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他一生中首次来到天柱山脚下,仰头望去时,但见千峦叠嶂,层云竞涌。
彼时,初晨恰至,一轮红日高坠山尖,围绕峰顶,朝霞彩云重重迭荡起伏,万顷红芒透过薄云洒下来,映得大地光晕灿烂,四处金虹若幻。
在那云雾缭绕的至高处,有一块刻满历代剑道天才之名的古石,这之中,曾经中域顾氏的第七子,顾胥泽之名,正耀然其上。
那天,他对着东升旭日,凝望到双目刺痛,泪水自然渗出,视界模糊一片。
但他的心绪出乎意料的平静:原来,这就是十四临终前常常念叨的地方。
顾十四离世前,总遗憾未曾有机会亲自带他来此处看看——
天柱尽头,一块斑驳的石上,满载荣光。
十四说过,若能亲眼看到你将名字刻上去……那该多好。
现在,这份他曾暗自企盼过多年的荣誉,已触手可及。
只要他能打败敌手,一路胜下去!
当裁决者喊出“开战”二字后的刹那,他瞬间凌空跃起,身影迅疾到肉眼难以捕捉,横飞袭去,挥剑重重斩下——一招“风鹏举”,将轻盈飘逸身法与万钧斩击之力相结合,起跃有若大鹏展翅,落时好似鹏翼携苍天拍击而下,让敌手避无可避。
左执衣连退十四步后,才勉力挡住这一击。
台下人议论之余,也发出高低不一的赞叹声。
半月来,类似的赞扬惊叹,他已听了无数遍:
与此刻场面全然相反的是,决战开始的最初,他第一次登上天柱山试剑台,所受的目光,大多是怀疑审视的。
所听的流言,要么是对魏沧河一派剑道的大加指摘,乃至肆意辱骂;要么,是惋惜的慨叹——这些人即便对上代剑圣还存了份崇敬之心,不愿谩骂什么,也多半不认为他有实力能打败斩天剑门的所有弟子。
他厌恶听到那些声音!
在而今的修真界里,尚且活在世上的修者中,大概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师祖魏沧河的剑道造诣已臻至何种境界,而这位老人又是多么诚于剑道……胥长阳若非趁其重伤之际发出邀战,那年在洛迦山,师祖绝无可能惨败身亡!
他心中从来有恨。
时隔多年,再度听到相似言论:很多人妄自揣测,既然当年的魏沧河落败而亡,那如今的顾长思,也多半会一败涂地。
更有人随意污蔑,说什么,胥长阳当年可是获胜者,绝无可能盗魏沧河的剑谱,哪有胜者去偷败者剑谱的道理呢?即便那两本剑谱之间真有联系,也多半是昔年的魏沧河枉为人师,仗着修为高,私自将弟子的道果侵夺占据!
……
一切诛心之言,他皆沉默着听。
到决战首天,过去和现在,所有积压于内心的不甘愤恨,竟于剑刃出鞘的刹那,无可抑制地尽数爆发出来。
很多人观战者从他的剑意里,窥出凛冽的杀伐气。
他当天战果辉煌,连胜二十七场,暂且击碎了所有流言蜚语,使先前许多夸下海口断定他必输无疑者,只能青白着脸色闭了嘴。
后半月中,他保持着如此战绩,一路连胜下去,每场比剑开始前,都自心底迸发极为炽盛的战意:有些人,哪怕已经死了,也不是你们可以肆无忌惮侮辱的!
过去,很多话他从来不宣之于口,却不意味着那刻骨的心结真会随时间消逝散去:
那年洛迦山一役后,全天下的人都在叹惋,说老剑圣魏沧河败于其门徒胥长阳之手,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足见旧的时代结束了,而新的盛世将至,后生皆可畏啊!古老的英雄,终已迟暮!
魏沧河不及胥长阳远矣!——昔年诸如此类的流言传遍五域,他从未释怀过。
反而,执念深埋,在心头生根发芽,即便后来流落到西江,远离了昔日纷争,暗地里,他也总在期盼一个机会到来,好替师祖正名,乃至,想重振其留下的沧河剑道,想有朝一日杀了胥长阳复仇……
现在,那个机会竟然真的到来了,昔日遥不可及的一个愿望——替沧河剑道正名,如今离他仅有一步之遥:
只要他能打败左执衣,胜到最后,夺得魁首!
心念电转间,已过招数十回合,此时他所用剑招名为“沧浪千叠”,乃魏沧河所遗圣阶剑法的其中一部——《沧海》中的第九式。
其招式刚柔并济,剑势如海浪重重叠加,论威力一重胜过一重!一招快过一招!步步紧逼向前!
左执衣只得见招拆招,以太极剑法化力卸力,才勉强不落于下风。
可他没料到顾归尘先前只是在蓄力,等“海浪”积聚到第三十六重,先前凝聚的剑势骤然尽数爆发,海浪刹那成巨涛,汹涌澎湃,攻势最中心,剑啸声如惊涛拍岸,一招一式绵密到滴水不漏,躲无可躲,但若硬生生接招,又会被个中叠加的可怕力道震得喉口一甜!
左执衣只好凝固剑力化冰盾强挡,期间一退再退,最终腹部中剑,哇地吐出口血来。
战局到此刻,已明朗大半,连周遭观战者们也有了论断:顾归尘胜利在望!
