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意外地有些滑稽,以至于施缘怔了好一会儿后,才重新整理好询问思路,微笑道:
“能具体说说那几天发生了什么吗?”
洛朝听言开始仔细回忆,同时双手交叠、托住下巴,歪头问着:“越具体越好?”
施缘笑着点头,“这些很重要。”
因为,她在梳理既往病史时,发现这个可能为乌龙的自杀事件,是个关键节点:
正是在此之后,病患的民事行为权力被移交到其亲属手中,甚至后来有段时间内,为了防止他再度“自杀”,其生活受到了严密的监视。
病患的一切社交活动也就此被完全终止,而某些忽然发现他消失了的朋友们,也渐渐了解到他身患重病的状况……自此过了大概不到半年,他的病情就被所有人知悉了。
很多人闻讯后来探视他,带着鲜花礼品,表达了真切的遗憾痛心,以及希望他早日康复的祝愿。
施缘总觉得,这段日子或许加重了他病情的恶化。
洛朝阖目叙述着:
“我出门前,没带任何东西,包括手机、钥匙、身份证……还好外衣口袋里原本有些现金。”
他沉思片刻后,笑容静谧,说起公园的花和树:
“一块幽静无人的地方,开着大片的紫藤。”
“有许多麻雀在叫,但很怕人,全躲在周围的树上,我看不到它们。”
“春天的阳光非常好,我坐在背阴的长椅上,感到四周暖融融的,很快睡过去了。”
……
他将从出门起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描绘了一遍,包括那顿普通的早餐,也在叙述中变得香气四溢。
说完还笑着表示,大概有人在此期间打了他的电话,但他自然接不到,久久联系不上后,估计某些人出于担心,就来家里找他,发现从客厅到卧室等等,一切物品都乱糟糟的,怕他是精神突然失控,发了疯跑出去要自尽。
讲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眉头一动,“哦,对了,我走时甚至没有关门。”
他笑得有些自嘲,“也难怪他们要误会……嗯,你想象一下,某个人焦急之中找来失联亲友的家,发现门开着,里头却空无一人。”
“走进去一看,满地狼藉,好像此处刚被洗劫过,而主人被绑架了,于是不死心地又打一次电话,听到手机铃声在沙发上响起……”
“看见这么个场景后,会错以为我要自尽,其实很合理。”
施缘听到这儿,敏锐地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点,“您心情不好,所以忘记关门……可是,为什么屋子这样乱?”
据她事先了解的资料来看,青年是个行事严谨有序的人,家中向来整理得井井有条。
洛朝没有立刻回答问题,而是垂头思索了一会儿,再度抬头时,神情中含了点歉意,“对不起,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出门前我正在家里找某样东西,却怎么也找不到。”
“您明白的,那时候,我的状态不好,精神很容易受刺激,再小的事情也能打败我……”
“我焦躁之中翻遍了整座屋子,物品全被打乱后,东西还是没找到,感到非常颓丧失落,还很困倦。”
“忘记是躺在什么地方了,总之,就快要睡过去前,我突然看见一张散落在地的信纸。”
听到这里,施缘一愣,脱口问道:“信上写的什么?”
他笑着解释,“远方有人邀我去看花。”
原来,他几年之前,路过一座城市,旅居数月,恰恰风暴来临,邻屋一座观光花圃正值花期,损失惨重。
花圃主人挂出牌子打算变卖地段了,他回忆起先前路过此处时,望见玻璃阳光房内被打理得鲜艳活泼的花朵绿植们,感到深切惋惜,于是慷慨出资,借款帮助主人家周转资金、度过难关。
对方自然万分感激,表示会努力经营,尽快还上这笔钱,且您往后随时可以来赏花喝茶,请留下常住地址,每逢花期,我会提前写信给您的。
那时候洛朝还惊讶了一下,觉得这是个活法非常老派且诗意的人,在最讲效率的信息时代,竟然坚持用最慢的书信联系朋友。
他叙述时,目光飘远,“那时候,我骤然看见这张零落的信纸,却已经忘记了寄信人的名字和样貌,更不记得,具体是何时收到了信件,也找不到完整的信封和其余信纸。”
“那人邀我夏天去看花,可我甚至不确定,信里说的是哪一年的夏天。”
施缘怔忡着,突然感到很深的难过,她无意识点着笔尖,“您那时的心情……”
他语调低下去,“很压抑。”
“嗯,非常巧合,那一刻我手畔有把水果刀,我魔怔一般将之捡起,划破了手掌……”
“我看着地上的血迹,终于意识到,继续留在封闭的屋子里一定会出事,我必须出门,看点什么分散心神,先冷静下来。”
讲到此处他又笑了声,“后来,有人拍下瓷砖上的血迹,警察看了照片后,才总算同意出警。”
他觉得这事儿像个黑色笑话,“我为了克制自尽的念头而出门,却反而被认为是去出门寻死……总的来想,这事情还是很好笑,不是吗?”
