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归尘离开的那夜,第一场入秋的雨还没停。
他记不清自己在这门前跪了多久,以至于嘎吱门响后,一线缝隙里透出院落内的光,刺得他已习惯黑暗的双眼渗出泪水。
朦胧视线里,他向着光的来处一点点爬过去。
双腿因为久跪而十分僵硬,他跌了好几下,摔在冷雨浸湿的石板上……最终,似乎扒住了开门者的衣袍下摆,哽咽着:
“阿姐,十九知错了,我再也不……”
“你认错人了,我只是个来送药的。”来者善意地打断了他的话,表明身份后,礼貌且疏离地掰开了他抓紧衣摆的手。
又嘎吱一声,门被关上了。
顾归尘不由得愣在那里,神情怔忡惘然,眼前视界再度陷入黑暗。
而那位十分面生的新大夫看了他几眼,口里纳罕着,先是径直往巷道口而去,可慈悲心驱使下,走了几步后竟又转回来,略微弯下腰往他手里塞了块碎银,提醒道:
“此处门庭冷落,你在这儿行乞,要不到钱的。”
顾归尘一怔,意识到误会后,拼命摇着头将银钱塞了回去,“我不是……我不是……”
“那你总待在这家人门前做什么呢?”
他张口想解释什么,结果说不出任何话,突然无声地哭。
“你是孤儿吗?”
他又拼命摇头。
“哦?既不是的话,快些回家去呀,我近些天,前后不过来了这家三次,倒回回看见你躲在墙角,总留在外头,你家里人不担心吗?”
他只是哭,声音沙哑。
这好心的医者见他的模样,不免叹息几番,也心知自己一个过路人,不该问那么仔细,只好又提醒几句:
“雨怕是要越下越大了,你还是快些找个躲雨的地儿吧。”
他仍旧哭着摇头。
“唉。”医者叹息着走远了。
脚步声远去后,雨声竟真的骤然转大,哗啦哗啦的,敲在青石路面发出清脆回响,叫人耳膜嗡嗡的。
顾归尘毫不在意瞬间被淋透的衣衫,他又一步步爬到门边,慢慢地撑起僵硬的身躯,尽力攒起气力,用双手去摸索门环。
“咔哒——咔哒——”
这拍门声沉重缓慢,可惜淹没在了雨中,甚至传不到身侧几尺开外,遑论穿过一整个前院,使内屋中沉默的两人听见呢?
但侧卧在榻上的十三,总觉得听到有人在叩门。
哪怕耳朵里只传入雨声,脑海中也隐约感到门外飘来哭喊声。
近半月来,他从未真正入睡过,回回盯着窗户,睁眼到天明。
此时,透过窗纸,但见许多树影在狂乱风雨中摇摆不已,向着地面,重重叠叠倾压而下。
这雨太大了,浇得人心头惶惶的。
不安感瞬间笼罩了他,担忧本能驱使下,他披衣起身,挑了盏灯笼,往屋外走。
可才开了门,单脚迈过门槛、踏上回廊,便听见一声:
“十三,你去哪儿?”
他循声望去,果然,顾霖铃也披着外衫,持灯站在回廊尽头转角,苍白面孔在冷雨微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瘦。
“这雨势大得怕人,我打算去外头看看。”
“你想看到什么?”
十三沉默了。
“倘若看到你不想看的,你又能如何?”
气氛凝固下去。
良久之后,十三才低声问:“九姐……你这样做,是不是太狠心了?”
“这是为他好。”那声音清冷决绝。
半月前,在另一间屋子里,顾霖铃说过相似的话。
那夜,他们救了人,回程路上,气氛沉凝得要滴水。
顾归尘跟在一言不发的两人身后走了一路,心中不知为何满是忐忑惶恐。
十三偶尔回头望他,面上会闪过不忍,眼神复杂得他看不懂。
一到家,顾霖铃就责令他跪下。
他茫茫然中跪在地面,抬头就望见,顾霖铃也慢慢地坐于厅堂首位,面容端肃冷漠,俯视他,问了句:
“十九,你可记得,你来顾家多少年了?”
他低头默算一番,因他从不是个会记数日子的人,最后只算出个大概:
“约莫……五十来年。”
“还不足一甲子啊……这可真是……太短暂!”堂屋空阔,这似叹似笑的话语回荡其间,徒增悲凉意。
顾霖铃宛若自嘲般笑了几声,面容隐在黑暗里,叫人看不真切。
“十九啊,你知道在这人人皆求长生的世道里,五十来年,算个什么吗?”
他迷茫中摇头,不解此问意味。
“算个过眼烟花!算个弹指一瞬!说到底,什么也算不上!”