此回合左执衣负伤急退,而令看客们感到惊讶哦的是,顾归尘居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也后退几步,缓缓调息以回复灵力。
因“沧浪千叠”消耗甚巨,他的呼吸稍显急促,视线自然前移,看到对面不远处,左执衣虽负伤,可已经在调整剑招,摆出了起手式——对方多半要选择以攻代守,试图扭转被动局面。
他深知这是个机会,只要继续向前,趁着对方剑招蓄势的间隙,不惜消耗所有灵气,全力以赴出击,大开大合攻伐,此局胜利便垂手可得。
战局总瞬息万变,他没有时间多加思考,凭本能反应调动仅剩的灵力,一招“流火焚空”迅疾斩出——乃魏沧河所遗剑诀《逐日》中的又一大杀招。
这一剑声势浩大,从剑意、剑气到剑芒……全燃烧到炙热,其中满含必杀的决心!
而台下观战者眼中所见,仅是一团耀眼灼目的白光,许多人不自觉地闭上眼,离试剑台较近者,还能感受到随散逸剑风扑面而来的烫意。
遑论直面此招的左执衣,他眼睛大睁,但见身前几丈远处,三尺剑锋迎面袭来,沿路挥出无数交叠重影,那些若幻的剑影重重相连,在刺目的光团里,迸溅出一道璀璨绚丽的赤金流火,似要对他当头斩下!
此刻他手中招式尚未成型,心知已然来不及,瞬间脸色惨白,明明周遭都隐隐燃着炽盛白焰,却从额头、手心到后背,全冷汗直流。
他心有嫉恨不甘,却也深知无力回天,当剑锋迫近身前三尺方圆时,他阖目恨叹:此局必败无疑!
结果,他等了足足三息,预料中的负伤和败局,竟迟迟未到,他惑然睁目望去:
近在咫尺处,胜负一线间,想必所有人在相同处境下都会选择一往无前,可顾归尘握剑的手居然在抖。
还有,令身为敌人的左执衣也万分惊讶的是:他平静的脸上,有两道泪痕。
顾归尘也很明白,只须再前进一步,斩下这一剑,跨过这胜负一线,前方即是荣耀和欢呼,喧嚣鼎沸的掌声和羡艳崇拜的目光都在等着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天柱山刻名、为沧河剑道夺回声誉的种种愿望,也只差这一步,便可真正实现。
照理他不该有瞬息犹豫,他应毫不停歇地出击……可现实里,他的手像被无形锁链钳制住,这决定胜负的一剑,竟无论如何不能斩下——
此剑斩去的,仅是流言和诋毁吗?
他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什么。
而左执衣当然不会放过这天赐良机,其招式蓄力终于结束,迅速挥剑,意图扭转战局。
当剑锋对着胸膛斜刺而来时,顾归尘没有躲。
一串血花迸溅入眼。
此刻,“流火焚空”招式已散,白光如潮水退去后,人们恰好见到顾归尘被刺伤的一幕,台下立时响起成片惊呼,观战者们惊疑不定,都在猜测方才光芒淹没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众人大为不解,尚未思量出对局势突然反转的合理解释,更令他们惊诧的事情就发生了:
顾归尘负伤后,不仅没有迅速后退,还一动不动停在原地,又硬生生受了腹部一剑穿刺。
随后,只听哐当一声响,也不辨是有意无意,他弃剑了!
众皆哗然,议论喧沸。
那一刻,唯有身处另一个时空,却同样站在拥挤台下的洛朝,心中蓦地震颤起来。
他先前一眼不敢错开地紧盯着局势,此刻焦虑惊惶担忧顿生,不由自主地向台上喊:“阿尘!”
可隔着无尽时空,顾归尘永远不能作出回应。
在洛朝感知来,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局面就完全倒转。
他倒在血泊里,任由左执衣踩住他肩头,畅快大笑中对他贬低不断:
“废物!”
这一幕何其熟悉,数月前他在西江,也曾将对方踩在脚下,满眼不屑地将此人判定为:废物。
“你认输吗?”这声音阴狠,带着高高在上的蔑视。
他浑身骨裂似的疼痛,却一声不吭。
无论受了多重的伤都不肯认输,是他为自己身上背负的过往荣光,所拼命保留的最后一丝尊严。
左执衣最厌恨他此时的眼神:哪怕一败涂地,濒临死境,也毫不掩饰对敌手的鄙夷,甚至,好像在嘲弄地反问——你难道真不明白,仅凭实力,你胜得了我吗?
于是,暴怒中,此人阴狠毒辣的一面当众显露无疑,死死扼住他的喉骨,迫使他屈辱低头,与试剑台下万万道眼神各异的目光相对,仿佛他身上有罪,要逼迫他接受天下人的拷问。
那些旁观者眼里,有嘲讽、鄙薄、遗憾、不解、厌恶、惋惜……自这天之后,也许世间人再度谈论起顾长思,谈论起魏沧河一脉的所有剑修,都会引以为耻。
即便做下选择的那一刻,他就明白将来会发生什么,但这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他面对着万万道目光,脑中浮现出很多故人的面孔,想起十四、想起师祖、想起顾霖铃……他也不由得阖眼,压下心境的剧烈起伏,决意再不去看。
既已作下抉择,便再不能后悔,自此,无论何等刺痛人心的谩骂侮辱,无论怎样令人悲愤的指摘污蔑……他都得一并埋头受着。
作者有话要说: orz,其实临近结局,这一幕适合一气呵成写完,奈何蠢作者下午又有事儿……只能先断在这里了。