施缘却只感到沉重,她沉声问道:“在此之前,您有出现过这样无法控制的自残状态吗?”
出乎意料的,洛朝笃定摇头,眼神确信不疑,“没有,在此之前,从来没有。”
他念出下面的话时,态度前所未有的郑重:
“那时候的我,一直在努力好好活下去。”
“我按时吃药,定期见医生,接受各类诊疗……我没有放弃过自己。”
施缘发觉他说出此话时,目光柔和又坚决,眼底竟然闪出先前从未有过的光彩——那是对生命和生活的热爱。
能在这位底色幽暗如深穴的青年身上,看见如斯光彩,她感到非常诧异。
洛朝读懂了她的惊讶与不解,笑容更温和了些,沉静反问着:
“如果要追问那时的我一个缘由,也很简单,我还年轻,我不应该活着吗?”
施缘盯住他眸底一片空洞的双眼,觉得这句反问放到现在的情境中,居然更像是在问:
因为我还年轻,我就一定要活着吗?
她突然意识到:四年前和四年后,确实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那是求生的意志。
在目前这位青年身上,哪怕他的谈吐幽默活泼,神情轻松愉悦,你也找不到任何强烈的求生意志。
他曾冷眼说过“我接受一切治疗”,这话此刻回想来,明明是种无谓的放任:
我已知道我必死无疑,所以,随你们去折腾吧,因为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结果了。
但为什么呢?这四年里又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想法?
施缘正思索着,却见青年已经从回忆里走出,轻轻摇头道:“除此之外,实在没什么可讲的了。”
她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
“洛先生,我明白您受困于记忆的缺失,有时会感到非常沮丧自责……但是,远方朋友邀您看花,说到底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不是吗?”
“反过来想,纵使您一时忘记了他们,这些人也仍旧记得你,不是吗?”
“他们在期待您的归来……这一点,不正是可作为好好活下去的信念支撑吗?”
施缘其实无法理解,因为在她看来,大部分人收到这样一封信后,会感到温暖,且对生活更加抱有期待。
哪怕是抑郁状态下的病人,也多半会因此受到激励,坚定求生意志……而不是,被突然刺激到行为失控,以致拿刀自残。
“过去许多更黑暗的事情都没有打败您,没能使您产生一缕伤害自己的念头……为什么,接到一个善意的邀约后,您却突然无法控制自己?”
这个问题让他沉默了很久。
就在施缘以为他即将拒绝回答时,忽然听到极轻的呓语:
“善意或恶意……于我而言,有任何区别吗?”
“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我曾以为……一个人若能被所有人喜爱,那他一定是非常幸福的。”
施缘觉得这句话找不出错处,人因为被爱而感到幸福……这难道不对吗?
她斟酌着问:“那您现在……”
没等她组织好语言,忽然并不刺耳的清脆铃声响起,洛朝目光很平静,笑着提醒她:
“医生,时间到了。”
施缘有些懵,她竟没发觉诊疗时间过得这样快,且她看见洛朝的沉静眼神,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将发生,果然,她下一刻就听见……
“还有一件事情,虽然很遗憾,但我还是要告知予您。”
“下回,也就是七天后,我来到这里,将是您对我的最后一次诊疗。”
“感谢您的付出,但很抱歉,由于一些不可说明的缘由,我已经决定放弃。”
“您是一位很优秀的医生,衷心祝您往后事业顺利,生活幸福。”
……
他们走出诊疗室时,施缘还有些不能回神,她望着眼前青年挺拔的背影,觉得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就这样结束了?
她知道自己无权干涉对方的决定,却很难立刻接受。
毕竟,这次诊疗是她职业生涯以来,投入精力最多的一次了,她本以为无论成功失败,都会和病人一起走到最后。
直到他们走出医院大门,洛朝才回头笑了一下,感谢道:“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有人会来接我的。”
施缘向柏油路远处眺望,果然正有牌照熟悉的车子行来,她下意识问:“是您的亲人?”
