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朝站立在神像下,微笑着,他看到韵源道人半阖的眼,微微恭起的身躯,貌似谦卑的神情……心底竟产生点释然:前世今生,千年探寻,总算让我和你们当面对峙一次。
自前世起,洛朝就隐隐觉得:苍穹之上,藏着许多双眼睛,都在默默注视自己。
那些眼睛的主人们,站在他看不到的世界顶端,似神明俯视众生,抬手便可拨动命运的线,为他铺出一条通天坦途。
沿此途向上,修道之路必会无尽辉煌,几乎将整个世界的气运集于一身,生而受万众瞩目、享无上尊荣,连传说中的证道功成,破开虚空,也并非遥不可及。
彼时他自以为弱小,并不敢贸然反叛这被安排好的命运,只是心中已然笃定:这是一份带毒的午餐,早晚有天,幕后人会浮出水面,显露出其真实目的,并开始索取报酬,要他付出沉重的代价。
脑中虽这样想着,且他总在琢磨真相到底为何,幕后人如此费尽心机为他铺路,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但最初,他的心态一直无谓且无畏:
毕竟,身为一个甚至不在乎自己生死的人,他天然认为,不管这代价是什么,也没有任何失去能引起他的痛苦……他至多感到些许好奇,并怀着打发无趣的心态在追寻一个答案。
谁想,待他积聚了足够的实力,有能力开始追查这一切时,那些暗幕后的眼,竟全躲藏起来,再不显出任何行迹——这几乎让他怀疑,所谓的幕后人,只是他多心多疑的本性引发的错觉。
心怀如此疑惑,他在这个世界里活得越来越久,渐渐不得不确信了: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他不自觉开始试图融入进去,直到,那些相似的事情不断发生,有如不可挣脱的轮回囚笼,一切都告知他,自己有多么格格不入。
他离尘世很远,这距离感来自于灵魂。
于是,他又开始在漫长的岁月里,独自等待死亡。
每一天,遥遥无期的绝望感都如水滴落入心湖,日渐积深,他尝试寻出各种爱好消磨时间,专注于手头的事情,思绪便可空明起来,暂时回归平静。
煎熬般的等待里,他终于在某天恍悟:也许,根本无须他付出什么额外的代价,修道求长生,那些多余出来的、本不该有的生命,本就是对他的惩罚。
他也终究明白了,自他修为大成后,藏匿于暗处的眼睛为何一直毫无动作,因为这些人已经把能做的一切都臻至完美了,剩下的仅是等待:等他证道功成。
有时,他会仰望天穹静默无言:
直觉告诉他,只要选择于道途上再进一步,达到某个境界后,他便能得到答案……可心底的不安同时告诫他,此步一旦踏出,便无可挽回了。
也许知道一切后,他会更加绝望。
最终,生或死,变成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他止步于证道的门槛前,空耗光阴等待生命终结,向天穹上的未知者,作无言的反抗。
直到今生开启,无尽回溯的复生能力,几乎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别无选择,只能主动出击寻求终结……于是,前世最初的感受重现了:
隐在暗幕后的眼,重新紧紧盯视着他,且再度出手干扰命运的轨迹,要他如其所愿,重入修行路,再现道途上的辉煌,对此,他自觉无以硬生生抗衡,只好选择暂且逃匿。
若无顾归尘——这么个双方都始料未及的变数出现,他应该不会急于求成——在数月之内仓促谋划完全,而会用更长的时间,布下更周密的局,最后一击必杀,毫无让人挽回的余地。
坏就坏在,变数出现了,且这人还是个傻子,稍加谋算便可被利用。
更糟糕的是,他自得知一些前尘后,对这傻子竟怀了点难以说出口的怜悯不忍,导致他笃定心意,不愿去利用顾归尘,甚至很多时候,下不去狠手推开对方——尽管这样,必然会让他暴露自己的行迹。
他猜测,自顾归尘寻来北岭,乃至更早之前,所有人就皆在局中了:
为什么一个从来不善言辞交际的傻子,会和浮月宫、李氏、柳氏等人牵上线?又为什么,好巧不巧,冷未离真身会出现?一个平平无奇的汉石城,又为何能出现他的悬赏告示?
