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梦境,在夕阳余晖的炊烟里结束。
顾归尘和十三一起站在门前,望着顾霖铃消失在视界尽头的背影。
许久后,直到那背影完全不见,而落日也大半沉下去了,他们才轻轻合上大门,转身走去后院时,两人的影子在晚照的霞光里拖曳得长而慢。
这时已是盛夏了,傍晚的蝉鸣十分吵人,而顾归尘手上捧着的荷叶里,盛了许多糖渍莲藕——这当然是顾霖铃出门前做好的。
他坐在屋檐底下,晃悠着脑袋,慢慢地啃莲藕,嘴角沾了糖霜。
吃得正开心呢,忽然顾十三就问他,说十九啊,你有喜欢的姑娘吗?
顾归尘听言奇奇怪怪望他一眼,摇了摇头,觉得这问话莫名其妙的。
十三便又问,姑娘没有,那公子可有啊?
顾归尘嘴巴里一直叽咕叽咕的,根本腾不出空来讲话,只好再度非常诚实地摇头。
十三就止不住地叹气,说你这样可让我们怎样放心,将来又如何是好?娶也娶不进来的,嫁又嫁不出去……
“咳咳——”顾归尘瞬间被这话惊得噎住,猛地咳嗽起来。
殊不知他在努力和卡住喉咙的莲藕对抗时,斜靠在他身旁门柱的洛朝也被冰糖藕粉呛得厉害,翻着白眼在拼命顺气。
他们都觉得十三太过语出惊人了。
顾归尘好半天将噎住的莲藕全咽下去了,才直勾勾盯住顾十三,眸子睁得贼大,眼神亮得晃人,语气近乎控诉:“你们盼着把我嫁出去?!”
他眼底有伤心委屈,简直感到自己受了背叛,十分恍惚震惊。
顾十三就故意嫌弃他,说不然呢,一天天地留你在家里吃白饭吗?
“我没有吃白饭!”顾归尘立马生气地反驳,忙拿采药的事情作例子,证明自己也能赚钱了,且保证以后可赚更多的钱。
顾十三又叹气,说傻孩子你懂个什么,我这是为了让你以后也能有饭吃。
顾归尘就放下荷叶,凑到他跟前叽叽喳喳,反复表示,哪怕以后家里穷得都吃不起凡间食物了,十九也绝不会嫌弃的啊……可你们怎么能够盼着把我赶出去呢?
“那是嫁娶,怎么能说是赶人呢?”十三迅速纠正他。
顾归尘却觉得,这两件事就是说法不一样罢了,结果上,都是离开了家,成了别家的人,有哪儿不同吗?
“那你倒是娶一个姑娘或公子给我看看啊?”十三就呛他。
“可我为什么要娶?”顾归尘的表情分外惊奇,说着还轻哼一声,扬起下巴,像在对天宣誓忠诚,“我的心里,分明只有剑道!”
顾十三:“……”
洛朝:“……”
顾十三满脸的痛心疾首:这傻娃娃啊,给十四教坏了啊,没救了啊!
洛朝却迅速想起往昔那次求婚,心底也十分的惊异:
明明眼前这个顾丽丽才更接近于每一个憨批直男剑修的本质啊……所以那天晚上,他真是脑子秀逗了吗?
洛朝在这里蹙眉苦思,十三却在那头一个劲儿给人灌输“有道侣的种种好处”。
简明扼要概括起来就是:你难道不想有人给你洗手做羹汤?从早到晚对你嘘寒问暖?陪你看星星看月亮谈论诗词歌赋?为你拭剑缝衣煮鱼汤腌糖渍莲藕蒸糯米饼?你难过的时候有人安慰、哭泣的时候有人抱着……
顾归尘听得傻傻的,好容易等十三讲到口干舌燥了,才赶忙反问一句:
“可这些……我在家里,都不缺啊……”
十三长吁短叹的,觉得和这傻娃娃万分说不通,“你难道能一辈子呆在家里?”
“不能吗?”顾归尘听到这句话,终于忧心起来,紧张兮兮的,揪住顾十三的衣袖角,小心翼翼问,“家,还会没有的吗?”
顾十三读出他眼底隐藏的一点恐慌不安,蓦地就愣住了。
顾归尘却一反寡言少语的常态,连珠炮弹般一气问了许多,说什么,我们家难道不是一直在这里的?你、我、还有九姐姐,也不过有事才出去罢了,偶尔走得久一些……但何时何刻,不都是只要我们想回来,便能回来的吗?
顾十三沉默良久,没有回答。
好半天后,望他眼中惶惑更甚,才摸一摸他的发顶,语气神态皆十分温和,“现在是这样……你想回来,就能回来。”
顾归尘忙问着,那以后呢?
十三笑叹,“十九啊,你说的以后,是多久的以后呢?”