他微笑点头,神情中却没有温度,“要去参加我外祖父的寿宴。”
施缘隐约听说过这件事,“在s市举办?”
他摇头,“在余家祖宅,g市一座山居别院里。”
施缘讷讷应了个“哦,这样啊”,深觉自己在强扯话题。
她思绪仍旧混乱,心底真正想问的,其实是“为什么您忽然就放弃了呢?”
眨眼间,黑色的加长私家车使到眼前,一对打扮精致、身穿礼服的夫妻共同下车,对着青年嘘寒问暖,画面看着一片温馨。
施缘站在几步之外看着,想起近些天乔晟在汇报中提及的“病人正在稳步恢复,负面记忆即将被完全替换”,她第一次感到深深茫然:
难道乔晟的做法是对的吗?
活在虚幻但美好的假象里,或者,选择面对过去一切惨痛,却失去活下来的念头……究竟哪一个才是正确?
青年最后向她挥手告别时,她勉力微笑道别。
当车子驶远,她伫立原地良久,正要转身回去诊疗室,却迎面撞上行色匆匆的乔晟——
这位向来高傲自信的男人,此刻面色阴沉得可怕,逮住施缘就问:
“他人呢?”
施缘愣愣的,一开始不明白对方在问谁,见到乔晟焦急四顾,才有些反应过来:
“你说洛先生?方才和他父母走了,说是去g市参加寿宴。”
她听见乔晟恨恨骂了句什么后,也立刻急步向医院地下车库而去。
施缘完全不解乔晟在急什么,不意抬头望天时,发现不知何时太阳隐没进乌云,天阴暗下来。
她心头升起几分莫名的不安,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当夜幕完全降临,g市白石山,雾气缭绕的半山腰畔,车辆在盘山公路上平稳行驶着,最终驶入一座灯火辉煌的山间庄园。
此刻是晚七点,宴会刚刚开始,而庄园内停车坪上,已经停满了各类价格昂贵的豪车。
一楼大厅中奏响的音乐隔着高大华丽的彩色玻璃落地窗飘出,还能隐约听见屋内人推杯换盏的热闹声音。
余墨茹知道他此刻的状态,绝不喜欢这类宴会喧哗,因此早嘱咐佣人打扫好二楼一间书房,供他休息,或者喝茶看书。
直到来参加晚宴者纷纷向老爷子敬酒祝寿,夫妻二人才将他喊出来。
他持酒杯站在余兴业面前,于大厅中所有宾客的瞩目下,念诵贺词,暖色灯光照进琥珀色的酒液中,他仰头将之一饮而尽时,舌尖触到了熟悉的味道——依旧是药味。
余兴业老眼噙泪,显得十分感动,他召来早已在旁待命的律师,当众向所有人宣布:
自己死后,朝儿将成为余氏第一继承人。
林泽知夫妇二人似乎早就知道此事,神色间没有惊讶,却有显而易见的欣喜。
包括余墨茹,听见亲生父亲越过自己,而将大部分家业给予了和自己无血缘关系的外孙,她脸上竟毫无怨怼,那喜悦发自内心的真诚。
一堆人围上来祝贺他们。
耀眼灯光下,四人围在一块儿,接受各方宾客的恭维或寒暄,而青年靠在坐于高椅上老人的身侧,居于画面主位,却神情冷淡,不怎么说话,也不接受敬酒。
最后,祝寿环节结束前,摄影师请他们共同坐到布满鲜花的白色长桌前,摄下多张象征亲情和美的全家福。
宾客们见了,纷纷发出意味不同的羡艳与赞叹。
余兴业到底年纪大了,接受完各方祝贺,便以疲累为由推脱离场,寿星退场了,可酒宴正酣,余墨茹和林泽知都是好交际的,继续到场中和众人饮酒、谈论生意或增进关系。
他们本还打算顺便引着洛朝再熟悉一些人,转头发现余兴业早吩咐贴身管家将之带下场休息了,也只得暂时作罢。
这方歌舞欢闹不歇,庄园的更深处,洛朝坐在了寂静的冰白色月光里。
老管家替他斟上茶水,摆好茶点和几本他喜欢的书籍,将台灯和壁灯扭到合适的亮度,而后躬身离去。
吱呀一声,门关上了,走廊内的灯火被遮挡到厚重木门外。
屋子内更暗了几分。
他饮了含药的酒,意识昏沉,书打开才看了几行,就感到疲累。
正欲伏案睡去时,忽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而且不止一人。
他转头往声源处望去时,刺啦一下,屋中的灯全灭了,视线骤然一片黑暗,适应了一会儿后,才在幽暗月光洒耀下,看见距他十步远处,站着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
更后头的黑暗里,还隐着一些人,但只能见到模糊的轮廓。
他神色平静,以目光询问:你们是谁?
