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珠玲珑塔顶,赤珠璀璨夺目。
顾十三望见她睁着眼睛坠下泪来,忽然于心不忍,阖目深叹着:“你早晚会熬死在这儿。”
心中则道:届时,顾氏也就真亡了。
顾霖铃也不去拭泪,哽声道:“十三,你瞎想什么呢?”
她竟然努力扯出笑来,“什么生呀死的,远还没到那一步呢。”
顾十三沉默不语,心中想:等真到了,也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你说起竹霜……我同竹霜又不一样。”她目露追忆,尽力笑着,“何况十九还年纪还小,你也尚没安顿下来,我怎么也要撑下去,亲眼看你们成家立业呢。”
她想给两位仅剩的亲人以信心,说起祭礼一事,掩去了容颜间的愁色,“一时的困难,总会过去的。”
又说,即便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祭礼办不成了,到时候族中责罚她一力承担下来便是,为此卖了塔,根本不值得。
“筹钱的法子千千万……你让我现在就卖了它……”她垂首落泪时,忙以袖子捂面,“十三,我舍不得。”
玲珑塔对她意义非凡,乃是千年前氏族内乱时,凤娘亲剖内丹,为她添的嫁妆。
彼时,顾氏正值内忧外困之际,三尊圣人里,倒有两位流落前线,不知所踪。
中域很多人怀疑顾氏族长已死了,加上唯一留守后方的凤娘初成圣阶,境界不稳,难以服众,才有顾氏族老提出结亲求援之议,将适龄的九姑娘嫁与近来如日中天的南陆秋氏,以此换得秋氏圣阶修士出手援助,护佑顾氏后方。
这看似是迫于内乱不得已而求援,其实是顾氏中的部分族人早有同秋氏结交之意,某些和秋氏走动得较近的族人,如今借战乱为由顺水推舟罢了。
又因顾二姑娘、顾四姑娘当时都流落战场不知所踪,而她身为嫡系中年纪排第三的女儿,炼器天赋又极佳,众族人除开她之外,竟对结亲人选不作他想,毕竟秋氏的公子,料想是不肯娶庶支旁支的女儿当正妻的。
顾霖铃那时年岁还不大,涉世极浅,行事里一派天真气象,因自己的命是顾氏救回来的,满心对顾氏的感恩之情,甘愿为此牺牲,觉得其他姊妹们都在为家族浴血奋战,没道理她要躲在后方受荫蔽。
她想:不过是嫁个人罢了,有什么好怕的。
她亦不通情爱,整个人一心扑在炼器之道上,从没考虑过嫁娶之事,也不觉得人生非得有情爱不可,以至于她不在乎要承受一段徒有名义的婚姻。
她更不懂利益联姻是重重枷锁,心里还幻想,等战事过去了,我还回中域家里来,寻常日子里同哥哥姐姐们住一起,只须重大日子里去秋氏点个卯罢了。
凤娘哭着骂她太傻,她还乐呵呵的,挺起胸膛说,我这一嫁,若可以救了大家,我不知该有多欢喜呢。
顾氏是常出英烈的,连族内的三岁小儿也能熟背英雄们的事迹,这是一个光暗两面的庞大家族,一部分人能成天醉生梦死、骄奢淫逸,是因为另一部份人,自识字起,就梦想要成为人族的英雄。
往年的顾霖铃,见其他哥哥姐姐们都善舞刀剑,以满身伤痕,挣出了累累军功,整片中域的大地上,都流传着他们英雄式的歌谣……又或者如顾六,医术出神入化,单手翻覆间,救了万千战士的性命……对此,她是敬仰并憧憬的。
奈何她没什么武道天赋,医道上的灵性也一般,只对炼器之道极有领悟力。
她虽然偶尔也遗憾,自己只能待在大后方,目送亲人们披甲远赴沙场……可她最心底,对铸器一职,从来是骄傲的:
我不入战场,可我将来,能为他们铸出绝世兵器,一直陪伴着、保护着他们,直到所有人平安归来。
她第一次接触熔铸铁石的岩流灵火,就在心中立下志向:
总有一天,我会铸出世界上最好的刀剑,亲手送予我爱的亲人,也是我敬的英雄。
于是,她成年成月宿在一方狭小炼器室中,偶尔疲惫到支撑不住,就在灼人的烈火畔短暂入眠。
她入眠时会做的梦永远只是同一个:
炙热的岩浆内,燃着焚金噬铁的烈焰,而她毫不畏惧至热火焰的灼伤,双手将成型的刀剑捧出。
器成之时,惊动天地,雪亮刃光照彻长空。
但铸器一途的至高点,远比她想象中更难以攀登,这使她不惜耗竭心力,片刻不歇地钻研,为此入痴入魔,将之视作毕生最高信仰。
她少年时初露锋芒的第一件作品,是一杆方天画戟,前后足足花却她二十年时间反复修磨,以致器胎初成,就被评定为天阶圆满。
不过百岁的炼器师可以打造出天阶灵器,这在历史上也找不出几个,能得此成就,证明她天赋不弱,更是天道酬勤的结果。
因此,顾霖铃为之赋名时,也尽显她骨底傲气:此器,名为擎苍。
可惜她年纪太幼,不知掩藏锐气,也不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便招了某些专修炼器的氏族子弟嫉恨,一时风言四起,谣传擎苍乃是一把伪天阶,只因顾氏门庭太高,负责评定器物等阶的老炼器师们被权势压迫,才不得已说了谎。
她生平首次遭到这样的诋毁,难免要暗自垂泪,心中悒郁。
那年,早成为一方大将的顾五,也就是顾定坤,暂且回后方休整,听此消息后,竟不顾旁人阻拦,解下原本悬在腰间的圣阶古刀,转而拿起擎苍戟,向她大笑道:“哭什么?你五哥来证明给他们看。”
十五年后,顾定坤才又一次大胜归来,身上的战功再累数重,而擎苍戟在他手中,早创下赫赫威名,成了无数魔修和妖族的噩梦。
顾霖铃当时在城门口,和一众顾氏族人共同翘首以盼,等着迎回兄长,看长街上欢声沸腾,心中一片欣喜之余,也升腾起隐秘的骄傲:
我的兄长,我们顾氏的豪杰,手上拿的是我铸的兵器。
可她同时也感到些许愧疚:哪怕擎苍戟的品质在天阶灵器中当属前列,也远远比不上顾五原先所用的圣阶古刀……她明白这一切都是兄长在为自己出头,是亲人之谊,而不是纯粹的实力换来的。
可她早不在乎流言蜚语了,比起争那一口气,她更希望亲人用最好的兵器去护卫自己,守卫人族。
因此,当顾定坤披着战甲,在万众瞩目下,横握战戟,甘心低俯高大身躯,而仅以兄长式的亲昵,半跪在身量尚矮的她跟前,笑着与她平视,并对她道谢时,她是万分受宠若惊的,并深觉受之有愧,她觉得这一切主要是顾五自己的功劳,不用她铸造的兵器,而用圣阶古刀,那份战绩只会更辉煌。
顾定坤却打断了她磕磕巴巴的推拒,而以不容拒绝之势,让她一同握住沾着干涸血迹、已略有磨损的战戟,朗声道:
“没有它,我无法斩下妖王首级。”
他应在对全城人宣告:“这是一把绝好的兵器。”
见顾霖铃紧握着画戟之杆,神情愣愣的,他又笑着单手取下胸前象征着荣耀、赞誉和万众祝贺的赤色勋花,将之佩在顾霖铃衣襟上,宣誓般道:
“这是同属于你的荣耀。”
……
那年,她觉得自己尚且配不上这份荣光,却在心里暗暗发誓:不久的将来,她必会拥有共戴这份荣耀的实力与资格。
后来,她也确实做到了:
即便是顾氏最重要的圣器,也会经她之手修补。
她用实力证明了一切,以致昔年的中域七族子弟里,没有人怀疑她终有一天能在炼器一途上成圣。
一位有望成圣的炼器师,其价值是不可用金钱衡量的,圣器仅能由圣阶修士铸造,可大部分圣阶修士又不善炼器,多半一生仅能锻出一件圣器,这才造成了圣器和圣阶修士一样无比稀有的局面。
圣阶炼器师,绝对是能中兴一族的无价之宝。
令世人也为之遗憾的是,她炼器之道大成后,就一直被困在成圣的前一阶,足足三百年,境界未有分毫进益,离准圣之境也都还差了一线。