此喝声才落,天际炸响一道闷雷。
“轰隆隆——”
没人能懂她说出这话时,内心情绪翻涌之烈:
“既是无足轻重的弹指一瞬,你便把它忘了吧。”
“这是为你好。”
她闭上眼,不去看顾归尘那一刻的神情。
……
当天,顾归尘被逐出门时发出的哭喊,和现在雨中的沙哑呼唤声,隔着时空两相呼应着。
不同之处在于,那天的他以为顾霖铃只是一时生气,过几天后气消了,一切又会回复原来的模样。
于是,他眼底还有希冀的光,一遍遍在门前磕头,哭着乞求亲人开门,将同样的话说了千万遍,说我知错了,我往后再也不和人争意气,再也不和人动刀剑,再也不违逆族规……我不想成圣,我不想夺魁,我不要洗心魔,我什么也不要忘记……我只想回家,我要回家……阿姐,求你原谅我这一次,你开门啊……只要让我回家,往后我……
“我什么都忍得下。”
他在雨夜里独自跪于阶前,也不管里面的人听见与否、看见与否,不要命地一次次磕头,额间很快渗出血,染红石阶,那红色又迅速被雨水冲淡……
泪尽声哑时,他会一次次想起,前天他闹过刑场回到家中后,顾霖铃同他争吵时说过的某些话:
“顾氏早已是个衰败之族,在如今的世道上,当我顾家子弟,注定要受世间百般欺凌!”
“你既忍不下,那就滚出去!”
“也是我想错了,你天赋这样好,顾家这条沉船哪里容得下你?”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脱离这泥潭吗?那好啊,只要你再不姓顾,天下剑宗无一不对你敞开大门!无论是宗门还是皇城,哪里不是个金碧辉煌?比我这泥潭好千万倍!”
“十九啊,是我糊涂!早在当初,你当街杀了崔兆,你为争意气、不顾后果和左执衣动手……早在那时我就该明白,你已从心里厌弃了这儿,你受不了那些屈辱!既如此,还留在这个家作什么?”
“你要的那些荣耀,洗心魔的圣物也好,天柱山夺魁也罢……如今的顾家,一样都给不起你!你还留在这儿,白白地叫我们这些泥潭里的硕鼠拖累了你的前程……为个什么呢?”
“滚吧!你去走你的康庄大道,去夺你的荣华富贵,我自去我的地狱无间!”
“你不肯走?好,那我走!”
……
那天,这些话一字一句轧在他心上,使他感到百口莫辩,唯有哭喊。
他其实想说:不是的,我从来不要什么荣华富贵,我怎么可能厌弃自己的家?我不是为了争意气才动手的……我只是,担心你们。
奈何口拙如他,伤心至极中,根本说不出成句的话来。
他不知道的是,顾霖铃失去理智下、将话说出口的一刹那,便后悔了,她当然无意真的赶人走,也明白这些话太重太伤人。
后来她将自己关在屋内,无声地哭,心底在想着,等顾归尘得胜回来后,该怎样去道个歉。
两人彼时大概都料不到,这场争执落下的心结和误会,也许再没有机会解开。
顾归尘回到家的当夜便被赶出门外,他跪在雨里时,心里问了一万遍为什么……为什么要赶我走?
他脑海中理所当然浮现昨日争吵中的话语,其中尤为诛心的一句——你既忍不下,那就滚出去!
于是,他对着紧闭的门,无数次磕头,以至额前一片血迹淋漓,哭着反反复复说“我什么都忍得下,不要赶我走。”
他以为顾霖铃还在生气,因此希望对方早些消气,别再说什么“你走罢,这是为你好”一类的话,可他在害怕被抛弃的至深恐惧里,竟完全手足无措,因为他自始至终都不明白:阿姐为何会生他的气?
因为他做错了吗?可他错在何处?
错在给人替赛?错在杀了崔兆?错在和左执衣动手?错在当众违逆族老?错在不自量力也要救了白芍?
但他做一切事情全凭本心,哪怕时光能够倒流,再给他一个机会去选择,结果也多半不会变。
换言之,在误会了顾霖铃遭到左执衣欺辱的情况下,他如何能忍下愤怒不出手杀人呢?
千不该万不该,也许他最开始就不应踏出家门半步,不该去怀泽郡,不该和人比试中无意显露剑谱……恐怕他错在,一开始就不应让所有事情发生。
昨日的争吵里,他不觉得自己错了,因此固执着不肯认错道歉,现在,哪怕他还是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也甘心跪在门前千千万万遍认错。
他心底刻骨悔恨自己没能早些退步——和亲人相比,对错之辨根本无关紧要。
他满以为认错后就能得到原谅,就能重新回到家里……可他竟不懂:这根本无济于事,因为自始至终,顾霖铃根本不是因他犯错而生气,顾霖铃气的、恨的,从来是她自己。
他也不懂,昨日那番看似伤人的话语之下,饱含了何等深重的无力与自责——为身处困境不得解脱,为家中孩子受了屈辱、而自己却无能夺回公道的歉疚……为千种万种,午夜梦回从前的中域顾氏时,想到他本应得到的那些荣耀,而心中顿生的苦恨。
他被赶出家门,不是因为他忍不下屈辱或犯错不认,而是因为顾霖铃忍不得他沦落尘埃,将来可能过得生不如死。
他雨夜里惶急着道歉、认错、磕头……这时,他还没有意识到:
那扇家门,就此永远对他关上了。
他也不知道,崇明剑派来人当夜就站在顾家门前不远处,他们身影皆隐在半明半暗的巷道内侧,其视线却不约而同聚在他身上:
“我等要直接把他带走吗?”