实际上,对目前的他而言,所有人都是陌生人,因为他记不住任何人的名字与容貌,即便此刻记下了,过了不出二十五分钟,如果不被再次提醒告知,就会又一次遗忘。
近些年,不论什么人,站到他面前时,说的第一句话都是介绍自己的身份姓名。
这时候,那一男一女也不例外,他们共同开口,声音低沉:
“我们是你的父母。”
可若此时有第三人站在场中旁观,就会发现:
这屋内站着的一男一女,虽然穿着和林泽知夫妇完全一样的礼服,甚至连体型都很相似,可面孔却是完全陌生的。
但洛朝无法认出任何人,当话音落下时,他眼中的二人,就被打上了“继母”、“生父”,这两个标签。
他微笑点头,似乎正要开口询问对方为何来了这里……突然,男人伸手猛地向地面砸下什么——
“刺啦”几声,一个花瓶碎了。
有些碎瓷片溅到他脚边。
他盯着其中一块瓷片,神色毫无变化,静默如旧,觉得这一幕格外熟悉:
昔年林泽知和余墨茹为大大小小的事情争吵时,打砸东西都是常事……麻烦的是,彼时年纪尚小的他,若躲得不及时,就会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果然,花瓶被砸碎的一刹那,争吵声爆发。
男人和女人开始互相以最恶毒的词汇谩骂,甚至动手扭打起来。
后方黑暗更深处,则传出哭声和劝架声——这些人,在昔年的家中,应该是佣人角色。
他沉默从旁注视着一切,眸子空洞且冷漠。
忽然,一位被波及的“佣人”,惨嚎着滚到他面前,看那目光,大概在求救。
同一时刻,某样看不清轮廓的重物砸来,一些棱角磕在他的手腕上,留下血痕。
而“佣人”完全被砸中,痛哭着跑开,却发现门被反锁上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连月光也隐下去黯淡了,他似乎被迫靠在了墙角,感到身上很多地方在作痛或流血,他已不能听清任何声音,却看见两道人影蓦地矗立到跟前——
无关的漆黑夜里,他抬头望去:
这两道影子面目高大且狰狞,已转换了泄愤的目标,开始对着他大声斥骂什么。
男人和女人或挥舞手中的东西,或伸出腿……
意识朦胧中,他额角不知何时被磕破,鲜血汩汩流下。
当他再度苏醒时,发现自己坐在躺椅上,老管家带着家庭医生,正以医用酒精棉清理他手臂上的伤口。
他浑身都是刺鼻的酒精味,或许还有药味。
而余兴业坐在他正对面,另有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跪在老人身后的墙角内。
余兴业浑浊的眼里有泪光闪动,“孩子,你受苦了……是外祖父不好,来得太晚了。”
他意识仍旧混沌,一席话听得半清不清,隐约间,有这样几句话难以忽视:
“只有外祖父,才是你真正的亲人。”
“千万不要被那对夫妻营造出的假象欺骗了。”
“他们一直觊觎余家的产业,他们只想害你!他们嫉妒你!”
“他们从来盼着我早些死,那样就可肆无忌惮对你动手了!”
“他们为了钱财,一心要害死我,更会害死你!”
……
“而你一直是我最爱的孩子。”
“还记得吗?昔年你第一次来余家拜年,墨茹和他丈夫在屋里吵架,你也被锁在屋子里没能逃出来……幸亏管家发现不对,及时告知了我……那一次,也是外祖父救的你。”
“不要相信那对夫妻,在这个冰冷的家里,你能相信的,只有外祖父……”
“外祖父说的一切,你都记住了吗?”
他听到这里,明白自己没有权力作出别的任何回答,因此微笑着,神情温顺孺慕,轻声应道:
“嗯,我记住了。”
余兴业得到这样一句肯定回应后,明显很欣慰:
“好孩子,早些睡吧,那些恨着你的人,害过你的人,都会得到惩罚的。”
他笑了一下,眼底没有光,“感谢您的厚爱。”
……
当房门再度被关上,屋内重新恢复寂静。
他望着如旧清冷的月光,阖目于心底默念着:
善意,或者恶意,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区别,因为……
爱于我,恨于我,皆是生命的负重。
作者有话要说: 还要一章才能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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