很显然,这些全是“鱼钩”,用来钓他这条大鱼的。
幕后人定然很熟知他的处事风格,藉此不断逆推他的行为举措:
比如,他若需要混入魔门便宜行事,有许多个身份可作备选,而冷未离因功法特殊、不常现于人前,明显是最合适的身份之一,此时只需寻个由头将冷未离真身引出,便有很大可能和他撞上。
再如四处张贴的告示,他但凡生出些许好奇心,前去打探,就一定会引起幕后观察者的注意,从而暴露身份。
他相信,凭这些人的能力,布下的绝不止一两只钩子,而是遍布整个北岭的一大张渔网,陷阱暗手不厌其多,只要布得够密集,就总有一两处会被他踩上。
而顾归尘在此局中,则像一块试金石,幕后人不断强行以各种方式,将他和许多“鱼钩”联系起来,为的就是在遇到可疑目标时,依靠顾归尘去判定:此人是否真是洛九陵。
再如顾氏戮神弓无故被请出,则多半缘于幕后人对洛朝此行目标的猜想:
稍微动动脑子便可推断出,能有如此高强的布局能力者,其实力多半已超出了此方世界的上限,跳脱在天地之外,圣阶修士在他们眼里,也可能是蝼蚁。
因此,所谓“重生”,在这些人眼中绝对算不上秘密,他们大概早对前世发生的所有重要事件了熟于心,便从中挑拣,发现筛来筛去,这个时期的北岭战乱不断,唯一值得洛朝去参与的事情,仅有柳氏的神祭。
在他们眼里,柳氏神祭不值得专门费心去记挂,毕竟,以他们的身份地位来看,不过是些道争中落败的丧门犬,靠些不入流手段哄骗无知底层生灵,去人间汇集愿力与气运,企图给自己续命罢了。
如柳氏神祭一般的事情,在时间道主统御下的万千道场里,时有发生,不足为奇,若是件件都要管,实在太费心神了。
可如今,他们道主的种子注意到这件事情,其严重性就大为不同了:
如旭禾神君这般等级的,纵然伤及不了他们道主的根本,可到底会造成些损害……且安危之外,旭禾也知道许多秘密,若道主通过他提前晓得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妨碍了后来的证道路,可就万世谋划,功亏一篑了。
要阻止道主见到旭禾——这是祭道者们共有的想法。
他们出手干涉此事的方式,几乎算不得高明,因为站得过高,生来傲慢,大有如斯小事,不值得亲自出手的意思,便延续了一贯借刀杀人的手法,以顾十七为诱饵,引来顾哲音,同时于中域放出神祭相关消息,使顾氏迫于祖训,不得不请出戮神弓。
以戮神弓作外在威胁,逼迫柳氏提早开启神祭,届时他们再将顾哲音引路到祭坛,一举杀死祭祀的神子,同时,若神弓威能足够,多半还能一箭双雕,直接灭去旭禾的残魂。
从头到尾,他们自己手上都无须沾血。
如此一来,道主若按照记忆中的神祭时间来到北岭,肯定就来不及了。
他们甚至对洛朝的行事手段也作了猜测,且预设下了防备手段:
道主擅长伪装,要接触神祭的最好办法,便是直接扮作神子,替代对方走上祭坛……因此,早早杀了柳治还不够,应直接准备一个婴儿作神胎,在柳治被杀后及时献上,接续完成殆半的仪式,如此便可杜绝后患,因为无论如何,道主无法伪装成婴儿。
与柳氏神祭相对应的,他们在浮月宫那头,也同样布下诸多暗手,只是最终通过顾归尘确定了道主下落后,发现其无意与浮月宫接洽,先前埋下的暗子等等,便大半废弃了。
结果事到临头,突变频发,各方因素作用下,才酿成了几日前那场悲剧。
按说这布局已足够缜密,可惜,他们万万没料到,早在顾归尘进入北岭寻人之前,洛朝就已经打入了柳氏内部,这才能获得绝密消息,提前得知神祭仪式的变动,并成功取代柳治。
事后回头复盘,韵源道人只能于心中感慨:还是大意了,一步慢,步步慢,一招棋错,全盘皆输。
且他们算错的不止这一点:他们猜错了道主的最终目的,旭禾只是个幌子,或者说仅是寻觅混沌界入口的跳板,只怕从始至终,道主就意在寻找阴阳的残魂。