“不,不必这样……既须斩缘,就该让他彻底认清,何为现实。”郑奕泽笑得漫不经心,摆弄着手上的扳指,“你们候在这里便是,看好他,莫让人逃了。”
“我们要等多久?”
“放心,至多半月。”
“万一那顾氏族长反悔呢?”
“若如此,你就提醒她,碧落宗已听闻那准圣死讯,遣人来责问了,我崇明剑派不会耗费力气去保一个无干系的人。”
“那郑师兄您……”
“我须回去禀告师尊,请他替新师弟赐一个名。”
……
直到这场盛夏暴雨结束,他已在门前跪了七天,烈日当空,照得他脑中一片昏沉。
阳光曝晒大地,石阶上凝固了他干涸的血迹。
但他还是一下又一下,对着家门,重重叩首,声音已干哑得辨不出任何词句。
天知道看见十三推门而出的那一刻,他有多么欣喜若狂,一边沙哑着声音喊出模糊的“十三”,一边跌撞着想爬到对方脚边,哪怕四肢僵硬如木,久跪之后,双腿麻木过甚,动一下也疼得像针扎。
他拼命去够十三的衣摆。
结果,就在指尖快要触及的刹那,不知何处而来的一道剑光划过……他只握住了一片断裂的布片,失神中怔在原地。
突然现身斩断衣摆的是个模样陌生的男子,穿着崇明剑派的服饰,他神态疏离,淡淡提醒十三:
“公子,你可想清楚了。”
十三沉默许久。
“我来给他喂点水……”
“修行者不惧严寒烈日,此子早就辟谷了,请公子莫行多余之事。”
十三蓦地没忍住泪,“可他跪了七天七夜了!“
顾归尘看见对方的泪水落下,在被赤日晒得斑白的石砖上绽开一朵朵水迹。
他于是又努力支起身体,尽力去够十三隐在衣袖间的手,“别哭……”
“拉开他!”
话音未落,又两名弟子出现,将他一左一右挟制住。
“放开我!”顾归尘拼命挣扎。
他愤怒中瞬间爆发的力量十分惊人,竟然将那两名弟子踢倒在地,只是自己也摇摇晃晃即将倒地。
十三连忙上前扶住他,蹲下身后,真的掏出水壶来,一点点给他喂水。
他一边喝一边哭,呛得厉害,扯住对方袖子求道:“您快去对阿姐说,说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不会……您去求她啊,我想回家……阿尘只想回家……”
十三听得满面是泪,却只管给他喂水,见他哭到一直呛一直咳,又慢慢地替他顺气,始终一言不发。
看顾归尘终于哭着摇头推开水壶,张口似乎又想说什么……十三便从袖间摸出几个纸包——那是他去街上买来的点心。
生平从未有一次,顾归尘吃东西如此狼吞虎咽,如此潦草到食不知味,他拼了命地快速下咽,只想多说几句话,求十三去劝顾霖铃。
顾十三却一味给他塞吃的,什么也不应允。
“我不要这些……”他终是哭喊着推开盛点心的纸包,“我要回家!”
又有许多泪迹,盛开在白得晃眼的地面。
最先出现的那名崇明剑派男弟子,本来冷眼旁观一切,此刻却突然感知到脚步声,将视线向两人身后转去——
顾霖铃出现了。
“十三,你起来。”她面上无悲无喜。
“还有你们……”她环视在场的三位崇明派弟子,质问着,“不将他带出去吗?”
话落时便有人行动,顾归尘又一次被强硬拉开,且这回他们吸取了教训,拿出专门束缚人的灵索,将他的双手捆紧。
他拼死挣扎,不免惹怒了那两位弟子,双膝被猛地狠踢,直直跪倒在地。
他被强拽到门边,竟然即将迈出门槛的一瞬间,张口死咬住了门框,任那两名弟子怎么硬拉,都拗不过他。
所有人看在眼里,心绪各异。
顾霖铃压住颤抖的呼吸,命令道:“十三,你去关门。”
十三只是哭。
“你不去?那好,我去!”
她才迈开步子,十三竟哭嚎出声,跪到她面前阻拦住她,哭求道:“姐……你就放过他这一次吧,从头到尾,他做错什么了?”
“他没有做错,错的是我。”顾霖铃与十三平静对视,又轻声问着,“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不想害死他。”
那头的顾归尘听言在奋力挣脱束缚,直直望向他们,眼神悲恸绝望中又小心翼翼捧着一丝希冀。
“还是说……”顾霖铃突然看向门那头,声音飘渺,“十三,你也想离开这儿,对么?”
“我也离开?我能去哪儿?你让我去哪儿?”他既哭且笑,满面自嘲。
“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一个没有纷扰的地方。”
“那你呢?”他质问,眸中有戾色。
“我生在这儿,死在这儿。”
十三忽然低头捂面,泪涌失声。
当大门重重合上的那一刻,他们共听到顾归尘在声嘶力竭地问: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抛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