这回,换成顾归尘愣住了。
“人死了,就没法回家了……你十四小师父、你师祖、你四姐、你六哥……他们现在都回不了家了。”
那些人名慢慢地念出来时,顾归尘的眸子也渐渐地暗淡下去。
十三看了心中一酸,却没有止住话语,“阿尘,家一直在这儿,不会消失……可是啊,人总有一天,要离家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而仰头观那广阔夜空,声音散在蝉鸣和夜风里,“本来,十九个里头,我从来是天赋最差的一个。”
“我当是最早走的……”他低头看见月光下,抚在顾归尘发顶的那只手上,有细微的皱纹,便摇头轻笑着,像在笑这世事难料,声音低沉,“没想到,先亲手送走了那样多的人……不过啊,到如今,也一样。”
如今家中的三个人里面,最早走的,也多半会是他。
此刻他注视着家中年纪最小的孩子,目光格外温柔,“早晚有一天,我也会回不了家的。”
“不会的……”顾归尘本已埋起脑袋小声地在吸鼻子,听到这里,他握起十三另一只手,将之贴在脸庞一侧,眉眼笑得弯起,眼睫上却有水迹,“有阿尘带你回家呢。”
“我会好好学医术的。”语似呢喃,可听来如最郑重的承诺。
顾十三又低叹地笑起来。
这院中的月光寂静了很久,直到顾归尘在似水流泻的银色里,瞥见十三的鬓边,忽的有一缕发,也融到那月色里去了。
他因惊诧而怔了怔,好半天才起身,趁十三不注意的时候,将那缕头发轻轻摘了出来——
一缕银丝躺在他掌心,又和月光相融了。
他失神中想:您怎么……也有白发了呢?
十三察觉出他的失落,没有言语,只是笑着挥袖拂去了那缕白发——银丝落到地上,隐在镀满石砖的如霜月华里,又觅不见了。
“你的莲藕再不吃,上头的糖就该化了。”
当顾归尘垂着脑袋,吃完最后一块糖渍莲藕,梦境也如水波散去。
洛朝又一次站在昏暗地牢内。
他尚没来得及适应这骤然来临的黑暗,突然,眼前一道刺目剑光划过……当他再度睁眼时,地牢已破。
墙壁倒塌,剑阵崩坏,天光乍涌,满目金灿灿的。
等他能看清事物时,才发现,这金色根本不是太阳光——因为此刻外头是深夜,金光来自于灵器,那是一座正悬空缓缓压落的宝塔。
顾归尘衣衫残破,站在宝塔正下方,他右手指尖凝聚着一道灵力汇成的剑气,见此情境,居然没有反抗,而是任由灵塔压制到头顶三尺处,金光笼罩成囚笼,将他困锁在正中。
洛朝明白他为何神情如此冷淡:因为实力差距太大了,再多的反抗也是徒劳。
只怕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试图破狱。
当金光囚笼逐渐变得透明,他才看清了围站在外的一圈人:
居中的是个鹤发道袍的老者,此人正是宝塔主人,而老者左手侧,也站着一位熟人——郑翌泽。
而那老人,洛朝竟然也认识,正是开阳峰现任大长老,曲封。
这两人身后站着的修士,全都身着开阳峰弟子服饰,他们议论纷纷:
“剑阵又破了?”
“他是怎么做到的?身边连佩剑也没有!”
“莫非他体内藏着圣器?”
“这已是本月第六次了!难道剑阵等阶还须提高?”
……
郑翌泽和老者所谈论的话题却不一样:
“师尊总算出关了,刚好此处有动静,我便请您来过目一番了,此人便是我代您收下的弟子。”
曲长老拈着长须,也正仔仔细细打量漠然静立的顾归尘。
良久后他目露满意之色:
“仅凭悟性,窥破了剑阵弱点,以巧技破阵,天赋堪称绝佳……若能好生培养,此子将来,足可光耀我宗。”
郑翌泽听了评价也露出笑容。
其余弟子议论声渐渐小下去。
又过了片刻钟,曲长老忽而摇头叹着:
“只一点,他道心尚不稳。”
“徒儿想请出幽冥涤魂花,便是预备给这位新师弟洗去心魔的。”
“此花千年一开,乃无价之宝,我峰若想动用,还须门主同意才是。”
“还望师尊向门主游说几句,此事关系我峰未来荣耀。”
“若能求来,你打算何时动用?”
“剑道大会后,幽冥花用后将昏睡三年之久……毕竟,徒儿还盼着新师弟替我峰拿个好名次呢……眼下,先简要行个拜师礼吧。”
众人押着顾归尘,到了曲长老常居的楼阁中。
两童子依礼献茶,一盏递到坐在上首的曲长老手中,一盏递给跪在殿中央的顾归尘。
顾归尘不接。
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曲长老眉间似有隐怒,而分列两侧观看拜师礼的其余弟子们,神情中都染上不耐烦。
负责主持此事的郑翌泽倒是一派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了这种局面。
他一步步走到跪地者的近前,逆光的影子将顾归尘笼罩其间。
袖子一挥后,他手间突兀出现了一把样式熟悉的剑——洛朝一眼就认出来了,心里惊道:这不是吟松么?怎么在姓郑的手上?