洛朝此时在脑中将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迅速前后梳理了一遍,也同样心有遗憾:“与其叫你们来利用他,倒不如我一开始就断得干脆点。”
打心底里,他不愿意顾归尘被别人当枪使……哪怕他自己亲手去利用这人,谋算一番将之摘出去,也好过这傻子无意间着了旁人的道,身在局中而不自知,还差点失去一位亲人。
且他有预感,顾归尘被幕后这群人盯上,只怕不仅因为那莫名的、总能找到并认出他的直觉,这傻子身上,应还有旁的某样事物,值得韵源一干人耗费苦心去谋算。
说实话,不止对顾归尘,对他自己而言,总身处别人的网里,连命运也被随意摆布,那身不由己的厌恨感,始终缭绕在他心头,为他一意孤行的反叛之举,增添了不可回转之心——
我的生死,由不得你们来置喙。
像是察觉到他内心某种情绪波动,韵源摇头叹道:
“我等会利用那人,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在茫茫人海里寻一个有意伪装自己的人,何其难也,而道主唯一留下的种子,万万不可有半分差池。
他望向洛朝眼神里,几乎有真诚的尊敬爱戴:“我等是您的护道者,一切谋划,哪怕无意间冒犯了您,也绝无半分加害之意。”
话音落下时,琅琊竟也从洛朝身后走出,居然对着人俯首半跪下来,她语调带了些许哭腔,听来竟有悲戚感:“我们一直在等您回来。”
洛朝面上微笑却不变:“我说过,他已经死了,而我,绝不会再次成为他。”
琅琊却坚决摇头,眼含泪水仰面道:“您不是的话,谁又能是他呢?”
她神情中有近乎狂热的信仰:“我们坚信,吾主是永生的!”
“时间之道不可失去道主!”
“我们将衷心侍奉您,这一次天地大劫,三千道争,吾道绝不会落败!”
这番话铿锵有力,回荡在大殿中,引得那些阴阳神祇们桀笑不已:
“哈哈哈,幼稚荒唐!这世界上,哪儿有永恒不败的道统?”
“三千道主,过去辉煌再久,也终有一败,旦败则死!”
“旧主死了,会有新主诞生,只可惜,我们这些棋子亡灵,等不到那一天!”
……
直到韵源大喝“聒噪”,又一次祭出拂尘,众阴阳神祇才冷笑着收敛了些许声音,只丢下几句不轻不重的嘲弄:
“未来的你们,就是如今我等的模样,眼下趁着好日子还没结束,尽情逞威风吧!”
“终有一败,终有一死!”
“他们的道主,已然抛弃了他们,何其可笑!”
……
韵源的拂尘光芒再放,殿内才终于安静下来,他神色威严,缓声道:
“阴阳道主已死去七个大劫之久,其道果被众敌分食,岂可与吾主相提并论?”
“即便吾主真身已死,其道威也可镇压万古!”
有额间刻着三只日轮竖瞳的神祇,飞逝出一道影,晃到韵源面前,狰狞面容上有嘲讽之色:
“死了就是死了,你们的道主留下一颗四不像的种子,我们的道主留下一缕残魂……有何区别?而今你等不过仗着昔日辉煌强撑门面,会落魄潦倒是早晚的!”
琅琊听言怒喝:“闭嘴!吾主只是入世历劫,为的是解除心魔,要回归道主之位,不过在一念之间!”
“阴阳死得只剩半缕魂魄,若也想复生,才真是笑话!”
殿内四方神祇们,听言尽数大笑。
洛朝平静立在原处,竟微笑着应了一句:“他们说得对,我可不是什么时间道主,至多……算个四不像。”
非人非仙非魔非妖……较真来讲,简直什么也算不上。
韵源一阵嗟叹:“道主,您真这样以为吗?”
洛朝目光转向他,神情冰冷,不言语。
韵源抚须:“自初劫起,老夫便在您麾下谋生……所有被您斩杀的同道者中,只有我们这些人,再次被您选中,作为祭道者而复生……自此之后,大道便是我等的信仰,而您,就是大道的化身。”
琅琊也道:“我等是您最忠诚的信徒……生为道生、死为道死……历劫之时,若为护道,可甘心灰飞烟灭,万死不辞。”
韵源忆及过往,眸中竟有浊泪显现:“足足九次大劫,时间之道从未败过,在吾主麾下,我等渐渐生出信念……吾道,永不败亡!”
