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午后顾十三与他深谈一番后,顾归尘总会在无人时思考一件事:
何为贵贱?
他常于深夜无人时思索而不得解,睁目望着屋顶时,放在右侧耳边的手指会无意识抚过置于枕畔的剑匣。
有时,他会点起灯,启开匣锁,借一豆暖光的映照,观看静置其中的两道雪亮剑锋。
一者名劫音,是剑心;一者名浮苍,为剑魂。
偶尔,他对剑怔然良久后,会忽然将将剑取出,捧在手里,以脸庞贴在冰冷的剑身上,并阖目仔细感受着什么,仿佛要寻觅出其主人们在世时,曾残留其上的余温。
这时候,顾归尘脑海里会闪现出许多过往的画面:师祖魏沧河在顾氏后宅的槐树下教他习剑、十四在演练场里面容严肃与他过招,顾竹霜曾笑着替他逐字逐句念着上古文字撰写的剑谱……
重新将两把剑放入匣子内时,他轻抚剑刃,眸中有深深的不舍:
也许,这辈子他都没机会将名字刻在天柱山剑铭石,也同样就失去了拿起这两把剑的资格。
可是,若未来能如十三说的那样,他们三个人,离开顾氏这些族老族叔们,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顿下来,过普通平凡的日子……如此,他也就不需要再用剑了。
他微笑着:那样也挺好的。
顾归尘不知道的是,这一幕曾落入过顾霖铃的眼中:
近一个月里,顾霖铃去了怀泽郡,除非族中有要务处理,否则极少回家,连顾十三也常常早出晚归,四处找门路筹钱——因十三是阵修,最近常去附近的郡县里找帮人刻阵盘的活计,也忙得昏天黑地的。
有次顾霖铃受了族老们强制传唤,急匆匆回来料理族学先生们为涨例钱而罢课一事,疲累应付完众多牛鬼蛇神后,天已至深夜。
她本想马不停蹄赶回怀泽郡,路过通往家宅的某条巷子时,突然又生了念想,心想难得回来,看一眼他们也好。
怀揣着思念和忧心,她脚步时缓时急,心头杂七杂八念叨着:自己不在时,十九十三可都安好?
等走至内院一瞧,发现顾归尘卧房里的灯竟亮着。
她心中微讶,见房门只虚掩着,刚要轻轻推门而入,就从门的间隙里看见了顾归尘对剑默思的一幕。
她先是愣住,而后静悄悄在门外伫立了一会儿,目光深深,临了转身时又回望一眼,最终扭过头,神色失魂落魄的,竟没有惊动顾归尘,默不作声独自离开了。
低着头走在夜路上时,她不由自主想起半月前,无意中听到的十三对十九的一番剖白:
那些……都不是我们可以肖想的。
可是,对未满百岁的十九而言,修者的一生才刚刚起步啊,在这样小的年纪里,便注定要错失那些风景……是否太过不公、太过残忍了?
他的前路,本可以极尽灿烂的。
难言心绪里,她的身影没入更深的夜色中。
顾霖铃和顾十三心里,都暗藏了许多隐忧,可在洛朝眼中,一切事情要简单得多:
他很明白顾归尘一向性子纯粹,有些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如今更是少年模样,那心思就更好猜。
十三说的话,他猜测顾归尘只听得半懂不懂,估计会听话地铭记下来,但心底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而他夜里观剑,只是单纯在表达对故人的思念不舍罢了。
不过这些天来,顾归尘确实过得有些孤寂,两位哥哥姐姐都匆匆忙忙,十三即便偶尔回来也待不了半个时辰,至多空出几刻钟问一问顾归尘,他俩不在时,家中可有出事,可有闲杂人等来闹腾。
每每十三这样问他,顾归尘都会下意识想起那个被埋进土里的醉汉,便手指偷偷绞着袖子,有些局促不安,好在他虽心虚,可没完全露怯:
“没有什么人来。”
他难得撒了个谎,没将这事抖落出去。
挖坑埋人之事的另一位共犯,这半月倒是来顾家拜访过几次。
白芍是受了外出的哥哥所托,按时来给顾霖铃施针的,奈何几次上门都没遇见人,只看到一个孤零零的顾归尘在院里习剑。
一来二去的,两人也渐渐熟悉起来,尤其是白芍,本性是个活泼的,哪怕顾归尘不是很欢迎旁人在他习剑时打搅他,她也乐意兀自在旁叽叽喳喳个不停。
洛朝算是看出来了,这姑娘是在家里闷久了,难得到一个没有长辈看管的地方,将平日里攒了一肚子的话全吐出来了,即便是对着木头般的顾憨憨倒苦水,也比继续憋在心里闷坏了好。
她的话题无非就那么几个:家中长辈如何严苛、族中长兄长姐们之间的八卦、修行怎样枯燥无趣、学医如何辛苦、以及赚钱贴补家用如何困难……
顾归尘对别的话题都很一般,听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唯独对后两个问题有些在意:
如何赚钱?如何学医?