顾归尘本来神情漠然且平静,待看到此剑,心绪竟瞬间波动起来,洛朝甚至听见了他骤然急促的呼吸声。
他的手刹那间攥得很紧,指缝间淌下血来。
郑翌泽的笑里有嘲弄,眸带狞色,说了句洛朝听不懂的话:
“顾忘尘,你不肯求道吗?”
忘尘?
洛朝惊讶并疑惑中,目光不由自主往吟松剑上挪去,将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终于,在剑柄下方三寸处,发现了雪亮剑身上铭着的两个小字——忘尘。
难道说,是拜入新门派后,予他的新名字?
洛朝正思索时,周身幻境又变,人和物皆模糊了,只除了顾归尘,依旧背脊挺直跪在当中。
他茫然中,转身向殿宇门口行去,以为此境又要破碎了。
结果,门外呼啦啦的夜风拂面,当月光再度洒下、视界重新清晰后,四周景物已全变了:
他竟在顾氏祠堂的门边上——只不过门是合上的,且从外头落了锁。
转头望去,发现顾归尘仿佛没有动作过,依旧直挺挺跪着,只是原来面对的人变成了一个个冰冷的牌位。
冷风从门隙与窗缝间强挤进来,吹动了供在牌位前的香烛火光,除这一点光芒外,整座祠堂全隐在暗色里。
洛朝怔了一会儿,最终走到顾归尘身畔,就近蹲下,和他平视——还好,这双眸子尚显清澈,只眼底蕴着点委屈……哪怕已经发生了某些事,也不是那类最糟糕的。
毕竟,跪祠堂之举,总能让人联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情。
不过他还是感到不放心,便扭头将整齐排列的众多牌位逐个梭巡过去,发现里头确实没有顾霖铃和顾西游的名字,才稍稍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左边一扇窗户处,传来轻微的叩响。
“嘎吱——嘎吱——”居然有人在撬窗子。
洛朝这才意识到,此间的门窗全是闭锁的,只怕屋外还有禁入禁出的阵法……如此看来,顾归尘应当不是主动来跪祠堂的,而是被关了禁闭。
可是,他得做出了什么事情才能惹得顾霖铃也发火,忍心叫他半夜里跪祠堂?
尚在心里猜测着呢,左边撬窗子的声音停住了,从外探进个脑袋来——竟然也是个熟人,白芍。
她双手作喇叭状,悄悄地唤:“长思,过来,现在外头没人啦。”
顾归尘立马环视四周,确定没有旁的动静后,才做贼一样跑过去,也压低声音问着:“十三哥哥也不在?”
“你放心,一个人也没有人,我哥哥拿灵器测探过啦。”说着,白芍翻窗子进来了。
洛朝这才看见,外头还站着一个人——正是白芍的亲长兄,白束,前头还帮着治醒了误服金芦花的顾归尘。
三个人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许久,半刻钟后,也不知谁做了决定,将白束留下了。
白束换了一件红色的外衫,给自己施了个简单的易容术,装成顾归尘的模样,跪在祠堂中——这伪装靠近了看,简直漏洞百出,可若有巡查的人只是从外远远地望一眼,也足够他们糊弄过去了。
洛朝紧紧跟着翻窗逃出祠堂的另两人,心底十分好奇:他们这是要去哪儿?
两人走到后院一处僻静墙角,顾归尘脚底轻轻一纵就扒上了墙垣,同时白芍开始念穿墙的遁术咒语。
洛朝则咒语都不必念,一步就跨了过去。
结果走出院外的一刹那,就迎面直直对上了候在外头的顾十三。
洛朝:“……”
哦豁,完蛋。
这是被抓了个现行啊。
顾十三手里托着个烛台,此刻正将之往上举,刚好照亮了在墙里头探出半个身子的顾归尘。
他一张好看的脸被烛火映得半明半暗的,努力挤出的笑容里难得透出了讨好之意,怯生生叫了声极好听的十三哥哥。
顾西游只回以冷笑,叱了句:“还不给我滚下来?!愣在上头做什么?”
顾归尘立刻身手麻利翻过了墙,而后就缩着肩膀蹲在墙边,也不敢抬头看十三,整个人灰溜溜的,瞧着十分没胆气。
这时候白芍恰好念完了咒,一瞅见外头形势,抹脚就要溜,自然就被顾西游一把给逮住了:
“还想跑?!”
“我告诉你们几个小兔崽子,我顾十三当年翻墙逃家去外头耍时,你们几个还在娘怀里喝奶呢!”
最终,三个人全被抓住,排成一排站在祠堂侧边,接受顾十三的审问:
“大半夜的,都出去做什么,全给我老实交代了!”
作者有话要说: orz,我终于更了……为什么蠢作者最近的作业介么多(泪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