琅琊也泪光闪现:“我们和您,才是真正的同道者!”
“大道无尽,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旦退则败,旦败则死!”
“若我等死在诸般道统围攻之下,倒也无力回天得甘心……可是,您死得不明不白!”
“叫我等如何甘愿?!”
韵源叹息:“数万纪元过去,我等一直在追查,究竟是什么能伤及您,将道体真身也消殒……”
“久久寻不出结果……使我等不得不信……”
恰在这时,韵源、琅琊,都将目光看向洛朝,发现对方依旧面带冰冷的微笑,毫不为方才一番肺腑之言所动。
韵源声音苍老:“您是心魔入体,至道心不稳,求道之志动摇,终至道崩身殒……徒留下一颗蕴含心魔的种子,哪怕在我等尽力护持中,历经万世有余,在无穷愿力、气运加持下,也终究不能得道。”
琅琊目光转冷,这时,她望向洛朝的眸色里,消失了一直以来的恭敬、狂热、信奉……却多出种看向异教徒般的怨恨:
“对,您说的没错,您现在还不是他。”
“吾主道心之坚决,在三千道主中当属首列……说他会因心魔入体而至道崩,我们所有人都难以相信!”
“琅琊一直以为,现在的您,身上有不属于吾主的东西……只要将那物斩去,您便可回归,重新证道为主,将我时间之道,推至辉煌顶点!”
话说到这里,韵源亦冷冷看向他:“无论付出何等代价,哪怕道体消亡,我们身为您的护道者,也会将那异物斩杀!“
“祭道者的天职,是为了道而存,为道献出一切,哪怕意识消亡,只要道不死,我们便不死!”
“您身为道主,您不死,则道不死!”
“敢将您诱入心魔,致道心不稳的异物……我们,必将之毁灭!”
在两位祭道者冰冷视线的压迫下,洛朝笑了一声:“在你们眼里,我是什么?”
琅琊、韵源不回话,却以目光传递出一个答案:
是最坚定的求道者,无心无情,近乎于神!
神性之外的东西,出现在他身上,必为异类!
吾主无悲无喜,镇守时间长河数个大劫有余……他怎么可能动摇求道之心?只可能是外来的魔趁机入侵,吾主不慎之下中招!这必然是其他道主的阴谋,要时间之道,败亡在第九次大劫中!
让洛朝感到惊讶却又毫不意外的是,此刻,这两人眼神中的厌恨、冰冷、疏离……与他曾在无数人眼中看到的,毫无区别:那是看向异类的神情。
他语气缓缓,颇有些意兴阑珊:“我在你们眼里,大概无异于神明。”
突而,他眸光亮了一点,笑容里带上嘲讽和戏弄:“你想知道,你们的道主,是如何死的吗?”
韵源、琅琊的眸中,不约而同露出对真相的渴望,当然,还有对异类的警惕。
洛朝依旧笑着:“因为呢,有天他做了一个梦,醒来后,他忆起了一点往事……”
“那是一个承诺。”
“为了完成这个遗落在过往里的承诺,他沿着时间长河,向源头走去……”
“他走啊……走啊……走了无尽远的距离……终于,在河水的起始处,在一滴晶莹的水珠里,看见了一个少年的身影……”
“那些画面模糊不清,但他大致看出来了,少年站在一户门庭寒碜屋宇前,哦,那几乎是茅草屋了,还有炊烟飘在上头,可以看出来,就是户普普通通的人家……”
“这普通人家的门前,此刻却站着许多人……他仔细去看、去辨认,却仍旧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知道,这些人啊,也许是少年的父母师长,也许是亲朋至友……他们,都在向少年告别……”
“少年也向他们挥手告别,离开前,他回头笑时说,待我衣锦归乡。”
“只可惜啊……此去前程似锦,道途漫漫无尽……”
说到这里,洛朝又笑起来,心道:
这一去,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写到预计的点,再晚了半小时orz
网课的锅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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