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朝差一点就出手救人。
等他的手从前方看客的身体虚影里穿透过去,才恍悟到这里从来是幻境。
于是,前方剑台上,对着顾归尘袭来的重剑无可阻挡地落下了。
在试剑台上,弟子们虽拿捏着分寸不会下死手,但承受了这一击后,顾归尘额间瞬时被撞得血迹汩汩。
可他意识仍旧是清醒的,抬袖随意抹去糊住视线的血液,又单手支地,强撑着想站起来。
他堪堪稳住身形时,第二击已经袭来,他依旧没有主动躲开。
这一剑直接穿透了他的右胸肋骨,血滴四溅。
“认输吧,还是你想死?”这语调高高在上的,尽显鄙夷不屑。
顾归尘不出声,眼睑半垂,数点鲜血沾在他苍白的面上。
接着,冷笑声后,又一击狠敲在他左膝盖上,这下,连剑台下方的围观者也能听见那清晰刺耳的骨裂声。
很多人惊奇之余也撼然:
“这样还不认输?”
“他就不怕疼?”
“仲裁者还不出声?继续下去会死人的。”
“我看啊,这种废物死了才好呢!”
“真到了生死一线,仲裁者会出手的。”
“呵,你说他没骨气,被打成重伤也不肯认输!你说他有傲气,可偏偏避而不战!”
……
左腿被一击废去后,顾归尘显而易见地已无翻盘的机会,何况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参战的斗志。
最终,重剑抵住了他的咽喉,他浑身鲜血,被迫屈辱地半跪在地上,邱姓弟子一把狠力拽起他散乱的头发,迫使他抬头,以厌恶神情逼问着:
“还不肯认输?”
顾归尘眼睁着,唇角不断溢血,却一声没吭。
此时他仍旧空洞的双眸,恰和台下的洛朝有了一瞬对视。
洛朝心里一跳,不由自主喊着:“阿尘!”
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反击?!
他额上皆是冷汗,明知道眼前一切都是往事了,神经也死死绷着,手脚冰凉一片。
更之后,台上发生的一切,与其说是较量比试,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凌虐。
而台下的围观者中,一部分人目露快意,嘲讽不断,另一部分人深感唏嘘,觉得无法理解此人:
“既然不肯和我派弟子比斗,一上场便认输也就罢了,何必如此自讨苦吃?”
“这人真是个疯子!”
“撇开旁的不谈,这份忍痛的耐力实在惊人。”
“哼,有什么可敬佩的?只怪他是顾氏出身,估计往年吃了某种圣药,体质非同寻常,愈伤力远超一般人!”
……
洛朝却已听不清众人的纷纷议论声了,他僵立在那儿,目不转睛盯住前方,指尖却是颤的。
直到顾归尘濒临昏死之际,悬空伫立的仲裁者才出声阻止这场当众凌虐:
“开阳峰亲传弟子,顾长思,败!”
台上人却已卧倒在血泊中,白衣染作血衣。
当天夜至子时,随着一下悠长击鼓声,最后一场比剑结束了。
顾归尘共败了八十四场。
若非他身体内埋藏的凤凰血种续命,只怕在这般磋磨下,早已亡命了,即便如今活了命,伤势多般累积之下,旁观来形容也十分可怖骇人。
尤其是,此刻巨大的比试广场上,人已大半散尽,只剩稀落的几个洒扫弟子在低头清理落叶。
夜风寒冷呼啸而过,衬得屹立在广场四周的镇兽石雕像们凛然威严,兽睛怒张、獠牙毕露,像要立马活过来吃人。
顾归尘双膝骨裂反复受伤后又愈合,堪堪痊愈后又受重伤,完全支撑不起身体,导致他此时只得匍匐在地上,以手肘借力,一点点往某处爬,身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在此等情境下,血衣伏地,观来真如厉鬼。
他脸上血迹已经干涸,眸子暗沉无光,洛朝越看他心里越堵得慌,有时会不自觉凑近了,想替他理一理头发,可每每俯身与那双死寂的眼眸对视,都会感到茫然无措。
洛朝无意识中呢喃问出来:“阿尘……你到底想去哪里呢?”