他是脸上藏不住心思的人,白芍见他很感兴趣,当即也打开了话匣子:
“你说赚钱?还能有什么办法?当然是去采药啊!”
“你要是会炼丹,那卖出的价钱更高!”
白芍的这些经验,自然都是从族中长辈那儿得来的。
他们这一支迁来西江的白氏弃族,家底也算不得丰厚,唯一的优势在于医修身份是很好赚钱的,无论是上门接诊、坐镇医馆,还是卖出上乘丹药和特意培植的珍惜灵草,都能赚得一份不菲的报酬。
因为这年头里,学医的门槛较高,大部分有名望的医修世家或门派,皆敝帚自珍,普通人没有家学渊源是很难独自摸索进医道的,导致医修的数量相比起庞大的武修队伍,依然较为稀少,顺理成章地,医修能赚的钱也多。
白芍彼时只是顺口一说,她万万没料到的是,顾归尘居然很快就将道理付诸行动。
隔了几天后她又上门拜访时,顾归尘哗啦啦将好几大箩筐的草药倒在她面前,又抹抹额头上的汗:
“你看看这些能卖多少钱?”
他此刻浑身沾满泥土,多半在野外翻山越岭地忙活好几天了。
白芍满心惊讶之余,秉承朋友义气,开始帮着估价,结果越看越哭笑不得:
“你这都采的什么呀?”
她从中拾起一把缀满拇指大小紫色果实的绿株,表情无奈。
顾归尘眨着眼睛反问回去:“紫珠草呀。”
所有认药的方式,都是他从医书上看来的。
白芍就给他解释:这根本不是紫珠草,而是一种常见的紫色浆果,没有药用价值,吃来解渴倒还行。
又说这两种植物虽然长得十分像,但还有细微的不同,紫珠草的果实花萼要更薄更密,且叶片尝起来有辛辣味。
顾归尘给听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没想象到采药一职里头的弯弯绕绕竟如此多。
白芍不免就产生了好奇,“你的医术都是谁教的呀?”
她先前虽然得知顾归尘在学医,但出于医道江湖里的忌讳,没有细问其师承。
“我六哥哥教我的。”这话半对不对,他目前所有的医术知识都来自于顾哲音遗留下的医书和行医手札,但顾六生前从未传授过他医术,毕竟他向来修的剑道,没理由分心去学医。
白芍对顾家的事情也听闻过一点,知道顾六身为当世名医,最后却死得十分冤屈。
她不由得对顾归尘产生点同情,觉得此人医术还没入门呢,识药的基本功都没打好,就没了师傅,实在太可怜了。
便决定帮一帮这个可怜的同辈人,约定三日后去附近的山岭里教他识别一些基础药材:
“只背医书是没用的,必须要亲身实践,去采药尝药。”
顾归尘听了,眼睛唰得亮了许多,点头如捣蒜,表示一定会去。
且为了表达感激之情,他还对白芍发出邀请:
“以后,你可以来我家吃饭。”——在顾归尘的世界里,能把九姐姐做的饭分给家里人以外的人吃,绝对是友谊坚固的证明了。
看多了江湖话本的白芍则很有侠气,大手一挥表示这不算什么,举手之劳罢了。
但顾归尘道谢得很认真:
“我让我姐姐炸糯米糕给你吃。”
他不知道的,这话让洛朝在旁看得捂脸闷笑,心道:傻子……这算什么谢礼?你看得比金子贵重的东西,在人家看来,也不过是盘普通点心罢了。
一块下品灵石就能在凡间酒楼买一麻袋!