可修行一途,越到高处就越能明白:一线之遥,往往有如天堑。
但她并未气馁,她以为自己还有时间去成长,没想到,骤逢天下大变,顾氏败亡,高楼塌倒得太快,以至她还没反应过来,前方道途就断了。
因为炼器不同于武道,学武须实战,炼器当然也离不开在一次次锻造中进步,武道实战有对手即可,炼器的积累,却需要无数绝世灵材去堆积。
且这之中,必会有失败品,炼废许多灵材后,才有那一次顿悟的功成。
如今这个破败的顾氏,不仅不能为她提供修道的支撑,甚至会拖累她。
可她心中并无丝毫怨怼,甚至拒绝了所有曾暗中招揽她的宗门,甘愿一生抱负蒙尘埃,活在这滩污浊的泥淖里。
因为她始终记得,自己最开始是为了什么而踏上这条道途的。
昔日,我们同戴荣光、同享赞誉;
今日,我们共负苦难、共咽屈辱。
兴亡一体,悲欢同担,无论生死,不离不弃。
当年,她立下高远志向,只为了能有底气和实力,站在所有父兄长姐们身后,笑着共沐一份人族英雄的荣耀……或许荣誉都是其次的,她能够为亲人们铸兵器,寄情于器,保护着他们,成为他们最可靠的后方支撑,这就是过去的她,活着的最大意义。
现在,她执迷不悟般要撑起这个人心已散的破败氏族,甘心落到尘埃里忍受讥讽嘲笑、谩骂侮辱,为了一笔钱四处求告,将尊严踩踏到泥地里……是因为她永远不可能抛弃那些逝去者。
尽管,那些人已化作天穹之上的亡灵,变成祠堂里一个个冰冷的、刻着名字的木牌。
她常跪在祠堂前,将那一个个名字扫视过去,有一份心意渐渐笃定到无可回转:
我不会离开这里的,因为……
这儿是我的家。
她如今这份心境和昔年氏族内乱时,她带着笑披上嫁衣,决定牺牲自己时,是完全相同的。
唯一的不同是,昔年,她为了救流落战场的亲人们,要离家,如今,她为了陪伴那些亡灵,要守家。
往昔内乱起时,她的百岁生辰宴才刚过了五年,而距离那年顾定坤将擎苍戟置在她手中,说出“荣光同属”之语时,业已过了十五年。
因此,哪怕要远嫁南陆,她也从不觉得自己会害怕。
她心底可生发出无穷无尽的勇气,为所有人的平安归来,而踏上别离之途。
即使,心知归期尚遥,战乱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当侍女为她梳发、上妆、抚平嫁衣时,她也保持着灿然笑容。
直到凤娘为她送来一座嵌着赤珠的玲珑塔。
那年还没人知道凤娘实为妖族,那年顾氏上上下下都深恨妖族……因此,她知道凤娘为了这座塔奔波了数月,却不知道,塔顶那颗粲然的赤珠,是凤娘亲手从自己的丹田剖出的。
这位不是她生母,却胜过她生母的长辈,抚着她盘好的发髻,失去风度放声大哭。
她却还能笑出来,甚至毫无惧色地劝慰对方,说什么,我绝不会有事的,也绝不会委屈了自己,您千万莫要担心我。
直到她抱着玲珑塔,坐入花轿,将在战乱之际,禁空大阵阻隔中,穿过中域,远赴南陆。
大红色的盖头在眼前落下时,她的视界沉入黑暗。
这时她终于默哭出来。
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恐惧的、是不舍的、是难过的。
唯有玲珑塔顶一颗赤珠,散发暖意,成为她仅剩的火光。
连梦里,也是这团暖融的赤色火光,在照耀她。
后来,万万里行程间,经历了无数生死一线的劫杀,她终于嫁入秋氏。
鲜花喝彩围绕着一对新人,礼成之后,她度过了梦魇般痛苦的一夜。
她甚至自始至终未曾看清这名义上丈夫的脸。
她会天天见到的人,是秋氏大夫人。
氏族内乱中,即便是向来安居南陆的秋氏,也不能幸免于战乱,她的新婚丈夫同样需要上战场。