直到一群青杉袖口纹着开阳峰标识的修士蓦地出现,挡住了两人的路。
月下竹林道上叶影婆娑,这些人个个面色冷淡,无声无息将顾归尘围在了正中,身影沉在暗夜下,倒个个像恶鬼。
当先一俊美男子,玉冠白袍,连佩剑也比旁人华贵许多。
此人洛朝居然认识,因为前世与之打过几次交道,这竟是开阳峰首席弟子,郑翌泽。
略算时间,其人修道已五百年有余了,天赋奇高,且在三百年前的剑道大会上夺过第三甲。
如今修为离准圣境界只有一线,已在开阳峰内主掌了一半大权,当是现任峰主最心腹的弟子。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顾归尘,语气淡漠:
“你可醒悟了?”
顾归尘虽重伤着,眼睑也无力低垂,可应该听清了对方的问话。
但他没有应声,手指深深扣进泥土,又向前攀了一步,对眼前众人视而不见,动作迟缓地一点点调整方向,似乎打算不加理会,绕行过去。
有一名弟子见此,自觉上前将人拦住,结果顾归尘虽受了重伤,被阻拦之下,竟张口便狠咬住他的小腿,那弟子大惊失色,不断怒骂着“疯狗”二字,却发现无论如何甩脱不开此人。
最后,是又两名弟子连忙上前帮着将顾归尘强硬扯开,他才得救。
郑翌泽见了深深皱眉,神情转戾,叱了句:“冥顽不灵!”
他甩袖离去的同时丢下一句话:
“仍关去剑窟思过!”
剑窟是崇明剑派用以关押罪人的地牢,每间囚室都以剑阵作牢笼。
顾归尘被押入的囚室,其森严程度竟足可关押准圣。
囚笼大门被合上时,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更往后的十几天里,几乎每天都在进行同一个循环:
夜间,顾归尘凭心脏处的血种勉强愈合伤口,而白天被崇明派弟子扔去比试广场,子时又浑身鲜血地重被关入此处。
总计数千场比试,无一胜绩,加之于他身上的谩骂讥讽一日多过一日,重伤更是习以为常。
连洛朝也不能理解:明明心底有傲气,明明也不肯认输,又明明有实力能获胜,可为什么,他要主动放弃迎战,为此不惜忍受种种辱骂凌虐?
对一个自小诚于剑道的人而言,这样的尊严尽失,不是比死还难受吗?
每到夜间,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洛朝都能感受到他的轻声啜泣中隐藏的自我厌弃。
但顾归尘并不总是会表露出心底情绪。
有时,洛朝望进他的眼底,会见到懵懂迷茫、无措恐惧……这时候的顾归尘,很近似于昔日那个傻乎乎的少年了;
可有时候,他望进他的眼,只能见到一片平静死寂……那里什么情绪也没有,是绝对的空洞。
一开始,洛朝以为这眼神的不同,源自顾归尘心境的变化……可后来,他终于察觉到异样:
不对……这段幻境里,有两个阿尘!
或者说,他们本是一个人,只是第一个还未曾踏入轮回,而第二个,已经在轮回道中历炼了漫长岁月。
前者站在轮回的开端,后者站在轮回的终末。
而哪一天会出现前者,哪一天会出现后者,这是无规律且不确定的。
但洛朝猜出真相后,总能第一眼发现两者的不同。
两者说来确有许多的不同,比如气度、眼神等等,可他也很明白:天地间,自始至终只有一个顾归尘。
真正悲哀之处在于,原来,不管在轮回的开端还是尽头,他的阿尘都在经历同样的事情。
这意味着什么?
难道说,轮回之道走到终末,什么也无法改变?
他隐约觉得,完整的真相或许比他想象的更可怖。
否则,站在轮回终末的顾归尘,不至于从里到外透发出那般的绝望。
偶尔,当心性更似少年的顾归尘在地牢一角啜泣着睡去,溯世书展现的幻境会发生变化。
四周的墙壁开始模糊——这或许是梦中梦,将他不愿回忆的往事透露出一角。
洛朝便顺着溯世书的指引穿墙而过。
他到了一间陈设简洁的屋舍内,鼻尖嗅到了饭菜香气。
转头一瞧,顾霖铃正在往桌案上摆菜,里头不出意外有顾归尘喜欢的小点心。
他不由得笑了一笑,后又将整间屋舍快速寻了一遍,没发现顾归尘的人影,却在一间较封闭的锻造室里,找见了一架屏风——
正是九龙戏珠图,且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
他由此推断此地正是怀泽郡,而且这座屋子,多半离碧落宗不远,因为,请顾霖铃制作屏风的裴氏女,嫁去碧落宗后常年居住在宗门内,她没道理将顾霖铃安排在离她极远的地方。
他不知道的是,此地就在碧落宗内,是安排给杂役或下人们居住的地方。
思索间,步子悠悠回到原处,一眼就瞧见了饭桌前的红衣少年。
顾归尘坐在椅子上,将脑袋晃来晃去,模样欢天喜地的,“九姐姐,我今天又赢了!”