两个小辈便如约开启了野地实训生活,成天弄得灰头土脸的,倒腾了半月有余,竟也赚到了点钱。
不过其中遇上了许多小困难,比如,白芍虽然会辨别药材,可对清洗晒干等事务却不太熟悉,导致他们处理生药材时还浪费了不少原料,且最开始,他们还找不到卖药材的门路。
后来,还是白芍去当地自家医馆找了个负责采买的族叔,才将那装满几个储物戒的低阶灵植销出去了。
最终落进袋子里的钱,共计二百七十八块下品灵石——钱虽然少,可已经是奔波了大半个月的成果了。
顾归尘觉得这里头起码有白芍一半的功劳,执意要分给她一半钱,自然被白芍坚定拒绝了:
“我就是教你认了几味药罢了。”——真正一天到晚在外头山岭奔忙挖药的还是顾归尘本人。
“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以后请我吃饭就行啦。”
顾归尘听了点点头,表示没问题。
他觉得九姐姐的一顿饭,给他一百万上品灵石都不换,所以这应该算是公平交易了。
没办法,毕竟顾归尘是个对世间钱货交易没有概念的人。
他自记事起就长在深山,生活里只有修道这一件事情,旁的凡尘俗务从来无法打扰到他。
何况,其为人又毫无物欲,一颗天生道心使然,日子过得比佛修还清简,昔年在深山修行、或入云麓念书时,不离身的物品唯有剑而已。
况且他的修行之道,一直秉持顾蔓箐教授的古法,从不倚靠外物,不吃丹药不食灵草……这么一算下来,他竟从没有需要用钱的地方,又怎会去思量着如何赚钱呢?
更后来,他因缘巧合入了顾氏,众哥哥姐姐们很爱惜他,给他吃穿住行上的用度,放在大氏族里也是最顶尖的,可惜,他对那些物件究竟有多珍贵多耗钱,依旧没有任何概念。
在他眼里,除非某样东西是亲人送的,从而有了特殊意义,否则,粗布麻衫是衣,绫罗绸缎也是衣,而两者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区别。
他一向只以自己的想法,判定某件东西有多大价值,却尚没有清晰意识到,他自己的判定和世人的普遍认知,往往是不相通的。
现在,他人生首次开始思索赚钱的门路,为的只是帮助哥哥姐姐减轻负担罢了。
不过,自出生到现在为止,他第一次自己亲手赚到钱,还是感到开心的。
当天傍晚时候,顾十三回来了,他立刻乐颠颠地将这堆灵石捧过去,双眼极明亮,期待地仰头看向十三,颇有些求夸奖的意味。
顾十三将这堆散钱数了数,又望望自家傻十九,既感动又好笑。
他不忍心打击这孩子的积极性,也不忍心告知他某个残酷真相——这么点钱实在是杯水车薪,因而只是摸摸头,温声夸奖一番。
见顾归尘瞬间喜笑颜开的,又忙叮嘱:“可千万别去太危险的地方!”
接着轻言细语表示,家里还没落魄到需要孩子站出来做采药苦工的程度,让顾归尘莫要太辛苦了,以后若要去山里,还是多玩耍玩耍,顺带采点药材就罢了。
顾十三面上是笑着的,可心底其实很酸楚,他与自家不涉世事的十九可不同,他从小就对这冰冷修真界里种种森严等阶认识得极清楚。
诸如采药这般没有技巧的枯燥苦活儿,往年哪怕是顾氏最底层的外支弟子也不会去做。
就算不如顾氏辉煌的普通小氏族,其天赋好的嫡系公子,也是一心一意悟道修行,采药这等底层活计,觑都不会觑一眼。
遑论十九这样绝世的道心,即便立马去个落魄的门派当弟子,也多半会被长老们全力供起来,届时珍宝灵材样样不缺,又哪里轮得到他去做外门洒扫弟子才会分到的采药活儿?