因此秋夫人希望她尽快有孕,最好是诞下天赋极佳的孩童,万一秋氏在此战中元气大伤,也可保存住重新崛起的火种。
她名义上的新郎,亦是秋氏修道天赋顶尖者,因此全族上下都在关注着,两个天赋至高者,能生出怎样一个根骨绝佳的孩子。
于是,梦魇一样的夜,反复上演了。
每次她醒来后都感到疼痛,可她不明白那痛楚感是发自灵魂、还是发自身体。
每个无需承欢的白天,玲珑塔都卧在她的怀里,她梦中的火光暗淡下去了。
她依旧未曾看清过丈夫的脸,实际上,此人只有晚间会回来,大概也是被族人赶进房中,当成种猪一般的人。
有时,她会联想起昔年在中域战营后方,看见的被俘虏来的敌方军/妓。
她觉得自己与那些人,或许没有什么的区别。
至多,军/妓若有孩子,会被迫吃药,而她若有孩子,会被取出来。
她想:人活在世界上,要受的难,竟是相通的。
她开始思念她的家。
直到半年之后,她的新婚丈夫战死了。
秋氏全族上下,一片哀恸,且不出意外地迁怒到了她:
有人算出,她的命格与秋氏大公子不和,有克夫之相……而更多的人在苛责她,没能诞下一个根骨绝佳的孩子。
这时候,远在中域的顾氏己身尚且困于战乱、难以挣脱,更无人会来管照她。
她被关进陵塔守坟,以赎罪的名义。
秋夫人没说要将她关押到何时,只每天会派人来巡查,她今日可有诵经、可有抄经文……巡查的人不会入塔,因为陵塔是被封死的。
他们只是凿开塔侧的一块石,从方寸孔洞里,透出阴鸷的眼,暗暗窥伺监视她。
那时候,她袖间藏着小小的玲珑塔,凤珠温暖了她的肌肤,可她梦里的火光,却完全熄灭了。
本该从火焰里淬炼而出的绝世名剑,成了消散殆尽的幻影。
她本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五十年后,秋氏陵塔前,来了个衣衫破烂、浑身血迹、宛若疯子的人,这是顾氏的二女儿,顾笙月。
她手中执一柄破损不堪的战刀,在秋氏祖地,杀了个七进七出,血雨泼天。
也正是自此之后,南陆秋氏和中域顾氏,结下了难解世仇。
当她踏着满地尸体,将最后一记雪亮刀光斩向陵塔的那一刹那,默坐其中的顾霖铃,眼中没入一道刺目光亮——多么久违的光明。
乍然破入的阳光刺得她双眼生疼,溢出泪水,漫天白光里,她看不清任何事物,却感知到有人在靠近自己。
浓重的血腥气扑鼻。
她有些害怕。
于是,顾笙月破开陵塔后,看见的是这样一幕:
身着白色祭衣的女子,慢慢向她转过头来,双目无神,神情中有惊恐。
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木偶。
可曾经的顾霖铃,是个格外活泼灵动的孩子。
顾笙月在这一瞬间流了泪,她说:
“我来接你回家了。”
她也像昔年的顾定坤一样,以亲昵的姿态,半跪在女子面前,将手中染血的刀递过去,哽咽着:
“我们回来了……我们来晚了。”
她执起顾霖铃的手,落泪时,尽力让声音里露出欢喜意,“我这把破刀坏了五十年,就盼着你回来给我修呢。”
作者有话要说: 蠢作者每每很疑惑哪段回忆杀该摆在哪段写……以后大概会修文,将时间线理得更圆融些(orz人物多剧情也多,可我又不舍删减,但这个定然会拖慢主线)
本文或算是半群像文吧~唉,其实除了主角两人之外,其他人的故事都会有终结,所以至少写他们短短的一生时,我不舍得再折断。
感谢在2020-04-1000:40:44~2020-04-1100:39: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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