顾霖铃一面给他盛汤,一面微笑着夸赞他:“我们家十九,一向很厉害。”
他听了便很骄傲,说什么,我可是十四和师祖共同教出来的,我怎么会输呢?
还笑容灿烂地数道着自己的战果,“我今天一共比了二十一场剑,全赢了!”
“斩天剑门出战的所有人,都输给了我!”
他说到这里,神情忽然有些恼恨,“只可惜,左执衣没有下场!”
洛朝觉得他下一句没出口的话多半是:如果左执衣出战了,我一定把他打成猪头。
顾霖铃本来也笑容和煦,听到左执衣这个名字,手上给人夹菜的动作忽地一顿,“阿尘,你得小心些……”
顾归尘却一边扒饭一边摆手表示:“阿姐你放心。”
“他们不认识我,都以为我是碧落宗的弟子呢。”
洛朝从旁听了一会儿才搞明白了:原来,近日,碧落宗内举办了一场规模不小的论道会,邀请五域四方才俊前来参加,左执衣身为南陆斩天剑门的第三代大弟子,当然也有资格前来拜访。
恰好,剑道大会在即,而左执衣已经在南陆杀入了前二十,有资格前往天柱山进行决战,便想趁此机会,来探一探西江剑修的底,好让决战更有把握,就带了不少人手前来,打算在碧落宗小住半月。
且这场论道会,崇明剑派也来了许多弟子,由开阳峰大弟子郑翌泽带队。
巧的是,斩天剑门掌尊胥长阳和崇明剑派掌尊段墨,实力不相上下,且同为剑修,难免常被世人拿出来比较,甚至,有人说段墨的剑道实则要胜过胥长阳,应该让段墨来做世间新一代剑圣。
实际上,段墨也确实有取代胥长阳的野心,这就导致崇明剑派和斩天剑门的弟子们之间,十分不对付,不论在什么场合都要一争高下。
不幸的是,这场论道会最开始的几天里,除了左执衣和郑翌泽身为领队未曾下场论道,其余时候,崇明剑派的弟子都居了下风,屡次败于斩天剑门之手。
恰好顾归尘在这时候来碧落宗看望顾霖铃,顺道撞见了此事,思及过去斩天剑门掌尊胥长阳对顾氏做下的种种恶事,他哪里忍得下,想也不想就出手了。
一出场便连败数人,狠狠出了口昔日恶气。
众人惊讶之下问他出身姓名,他却转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们便猜测他多半是碧落宗的关门弟子,天赋绝佳、寻常不出世的那种,否则,闲杂人等哪怕有如此实力,也无法在身份不明的情况下轻易进入碧落宗的山门。
他们哪里知道,顾归尘是以临时杂役身份进来碧落宗的,做了份采药草的活计,为的是能多留几天陪一陪顾霖铃。
更让众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以及后来的数天里,他都再次出现了,且专门挑着斩天剑门的弟子打,搞得崇明剑派许多人一时对他很有好感,都想来结交他。
不过顾归尘怕暴露身份,统统回拒了,叫旁人看来,更觉得他性情冷傲,不愧是天才剑修。
若此事就这样结束了,倒也平安无事,坏就坏在曾被顾归尘在龙渠山重伤过的崔兆,正是左执衣的手下,他好容易养完了伤,也来参加缺席已久的论道会,看见台上意气风发的红衣少年,一眼就认出了其真实身份。
他心思也深,没有将此事声张,而是暗中禀告了左执衣。
左执衣也知道自己师门和中域顾氏的过节,得知这两天惹得他分外恼火的红衣少年居然根本不是什么碧落宗关门弟子,而只是中域顾氏的弃族弟子,顿时就生了愤怒。
他开始暗中着手调查顾归尘的情况,谋划着用些手段找其麻烦,给自己出口气。
又因为崇明剑派和斩天剑门不对付,所以郑翌泽一直暗地里关注着左执衣的动向,他注意到了左执衣调查顾归尘的小动作,便顺藤摸瓜也弄清了顾归尘的真实身份。
可他惊讶之余,想法却和左执衣恰恰相反: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顾氏和斩天剑门有旧怨,那顾归尘便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半夜的更新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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