知无觉。
生平第一次,顾归尘杀人的时候,剑根本握不稳,他耳畔只有血珠凌乱纷杂的落水声,眼前看不清任何东西,只印刻着这样一副画面:
少年半跪在地上,以一个向下拥抱的姿势,将小小一尾鱼儿,护在胸前。
他嘶吼着、哭嚎着:“就为了一条鱼!”
同时,手中剑哐当一声落地,也躺在浓稠的血泽中,映出一道雪亮的光。
他亦支撑不住身体,半跪到血泊里,正浑身颤抖着去拾剑,意图继续将人杀光,却被艰难挪过身子的少年,轻轻扯住袖子阻止了,对方声音温和轻柔:“好啦……别哭了,停手吧。”
顾归尘不可置信地回望,眼里尽是愤怒不甘,他虽说不出话,其眼神的意味却是很明显的:
他们不值得你怜悯。
少年轻缓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知道……我明白的……只是,没必要再计较了。”
洛朝言语间,轻轻抬头环视四周,发现那些隐没在黑暗里的许多身影,或者高大、或者瘦矮,有的观其身形,甚至只是个孩子……他们看着地面血滩中横陈的数具尸体,眼里皆有惊恐绝望闪过……
他心中叹息,想着:
是与非、对与错、善与恶……无辜或者不无辜,当死或者不当死,都无须和我这个将死者计较了。
我也不想再去分辨什么……就到底为止吧。
回神时,看见顾归尘神情中依然满含愤恨悲哀,并在用目光反问他:
万一……这些人以后,继续作恶呢?
洛朝读懂了他的意思,便笑一笑,轻声道:“那也和我们无关了。”
大千世界,为恶者不计其数,有的纯然抛却良心,有的行恶事为义举,有自认为侠义、实则为盗匪……正和邪,本就混杂成一团灰,难以清晰界定。
到底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万万人活在世间,就有万万种殊途……这些功过是非、至善至恶……我不想再管了。
他微笑着将盛鱼儿的木桶递过去:“我们将它放生掉便回去……再过几天,大家也该离开此处了,临走前,莫再惹出多余的事端了。”
顾归尘将之接过,还是心有不甘,泪光闪动,眼神愤愤。
洛朝便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阖目低声道:“回吧,我累了。”
顾归尘把人抱紧,心里难过得很,终于作罢,不打算理会那些人了。
他们一同出了这血气弥漫的地方,乍然呼吸到外头冰凉的空气——混着点白雪的澄澈感,竟觉得分外清冽。
顾归尘一手环抱住小木桶,一手扣住洛朝的手腕,先人一步,在前领路,去往找到的水源放生鱼儿。
他偶尔低头,便能看见几点零星的血滴子,落在白净干松的雪地上,又很快被新雪覆盖无踪。
一看到,泪水就要涌出来,他身后的洛朝见了,尝试劝了几声,见没有作用,也只好沉默不语了。
有时,眼角余光又瞥到木桶中的血水,见那鱼儿如旧游在其间,甚至愉悦地吐个泡泡,他愈看心头委屈愈深,一万个替洛朝觉得不值,偏偏他又掩饰不住情绪,便只能哭喊出来:
“就为了一条鱼!”——他将这话哭了数不清多少遍。
顾归尘两辈子加起来,都从未这般恨过某个没有灵智的活物。
思及方才出了是非之地后,自己提出要先给人疗伤,抬手去掀对方伤口处衣物时,正要着手上药,却被洛朝推开了:
“我无碍的,先放走它要紧。”——说着,少年很是灿烂地笑了笑,眼神中却有不容回转的坚决。
他心头顿时升起万千不解和难过:为了捕它差点死了,为了救它又受了重伤,现在,还为了它不肯上药……一条鱼,它值什么?!
在他眼里,几千万条鱼儿加起来,也没有洛朝一个手指头重要。
诸般种种,令顾归尘哭得止不住,抽噎得一抖一抖的。
而洛朝在后,盯着雪地上或深或浅的、两人的脚印,思绪却飘远了:
说来,这是今冬第一场大雪呢……没想到,竟是和顾憨憨一起看的。
人世也真真无常。
等到了水源处,那儿早已被顾归尘挖开雪和冰,露出一个水窟窿来。
洛朝从桶里轻轻捞起鱼儿,正欲将之放入水里,不意瞥眼见到顾归尘的神情:死死盯住那条鱼,仿佛要用目光把它撕碎,这架势,估摸着一瞅准机会,就能上前将它剁成碎块。
他无奈笑叹:“你和一条鱼计较什么?”
不料,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话宽慰,顾归尘才压下去的眼泪又泛上来了——
这次他歇斯里底的,呜哇哇仰天痛哭,喊了句心底话:
“不计较不计较……你什么都不计较了!”——包括自己的性命,同样毫不计较。
这声哭喊间,洛朝手里那尾鱼却已溜入水中,在水面扑腾了几下,便摆动尾巴,向河水更深远去游远了,只余一道波纹久久未散尽。
洛朝凝望了好一会儿,露出点欣然的微笑,心道:活着,真不容易啊。
万事万物,单是活着就很好了。
鱼儿啊,你可比我幸运……唉,其实也算不上,捕你的是我,放你的也是我……这条命啊,是你自己挣来的。
遥望间,他又忽然想到,先前离开那处是非难辨的酒馆时,看见的一双双沉默在黑暗里的眼——这些眼在说:不吃人,就活不下去。
他脸上的笑容一时淡了些:
很多人啊……要满身罪恶,才能活下去。
罢了,都与我无关了。
两人回程时,洛朝也顺势在后一步,坠在顾归尘身后。
雪飘得人满头满发,衣也白了半身,洛朝恍恍惚惚看着,这时才了悟到:
哦,原来,这不止是今冬第一场大雪……多半也是,我生前看到的最后一场雪了。
没想到啊,是和你一起看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之后,阿尘明白了一个道理:生活中,处处有危险。
作者君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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