话说来虽冷酷,可在这个世界里,天赋确实能决定一个人地位的高低。
顾十三心想:这样一比较,如今的顾氏,何止比不上从前的辉煌,根本是连个破落户级别的小门派都不如。
居然劳得如今嫡系天赋最出色的孩子去做苦力活贴补家用……这事若是传到外人耳里,只怕会被当成笑话流传开。
他忍住眼角的酸涩意,暗叹:也就是十九能有这么傻。
顾归尘则和他完全想岔了,他虽然对钱货互易的规矩没有概念,可对数量上的钱多钱少还是能认清的。
他觉得十三这番叮嘱固然是出于爱护之意,可也是因为自己赚到的钱实在太微不足道了,才没有得到重视。
过去的数年里,家中发生了很多事情,面对困难时,众人总下意识觉得他是需要被保护的那个,以至没有人会和一个心性尚且稚嫩的孩子谈及某些坎坷困苦,以及共同商议该如何想法子度过。
也就从没有人了解过顾归尘心底的真实想法:
我不小了,我也可以保护你们了。
如今,家里又遇到困难,他迫切地想要替九姐姐和十三尽一份力。
除开为了证明自己完全有能力与他们共担风雨之外,更是因为,他无法再忍受永远站在亲人身后,眼睁睁看他们承受痛苦而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力感。
因此,他只顺势蹭一蹭顾十三宽厚温暖的掌心,而没有应声允下对方的嘱咐,并暗自决定:要去深山采到更珍贵的药材换钱。
十三却以为他听进去了。
隔天,顾归尘便开始和白芍商量行动计划。
他们将附近几个郡县的地图摆开,选来选去,择定了灵气丰沛、珍惜药草茂盛的龙渠山。
白芍期待又兴奋,觉得这像冒险一样,说实话,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和长辈以外的人去深山野岭采药呢。
可她同时也有些担心,问着:“我听说那里有很厉害的妖兽啊……咱们能行吗?”
顾归尘正在磨他的木剑,听言很不屑地“哼”了一声,眼都没抬一下,继续专心磨他的剑,“东域万妖岭,听说过吗?”
白芍目露讶异,“你难道去过那儿?”
她是学过正经天文地理的旧七族子弟,当然听说过威名赫赫的万妖岭,那可是南陆、北岭与妖族领地间的最后一片分界处,个中蛰伏了无数凶残至极的妖兽,且它们灵智未开,无法修炼化形,却喜食血肉,尤其爱吃富含灵气的修者身躯。
白芍恍惚的空当里,顾归尘却已经磨好了剑,他转头看见白芍脸上写满不可置信,明晃晃用眼神问着“你就带这玩意儿去?”
他张扬一笑,难得露出骨底的傲气来,将剑向天一挥,破空声清晰在耳——看来锋利度够了,他欣然而笑、深觉满意,“木剑足矣!”
他才不会说,真正属于自己的佩剑吟松,之前因故碎成了好多截,至今还躺在顾霖铃的锻造室内等待重铸呢。
“我曾在万妖岭,越阶诛杀过兽王。”他说着,利落十足地挽了个剑花,
“龙渠山那群杂鱼?”他将下巴一抬,眼中鄙夷深深,那狂傲的神情在旁边的洛朝看来不知为何异常滑稽好笑。
最后,他还嘴角不屑一撇,自信满满宣告着:“我一天就能全打趴下!“
作者有话要说: orz,作者君肝了两天还是没有写到想要的剧情点?于是先断在这里发出来了~
明天应该会发六千字以上肥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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